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這似乎都不能被稱之為人偶,縱使那些寒門貧戶自家做給孩童把玩的也要比這個更加精細。
然而即便是這麼幾根爛木頭拼湊成的物件,也足以讓人意識到他的用處,並因此不寒而慄。
因為在那人偶外面被數根繡花針固定的白色錦緞上,墨跡清晰的寫著一行小字,正是陸候名諱和他的生辰八字。
巫蠱之術,真正的邪術。
週遭之人看著黎熙的眼神皆充滿了震驚和惶恐。難怪陸候寧願毀掉嫡子前程也要將人抓捕歸案,這可不是什麼心長偏了的故意陷害,而是怒極之下的不得已而為之。
原本對黎熙有些欣賞之意的閣老們也皆沉下了臉色。
同那些青澀的舉子們不同,他們想的要更多。
作為活躍朝堂許久的老人,他們對黎熙的身世心知肚明。
這個雙兒嫡子在侯府地位可以說是十分尷尬,並且陸候也並不像對外表現出來的那樣對他喜愛非常,而是格外忌憚,甚至可以說是厭惡的。
畢竟當年相士的批文猶在耳側,這種克親的孩子總歸會讓他心裡存些疙瘩,若不是黎熙連奪兩元,一舉揚名,恐怕陸候會將他流放在江南住宅冷落一生。
如此緣由在前,黎熙對陸候心生怨恨也並不奇怪。可偏偏這孩子回到京都之後,一直表現得十分孝順,行事舉止也條理清晰,不成想,私下竟還有這種陰私。
為父者不慈,自然無法期待為子者純孝。
可畢竟是身生父親,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害死,也著實令人細思極恐。
更何況,大周對巫蠱之術有明文例律,只要涉及,便是死罪。連父親都能面不改色的下咒,焉知不會禍及尊上?
大廳內一片死寂,週遭的氣氛也變得肅殺。剛剛撞了小廝的人已經被侍衛拿下,卻是黎熙貼身伺候的雙兒侍從。
「大人明察,這東西全是陸雲晞一手所為,侯府上下無人知曉。侯爺已經被氣得吐血暈倒,夫人更是小產失血生命垂危。府內唯有大少爺勉強主持大局。原本是家族醜聞,又涉及大周禁忌,大少爺的意思是先把人帶回去,等到查清一切在請各位大人做主。可不成想,府內太亂,竟讓這個賤僕逃走報信,這才驚擾了舉子宴。」那陸候心腹見事情敗露,連忙開口訴苦,將一切罪名都推到黎熙主僕身上。
他袖中這個人偶是在找到繼侯夫人的偶人之後被從陸候院子中挖出。在陸候暈倒後,他才看到這個,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唯有暫時帶在身上,卻不想在這裡掉了出來。
不過也合該是天意。
陸候心腹偷眼看了看黎熙,心中暗道,終究是陸雲晞的錯,所以也不要怪他在這種時候推他們出去頂罪。
小廝的一番辯白讓廳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冷凝。
陸候昏迷,繼侯夫人小產,府內無人主持大局,這三個訊息足以讓眾人腦補出一場侯府後庭大戲。
陸雲晞是陸候唯一嫡子,有入仕之意,而陸候又沒有兒子妾室。若繼侯夫人沒有這胎,未來侯府十有**便是他陸雲晞的。可偏偏繼侯夫人老蚌生珠,竟意外懷孕,甚至太醫院的太醫還表示定然是個兒子。
陸雲晞隱忍多年,又不受寵愛。好不容易守得雲開,又怎會眼睜睜的看著一切付諸流水,因此下了狠手,打算將陸候一家咒死,然後奪得大權。
「好狠的手段,竟連親生父親也不放過。」之前看熱鬧的那個相府公子訥訥開口,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開口感嘆。
雖然他的聲音不大,但在眼下這個安靜的環境中卻異常清晰。至於聽到他這句話的其他人,也皆用一種恐懼的眼神看著黎熙。
幾位閣老小聲商議了一會,然後便打算開口命人去找負責案件的京兆尹過來當眾審訊。可誰料不等他們開口,遠處便有喪鐘聲音傳來,正是侯府方向。
而後,攝政王府的門人帶著一個滿臉是淚的小廝進來,哽聲說道:「陸候……沒了……」
「這咒術竟是真的!」廳內瞬間一片嘩然,他們看著黎熙以及地上人偶的眼神更是驚懼非常。有些膽子小的,恨不得離開舉子宴,就算是膽大的也難免臉色青白。
