便利店的袋子深深陷進手指中,都是寶特瓶裝的礦泉水和米太重了。拿著這些,栗原典子費力地打開玄關的門。她很想開口說「我回來了」,卻沒有發出聲音,因為深知裡面已經沒有聽這話的人了。
典子先把買回來的東西往冰箱前一放,打開裡面西式房間的門。房裡漆黑,空氣冰冷。在昏暗中,浮現出一台白色的個人電腦。以前它的屏幕總是發出亮光,機體會傳出嗡嗡聲。現在既不發光,也不出聲。
典子回到廚房,整理買回來的東西。生鮮、冷凍的東西放進冰箱,其餘的放進旁邊的櫥櫃。關上冰箱前,她拿出一罐三百五十毫升裝的啤酒。
來到和室,打開電視,又扭開電暖爐。等待房間變暖的間隙,她把在角落窩成一團的毯子蓋在膝上。電視裡,搞笑藝人正在玩遊戲,成績最差的藝人被迫高空彈跳作為處罰。她想,庸俗的節目。以前她絕對不會看這個,現在,她反而慶幸這種愚蠢的存在。她才不想在如此陰暗冰冷的房間裡看一些會讓心情沉重的節目。
拉開罐裝啤酒的拉環,大口喝下,冰冷的液體白喉嚨流向胃,全身泛起雞皮疙瘩,竄過一陣戰慄,但這也是一種快感。所以即使到了冬天,冰箱裡還是少不了啤酒。去年冬天也一樣,他在天冷時更想喝啤酒。他說,這樣可以讓神經更敏銳。
典子抱著膝蓋,想,要吃晚飯才行。不需任何精心調理,只要把剛才在便利店買回來的東西微波加熱一下就好。但是,連這樣她都覺得麻煩,整個人有氣無力的,其實最主要是因為她沒有半點食慾。
她調高電視的音量,房間裡沒有聲音,感覺更冷。她稍微向電暖爐靠近。原因她很清楚,寂寞。待在安靜的房間裡,似乎會被孤獨壓垮。
以前並不是這樣。一個人獨處既輕鬆又愉快,就是因為這麼想,才會和婚介所解約。但是,與秋吉雄一的同居生活,讓典子的想法產生了極大的轉變。她明白了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的喜悅,曾經擁有的東西被奪走,並不代表就會回到原來沒有那種東西的時候。
典子繼續喝啤酒,叫自己不要想他,但腦海中浮現的仍是他面向電腦的背影。這理所當然,因為這一年來,她心裡想的、眼裡看的都是他。
啤酒很快就完了,她壓扁啤酒罐,放在桌上。桌上還有兩個同樣也被壓扁的啤酒罐,是昨天和前天的。最近她連屋子都不怎麼打掃了。
先吃飯吧,正當她這麼想,要奮力抬起沉重的身軀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打開門,只見門前站著一個六十開外的男子,身上穿著嚴重磨損的舊外套,體格結實,眼神銳利。典子憑直覺猜到男子的職業,心裡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栗原典子小姐吧?」男子問道,帶著關西口音。
「我就是。您是……」
「敝姓屜垣,從大阪來。」男子遞出名片,上面印著「屜垣潤三」,但沒有職銜。他又加上一句:「我到今年春天都還是警察。」
果然沒猜錯,典子確認了自己的直覺。
「其實是有些事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現在嗎?」
「是的。那邊就有一家咖啡館,到那裡談談好嗎?」
典子想,該怎麼辦呢?要讓陌生男子進屋,心裡不免有些排斥,但她又懶得出門。「請問是關於哪方面?」她問。
「很多。尤其是關於你到今枝偵探事務所的事。」
「啊?」她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你去過新宿的今枝先生那裡吧,我想先向你請教這件事。」自稱曾任警察的老者露出親切的笑容。
不安的思緒在她心中擴大,這個人來問什麼?但另一方面,她心裡卻又生出幾分期待。也許可以得到他的消息?她遲疑了幾秒鐘,把門大大地打開。「請進。」
「可以嗎?」
「沒關係,只是裡面很亂。」
「打擾了。」說著,男子進入室內。他身上有股老男人的氣味。
典子是九月到今枝偵探事務所的。在那之前約兩週,秋吉雄一從她的住處消失了。沒有任何預兆,突然不見蹤跡。她立刻意識到他並未遭逢意外,因為住處的鑰匙被裝在信封裡,投入了門上的信箱。他的東西幾乎原封不動,但原本他就沒有多少東西,也沒有貴重物品。
唯一能夠顯示他曾經住在這裡的便是電腦,但典子不懂得如何操作。煩惱許久後,她請熟悉電腦的朋友到家裡來。明知不該這麼做,還是決定請朋友看看他的電腦裡有些什麼。從事自由寫作的朋友不但看過電腦,連他留下的磁盤也看過了,結論是:沒有任何東西,什麼都不剩。據她說,整個系統處於真空狀態,磁盤也全是空白。
典子思忖,真的沒有辦法找到秋吉的去處嗎?她能夠想起來的,只有他曾帶回來的空資料夾,上面寫著「今枝偵探事務所」。她立刻翻閱電話簿,很快就找到那家事務所。也許能有所發現?這個念頭幾乎讓她無法自持,第二天她便前往新宿。
遺憾的是她連一丁點兒資料都沒有得到。年輕女職員回答,無論是委託人或是調查對象,都沒有「秋吉」的相關記錄。
看來沒有尋找他的方法了。典子一心這麼認為。所以,屜垣順偵探事務所這條線索找上門來,自令典子驚疑交加。
