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師弟有一雙看起來會說話的眼睛,就是那種時時刻刻在說“我好無助拜託你幫幫我好不好嘛”的眼睛。
小時候,江辭風也遇到過一雙類似的眼睛。
當時他還處在自以為什麼都懂,但其實是個傻蛋的年紀,一種拯救蒼生的使命感,讓他接受了那雙眼睛的求助,以至於不斷打破自己原本高於泰山的原則,一路打破打破打破到了地下室六層。
誰年幼時沒有意志不堅定過呢?
這本沒什麼。
可惡的是那個讓他摧毀一切原則的小胖子,實際上是頭披著羊皮的小乳豬,哦不,是披著羊皮的狼。
那年冬天具體發生過哪些事,江辭風已經記不太確切了,只記得剛入龍隱山的時候,宋家長子經常團成個球,躲在他書房窗外守株待兔。
江辭風不是個內向的男孩,但那是他第一次隨父親拜訪龍隱山,他想展現出江家男人的深沉穩重。
而宋麒那個小胖墩看起來只沉重不穩重,所以江辭風一開始就決定跟這小胖子保持適當距離。
然而很快他發現,只要被那只小胖子的目光抓住,四目相對的瞬間,自己就失去了拒絕的能力。
小胖子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黑曜石般的雙瞳,襯得雙眼更加黑白分明,一眼能看到盡頭般的清澈。
江辭風彷彿能在那個小胖子眼睛裏看見龍隱山千年不化的雪山,白淨得不染一絲塵埃。
這樣一雙眼睛,總那樣急不可耐地捕捉他,無處藏匿的期待與熱情,從小胖子的雙眼裏湧出來,幾乎充斥了江辭風周圍的空氣。
那眼睛的魔力出現了,讓原本板著臉、準備好保持距離的江辭風,鬼使神差般露出微笑,對那只危險的小胖子說:“早,宋麒。”
好吧,如果這樣的開端,算是他先示好,那他認了。
但是,他清楚的記得,是那個小胖子哭得涕淚潸然(還擦在他的衣袖上),哭吼著要扮他的新娘,哭吼著拉住他不肯走,哭吼著求他一定來救自己回家。
試問這世上有哪個大英雄願意披荊斬棘,從大妖王手裏救回一個正看、側看、各個角度看起來都是球形的妻子呢?
給一筆銀子賄賂大妖王帶妻子遠走高飛都說不定。
可江辭風許下了承諾,要帶小胖子回家,就因為無法拒絕那雙懇求無助的眼睛。
後來呢?
就如一開始可憐巴巴地求江辭風“等你來接我哦”一樣,那個可惡的小胖子突然變卦,可憐巴巴地哭著告訴他“我要跟大妖王在一起”。
雖然具體經過都記不清了,江辭風卻清晰的記得那一刻的屈辱感。
自尊心讓他必須立即說出點什麼,來反擊那胖子的背叛。
譬如“真的嗎?謝天謝地,祝你們百年好合”之類的嘲諷,以表明他根本不在乎這個老婆。
他或許應該吹一聲口哨,給大妖王鼓掌,恭喜他搶走了這世上圓得最工整的老婆。
江家男人好鬥的天性,在催促他用一貫的毒舌和嘲諷,來應對這場羞辱。
可他說不出一句話。
咬牙切齒都裝不出不在乎的樣子。
他為了這一刻,為了挽回這胖子的友誼,甚至吃了整整五盤蒜蓉。
現在一切都沒了,一切都沒了,只有自己嘴裏隔夜還沒消散的大蒜味。
那小胖子就像當初掛在他胳膊上一樣,那一刻卻掛在大妖王胳膊上不肯鬆手,坦白的說,這畫面刺疼了江辭風幼小的心靈。
以至於十六歲的他還隱約記得當時的酸楚,以及那小胖子委屈的淚眼。
所以說那雙眼睛有魔力,時隔十年,聽說龍隱山出事,宋家長子在逃,江辭風腦子裏瞬間浮現出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
有這樣眼睛的人,都是披著羊皮的狼。
比如眼前這個新來的小師弟——
“喂,我沒說我要走。”
宋麒一激靈,感覺江某的嗓音涼颼颼的,趕忙轉頭看過去,就瞧見江某臉色冷得直掉冰碴,茫然回答:“少主該回去吃飯了啊,不用擔心我,我會跟這位師兄好好學的。”
“事實上,”凌子逸微笑糾正:“你該叫我凌長老。”
“哦?”宋麒這才想起流月七子輩分和其他弟子不一樣,略頓了頓,趕忙掩飾自己的口誤:“還有你這樣年輕的長老?”
