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的話再次將剛剛緩和的局面打破。
侯府巫蠱一案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之內,竟數次轉折,其撲朔迷離完全令人無法分清事情真相。
唯一能夠確定的,便是最大的嫌疑人陸雲晞,神色鎮定,無所畏懼,好似真的清白。
而侯府那邊,繼侯夫人母子又手握鐵證,先一步狀告到京兆尹,勢必要將陸雲晞問罪伏法。
一時間眾人皆閉口不言。事關刑獄,已經不是他們這些僅有功名並無官身的人有資格定論的,他們能夠做的,不過是等待結局。
「即如此,大人請吧。」黎熙將那訴狀小心折好放入袖中,竟是主動往府衙的方向去,步子不疾不徐,還透著一股子風流雅緻的韻味,不像是被人叫去問罪,反倒像是去赴約什麼佳人。
幾個王府的侍衛自發跟在他身後,將他和眾人之間的距離隔開。這般守護的姿態在別人眼中看來,倒像是囚禁的模樣。
「攝政王向來不理會這種小事,這次親自參與舉子宴便已經是破天荒了。現在又派出侍衛幫著押送,難不成這陸雲晞真的做了什麼要不得大事?」京兆尹和幾位閣老相互對視,對黎熙的猜測又多了幾分匪夷所思。但也只能帶著人一併前往。
而與此同時,守護在黎熙身邊的侍衛群裡悄無聲息的多了一個人。雖是日常打扮,但周身上下夾雜著冷肅的雍容貴氣卻讓人無法忽視。
「怎麼來了?」黎熙明知故問。
攝政王沒有回答,而是將腰間玉珮解下遞給他。
玻璃種的帝王翡翠鏤空雕琢的九龍栩栩如生,精緻華貴就猶如它的主人,當中環抱著一輪明月,正中用小篆刻著一個「淵」字,是攝政王的貼身物件,可以憑此號令他手中所有勢力。此時交給黎熙,不外乎是擔憂他和繼侯夫人母子對峙時吃虧受委屈。
黎熙自然看得出他的用意。他把玩了一會,偏頭看他:「百里淵,你的名諱?」
「嗯。」攝政王頷首。
「莊子有雲,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好名字。」
黎熙邊說,邊用指尖摩挲著那玉珮的表面。
瓷白的指尖漫不經心的劃過,襯著翡翠清透的顏色越發顯出些許曖昧。而黎熙的眼神也並不停留在玉珮之上,反而在攝政王身上恣意打轉。
清凌昳麗的丹鳳眼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逗意味,不過一顧一盼便勾的人渾身發燙。在配合著手上的動作,攝政王只感覺黎熙不是在摸玉珮,倒像是摸到了他身上。
太,太露骨了!
攝政王和黎熙對視的神色依舊十分鎮定,甚至眼底深處還隱隱壓抑著被他挑起的佔有慾望。可偏偏藏在發間的耳朵,卻染上緋色,透著一絲遮掩不去的澀意。
黎熙眨眨眼,故意當著他的面將玉珮系在腰間的玉帶上,那玉珮下的絡子對黎熙的身形來說有些略長,走動之間柔順的自他的腿上劃過,絲絲縷縷的,格外惹眼。
攝政王的眼神因此變得越發幽深,而後他的手中便多了一個微涼的物件,竟是黎熙身上帶著的那塊。
「投之桃李,報之瓊瑤。」捏了捏他的手,黎熙將玉珮系在他的腰間:「先回去等我,安心,我不會有事。做事該有始有終,有些仇怨,只能我來替陸雲晞排解。」
黎熙的話帶著些暗示,可偏偏攝政王卻聽懂了。就好像他本就知道原本的陸雲晞和現在陸雲晞不是同一個那樣,黎熙的意思他也能立刻明白。
「嗯。」他點點頭,而後又仔細看了黎熙一會,才消失離開。
此刻京兆尹府衙所在的街上已經亂成一團。京都第一美人陸維耀,一身雪白,手捧血字訴狀,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帶著家中幾位主事管家從侯府一路哭著行到京兆尹府衙,要狀告陸候嫡子陸雲晞濫用巫蠱,有礙天和,殺母弒父,天地難容。
陸維耀原本就是豔絕京華的長相,此刻的一身孝衣越發顯得他出塵清靈。再加上那哭得梨花帶雨的臉,和因為一路跪拜而染上塵土的衣衫下襬,縱狼狽非常,卻更顯楚楚可憐,只弄得人心都跟著發酸發痛,不約而同跟在他身後為他造勢。
京兆尹府衙審訊一向公開,因此這些跟著陸維耀來看熱鬧的人也並沒有被驅趕,全都圍在府衙外。
至於那些被繼侯夫人安排好了混在人群中的小廝,則是趁此機會拚命的對這些人洗腦,讓他們先入為主的以為黎熙就是那種喪心天良,十惡不赦的人渣惡棍。
因此等黎熙一行人到樂府衙之時,面對的便是週遭圍觀百姓的鄙夷和怒罵,甚至還有人拿出菜籃中的雞蛋菜葉試圖扔到黎熙身上。然而在攝政王的侍衛保護下,黎熙並沒有被傷害分毫。另一邊,同樣趕到的京兆尹也及時派出衙役安撫圍觀群眾的情緒,讓涉案諸人走進府衙大堂。