屜垣從確認她前往今枝偵探事務所一事問起。典子有些猶豫,但還是概要地說出到事務所的經過。聽到和她同居的男子突然失蹤,屜垣也顯得有些驚訝。
「他會有今枝偵探事務所的空資料夾,實在很奇怪。你沒有任何線索嗎?你和他的朋友或家人聯繫過嗎?」
她搖搖頭。「即使想也不知道該怎麼聯繫。關於他我實在一無所知。」
「真是奇怪。」屜垣似乎相當不解。
「請問,屜垣先生到底在調查什麼?」
典子這麼一問,他遲疑片刻後,說:「其實,這也是一件怪事:今枝先生也失蹤了。」
「啊!」
「然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在調查他的行蹤,但完全沒有線索。我才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來打擾栗原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屜垣低下白髮叢生的腦袋。
「哦。請問,今枝先生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去年夏天,八月。」
「八月……」典子想起那時的事,倒抽了一口氣。秋吉就是在那時帶著氰化鉀出門的,而他帶回來的資料夾上就寫著「今枝偵探事務所」的字樣。
「怎麼了?」退休警察敏銳地發覺她的異狀,問道。
「啊,沒有,沒什麼。」典子急忙搖手。
「對了,」屜垣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你對這人有印象嗎?」
她接過照片,只一眼便差點失聲驚呼。雖然年輕了幾分,但分明就是秋吉雄一。
「有嗎?」屜垣問道。
典子幾乎抑制不住狂亂的心跳,腦海裡百感交集。該說實話嗎?但老警察隨身攜帶這張照片的事實讓她揪心:秋吉是什麼案件的嫌疑人嗎?殺害今枝?不會吧?
「沒有,我沒見過他。」她一邊回答,一邊將照片還給屜垣。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發抖,臉頰也漲紅了。
屜垣盯著典子,眼神已轉變成警察式的。她不由自主地轉移了目光。
「真是遺憾。」屜垣溫和地說,收起照片,「我該告辭了。」起身後,像是忽然想起般說:「我可以看看你男朋友的東西嗎?也許可以作為參考。」
「他的東西?」
「不方便嗎?」
「不,沒關係。」
典子領屜垣到西式房間,他立刻走近電腦。「哦,秋吉先生會用這個啊。」
「是的,他用來寫小說。」
「哦,」屜垣仔細地看著電腦及其周邊,「請問,有沒有秋吉先生的照片?」
「啊……沒有。」
「小的也沒有關係,只要拍到面部就可以。」
「真的連一張都沒有,我沒有拍。」
典子沒有說謊。有好幾次她想兩人一起合照,但都被秋吉拒絕了。所以當他失蹤後,典子只能靠回憶還原他的身形樣貌。
屜垣點點頭,但眼神顯然有所懷疑。一想到他心裡可能會有的想法,典子便感到極度不安。
「那麼,有沒有任何秋吉先生寫下的東西?筆記或是日記之類。」
「我想應該沒有那類東西。就算有,也沒留下來。」
「哦。」屜垣再度環顧室內,望著典子粲然一笑,「好,打擾了。」
「不好意思沒幫上忙。」她說。
屜垣在玄關穿鞋時,典子內心舉棋不定。這人知道秋吉的線索,她真想問問。可她又覺得,如果告訴他照片裡的人就是秋吉,會令秋吉很不利。即使明知再也見不到秋吉,他依舊是她在這世上最看重的人。
穿好鞋子,屜垣面向她說:「對不起,在你這麼累的時候還來打擾。」
「哪裡。」典子說,感覺喉嚨似乎哽住了。
屜垣再次環顧室內,似乎在進行最後一次掃視,突然,眼睛停住了。「哦,那是……」
他指的是冰箱旁那個小小的櫃子,上面雜亂地擺著電話和便條紙等東西。「那是相冊嗎?」他問。
「哦。」典子伸手去拿他盯上的東西。那是照相館送的簡易相冊。
「沒什麼,」典子說,「是我去年到大阪的時候拍的。」
「大阪?」屜垣雙眼發光,「可以讓我看看嗎?」
「可以,不過裡面沒有拍人。」她把相冊遞給他。
那是秋吉帶她去大阪時,她拍的照片,都是一些大樓和普通的民宅,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風景,是她基於小小的惡作劇心態拍下來的。她沒讓秋吉看過這些照片。
然而,屜垣的樣子卻變得很奇怪。他圓瞪雙眼,嘴巴半開,人完全僵住。
「請問……有什麼不對嗎?」她問。
屜垣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盯著照片狠看。良久,才把攤開的相冊朝向她。「你曾經去過這家當鋪門前吧,為什麼要拍它?」
「這個……也沒有什麼特殊的用意。」
「這棟大樓也令人好奇。你喜歡它什麼地方,讓你想拍下來?」
「這有什麼不對嗎?」她的聲音顫抖了。
屜垣將手伸進胸前口袋,拿出剛才那張照片——秋吉的寸照。
「我告訴你一件巧事,你拍的這家當鋪招牌上寫著『桐原當鋪』,嗯?這人就姓桐原,叫桐原亮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