幾位閣老也暫時失去了語言能力,縱經歷過諸多風浪,可這種鬼神相關的事宜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此刻除了將人拿下審訊,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然而這些人卻沒有發覺,從事發開始就一直沉默的黎熙,神色淡然,並無畏懼。而那些看似捉拿看管他的攝政王府的侍衛,其實是在保護他的安全。
沉默代表的並不是靜謐而是預言著更激烈的爆發,此刻的王府大廳便是如此。冰冷的肅殺之氣猶如實質,那些人對黎熙的厭惡和鄙夷也聚集到了頂點,甚至不需要什麼導火索,便能立刻爆發。
「什麼千年難得一遇的文豪大儒,不過是個狼心狗肺不孝不悌的卑鄙人渣!」一個人忍不住開口罵道,很快,更多的謾罵也隨之而來。
「殺了他!千刀萬剮!」
「沒錯,這般惡毒之人留著也是大周禍害,多活一秒都會人人自危!」
廳內的罵聲越來越大,就連這些閣老的內心也十分猶豫。
「呵。」一聲輕笑在這樣的氣氛中顯得格外清晰,眾人順著聲音找去,竟發現笑的人居然是黎熙。
「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你竟還有臉笑出聲來,就不怕舉頭三尺有神明,會被天打雷劈?」
「怎麼會?」黎熙挑眉看了那名正義舉子一眼,伸手指了指他反問道:「你們這種沒有證據便人云亦云的牆頭草都不怕多嘴被拔了舌頭,我無愧於心緣何擔心什麼老天降罪?」
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但蘊藏在其中的嘲諷之意卻格外明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將一眾人全都暗罵了進去,將他們比作市井長舌之流。
不過一個犯了重罪,眼看就要伏法的階下囚,竟也敢如此囂張,一眾舉子紛紛怒目而視,更有脾氣爆裂的按捺不住情緒,張口便想罵。然而還沒等他們罵出聲來,便被王府侍衛攔住:「王府重地,不得放肆!」
「!」那舉子雖心有不服,但也不敢多加反抗,唯有怒目而視。
黎熙對此不以為杵,好似那些憤怒並不是針對自己一般揚聲對幾位閣老說道:「諸位大人明示,雲晞有話要說。巫蠱之事,我從未做過,這小廝之言,亦不過是猜測,並無真憑實據,何以用來蓋棺定罪?別的且先不論,他這話裡便有很大的貓膩兒。釘針木偶是至邪之物,旁人都避之不及,為何他會貼身攜帶毫不避忌?即便用衷心來解釋也著實太多牽強,此是其一。其二,我那侍從是個尚未成年的雙兒,身量不足,又是身邊伺候筆墨,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即便守衛不嚴,他也很難渾水摸魚。就算他能成功躲開院內的家丁,那又如何避開大門處的門房?侯府即便是個角門都有數人看守,我這侍從難不成長了翅膀能飛出來?至於其三,這奴才口口聲聲說陸維耀在支撐家中大小適宜,這便更是胡說八道!侯府前些日子修整祠堂,請了陸家長輩幫忙相看,京中人盡皆知。即便父親出事,依照規矩,家裡依舊有長輩撐著。那陸維耀不過是一個外人,又在禁足之中,誰給他的膽子敢替我陸家做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黎熙一席話合情合理,雖不能說服眾人卻也減弱了一些懷疑。
「這本是家醜,不宜外揚。可鬧成現在這般,又涉及巫蠱邪術,陸家總要給各位閣老,給當今聖上攝政王一個交代。既然如此,不如請了京兆尹,把人聚齊了開堂問訊。孰是孰非,自當定斷!」見他們不再言語,黎熙說罷,不待他人反應,率先走到一旁的桌子旁邊,拿起紙筆,散散洋洋便是一片言辭懇切的訴狀。
黎熙此舉,端的是一副風清月明,毫不畏懼。一時間眾人也無法辨別他是情急之下用這種方式為自己辯白,還是真的清白不懼審訊調查。
然而就在眾人疑慮之時,又有人進來通報。
這次來的不是什麼無名小卒,卻是京兆尹帶著衙役親自造訪。
大步走進前廳,京兆尹面色嚴肅,先和各位大人施禮,而後又拜託侍從進去向攝政王請安。最後才轉頭對黎熙說道:「陸解元,您的兄長陸維耀剛剛擊鼓鳴冤,狀告你殺母弒父。證據確鑿,還請你跟我去府衙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