雖然數次穿越古代,但作為階下囚鬧上官府被人控告還是第一次。
黎熙慢條斯理的走進府衙,饒有興致的觀察周圍的情況。至於跪在一旁的陸維耀,他連看都沒看一眼。
黎熙身為解元,有功名在身,因此即便身處被告之位,亦不需跪著聽審。
一身素色學士服平平常常,但通身上下都透著雅緻和貴氣。
眉目溫潤精緻,一雙丹鳳眼通透昳麗,如同寒潭中浸著的冷玉,儘是低調的華貴優雅。
至於陸維耀,他表面上是侯府公子,可偏偏是跟著生母改嫁的拖油瓶,名不真言不順,即便是受害者姿態,也只能跪著說話。
相較之下,高下立見。
再美得容顏和真正嫡子的氣度比起來,不過是水中花,井中月,看似華麗,都是虛假。
好似已經滿足了好奇心,黎熙收回視線低頭和陸維耀對視,端的一副居高臨下,越發顯得陸維耀卑賤仿若螻蟻。
「大人!」陸維耀忍受黎熙這般明顯的地位壓制,唯有先聲奪人,委屈喊冤,借此扳回一城。言辭懇切淒然,寥寥幾句便將黎熙陷入困境。
至於他呈上來的證據,亦是有理有據,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該伏法的都是黎熙。
「陸雲晞大逆不道,懇求大人還陸家公道!」再次叩了個頭,陸唯耀保持著跪著的姿勢仰頭看向京兆尹,模樣格外淒楚無助。而身邊貼身侍女送上的兩個木盒並黎熙衣箱中搜出的剩餘錦緞更是證明了偶人就是他親手作為。
「陸雲晞你可知罪!」京兆尹聽罷後厲聲詢問黎熙。
而黎熙卻並不懼怕,反而反問他道:「不知我所犯何罪?」
「大膽!」京兆尹指了指那些證據:「人贓並獲,你還想怎樣狡辯!」
「無妄之災,我為何要認?人贓並獲那是陸唯耀抓的贓,並無旁人再側,焉知他不是陷害?更何況巫蠱之說雖涉及鬼神,但卻是無稽之談。否則……」頓了頓,黎熙毫不避諱直言詢問:「緣和父親和繼夫人同時被詛咒,父親死了,那繼夫人卻活了下來?」
「你!」陸唯耀震驚的睜大眼:「母親小產後失血過多,命懸一線,多虧府中大夫妙手回春,方撿回一條性命。你害死父親在先,又絕了未出生的弟弟性命,如今竟還如此厚顏無恥,以母親僥倖苟活為由為自己脫罪?陸雲晞,你心腸如此歹毒,難不成那聖賢書都唸到狗肚子裡去了?」
陸唯耀悲聲怒罵,猶如黃鶯啼血,字字含淚,聞者心酸,見著心憐,就連那京兆尹也不由自主對他多了些同情。
畢竟陸唯耀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今又是個家破人亡的狀態,這般哭訴雖有不敬公堂之嫌,到底也沒有真的打斷。
至於堂外那些圍觀的人更是被激得義憤填膺,斥罵聲不絕於耳。
「呵,」黎熙冷笑,也不為自己多做辯解,反而再次詢問京兆尹道:「如此混亂公堂,大人不加管制?我竟不知,這府衙何時變成了菜市場,什麼牛鬼蛇神都能來指點江山?」
「放肆!公堂之上自有本官決斷!」黎熙的話太過直接,但卻合著規矩,京兆尹被如此諷刺,面上也下不來台。
可黎熙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說兩句題外話,想必大人寬厚,也不會容不下我張口。眼下陸唯耀拿了些事實而非的東西污衊我害人,大人也信了他的一面之詞,這倒讓我想起了些旁的事。當初雲晞在江南時,曾遇見過兩樁冤案。一樁是小姑子告了寡嫂,說寡嫂害死父母貪墨家產還要將她賣掉。另一樁是媳婦娘家告女婿,說寵妾滅妻害死他們外孫。這兩樁案子開堂之時就同現在一摸一樣。那大姑娘小媳婦哭的肝腸寸斷,不過幾滴眼淚就讓那寡嫂丈夫下了大牢。殊不知,做賊的喊抓賊,那小姑子是養女為了謀奪家產和寡嫂嫁妝才故意害死父母嫁禍寡嫂一箭雙鵰。至於那正妻更是可笑,肚子裡的孩子卻不是那女婿的,反而是個貼身小廝的種。你說這案子有趣嗎?」
養女謀奪家產,媳婦給相公帶了綠帽。
黎熙席話雖是用玩笑語氣對著京兆尹說,可眼睛卻沒離開過陸唯耀。再加上他口中這兩個做賊的,那身份又都和陸唯耀母子對得嚴絲合縫。一時間竟無法分辨他是指桑罵槐還是隨口一說。
「其實這兩段公案還有後續。」見眾人不言,黎熙繼續說道:「當時那昏官被美色迷惑,一時心軟,沒有徹查便定了罪,砍了寡嫂和女婿。誰知這二人仇怨似海,人頭剛落斷頭台便是六月飛雪,晴天沉日。幸而後來那寡嫂兒子高中,衣錦還鄉為母親洗清了清白,順便也替那女婿平了反。至於那狗官,草菅人命也跟著一併掉了腦袋。過程雖曲折,但結果勉強還算大快人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