凌子逸嗤笑一聲:“我當你是誇我了,怎麼樣?跟我練,還是讓辭風繼續挨你的踩?”
“我要跟長老練!”宋麒毫不猶豫選擇了長老的腳。
“用不著。”江辭風當仁不讓:“我下山前已經吃過飯了。”
假的。
宋麒回頭對江某使眼色:“長老教起來一定快的多。”
“為什麼?看不起我?”
“當然不是!”宋麒不知道江某為什麼突然執著的要當他師父,只能先安撫道:“江師兄教的也很好,雖然師兄性子急、嫌我笨、沒耐心、老是凶我……”
一陣沉默,宋麒還沒想出誇獎的辭藻。
江辭風的目光更危險了:“沒有‘但是’你就死定了。”
“但是!師兄總能一針見血看出我的錯誤!”宋麒表示了肯定。
江辭風並不滿意:“你這樣的錯處,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來。”
院外忽然傳來鐘鳴聲。
凌子逸深吸一口氣:“時辰到了,大家都歇息一會兒,準備吃飯罷。”
弟子們立即齊聲應是,各自散開。
凌子逸側頭看向宋麒:“你也留下吃飯嗎?”
江辭風道:“我明日要啟程北上龍隱山,這個小師弟暫時寄放在你們院子裏,等我回來再帶他回坤門。”
宋麒眉頭一皺,察覺不對。
什麼叫“寄放”在你們院子裏?
凌子逸好奇道:“這位小師弟遇上什麼麻煩了?坤門有弟子欺負他?”
“不是。”江辭風把宋師弟昨日受困逆魂陣的遭遇,告訴了凌長老。
聞言,凌子逸臉色變了,轉頭狐疑地看向宋麒:“你真的看見了自己的娘親?”
宋麒點點頭:“一共見到四個人,除了我娘,還有段少主和風回谷的兩位護法。”
凌子逸低頭沉思,許久抬起頭:“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如何能確定他踏入的是逆魂陣?誰能將這禁術施展到這個境界?就算真有這樣的高人,為什麼要花費這般力氣對付一個坤門弟子?”
這也是宋麒想不通的地方,但可以確定,背後那個高人一定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恕我冒昧。”凌子逸不覺起了好奇心,問及宋麒家世背景。
江辭風見陣型已散,沒得練了,便轉身朝院外走去:“我回莊去,下午來找你們。”
凌子逸揮手告別,正欲領著新來的小師弟一同去後院吃飯,卻見小師弟忽然拔腿朝江辭風追了出去。
“江師兄!你回去吃飯嗎?”宋麒顛顛兒跟上江某。
“嗯。”江辭風嗓音冷漠,嘴角卻勾起一絲小得意。
長老算什麼?還不是要來粘我?
宋麒急道:“能不能帶我一起去吃?莊上的飯菜比院子裏好吃多了!”
江辭風:“……”
“帶我去吧?江師兄!你要是在龍隱山被嚇傻了,我一定養你一輩子。”宋麒雙手合十求蹭飯。
當然不是因為莊上的飯菜真的好吃多少,而是因為江辭風明天就要北上,段家兄弟二人應該會跟他一道前往龍隱山。
那可就完了。
馭龍權杖還在段家兄弟手裏,宋麒今天必須偷到手,以後就沒機會了。
“不行。”江辭風冷酷無情。
“為什麼?”宋麒跟著江某一路小跑,還偷偷舔了一下食指,用口水在眼下製造兩條淚痕,快步上前攔住江某去路:“從前多少大人物請我吃飯,我都不答應,就你不一樣,你是我認可的人。”
江辭風歪頭看向他:“都有哪些大人物被你拒絕過?說出來讓江某榮幸一下。”
宋麒眼睛一亮,忽然開心起來。
南方君子又對他自稱江某了!
奇怪又沒來由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