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不到,瑞王府的馬車就到了廣安王府門前候著了,看來這頓宴,慕梓悅是不去也得去,她磨蹭了好一會兒,終於不得不踏上了馬車。
沁元閣是整個京城最有名的酒樓,據說太祖爺此前微服出巡曾到過此地,吃過這裡的一頓午膳,當時便覺得齒頰留香、回味悠長,欣然提筆寫了沁元閣這三個大字,從此以後,這家酒樓便名噪天下。
夏亦軒定的包廂在沁元閣的三樓,慕梓悅一上樓,便看見夏亦軒一個人背對著門坐在窗口,正在自斟自飲。
窗外紅霞滿天,幾株老樟樹的碧葉在窗口生機勃勃,正值黃昏,孩童的嬉鬧聲隱約傳來了上來……只是夏亦軒靜坐的背影卻帶了股蕭索的味道,游離在這熱鬧的景致之外。
慕梓悅輕咳了一聲,走上前去笑道:「亦軒兄莫不是午膳沒吃飽,這麼早就喝上了。」
夏亦軒也沒回頭,眼神定定地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低聲說:「你看,那只孤雁好生可憐。」
慕梓悅一看,遠遠的水面上的確有只孤雁在時起時落,可能是從南方飛回來時掉了隊。
「亦軒兄什麼時候這麼悲春傷秋了?」慕梓悅樂了。
夏亦軒悵然一歎:「可能我的年歲大了,看到很多事情就十分感懷,有些事情,有那麼一點希望,倒還不如絕望來的好,你看它,雖然受了傷,卻總還盼著能找到愛侶,若是被人一箭射死,也好過這樣半死不活的。」
「非也非也,」慕梓悅笑著說,「這大雁如何想的,我是不知道,但若是半分念想都沒有,人活在這世上豈不是行屍走肉?」
夏亦軒倏地回過頭來,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梓悅說的是,我也是這樣想,恨只恨有些人太過狡猾。」
「居然還有人能狡猾得過亦軒兄?」慕梓悅挑了挑眉,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倒了一杯酒輕呷了一口,愜意地發出了一聲輕歎,眉目自得。
「一山自有一山高。」夏亦軒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柔和了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麼往事。
「這酒不錯,口感綿長,回味還帶了些甜意。」慕梓悅讚道。
「這酒是沁元閣的老闆親手釀製,一年只釀兩壇,一壇自飲,一壇便送到瑞王府。我父王在世時最喜歡的便是這酒,連帶我從小也喜歡喝。」夏亦軒一邊介紹著,一邊叫人上菜。
慕梓悅咂巴了兩下,忽然便皺起了眉頭:「奇怪,我怎麼覺得這酒味有點熟悉?」
夏亦軒斟酒的手微微一顫,低聲說:「這酒我曾送過一壇給令妹。」
慕梓悅愣了一下,終於想了起來,多年前她和夏亦軒第一次見面就偷偷喝了這酒,平常的酒都稍稍帶了些清苦,只有這酒後味帶甜,所以今日一喝便想了起來。
當時她和兄長在國子監就讀,整日裡一身男裝,讀得氣悶時,便偷溜出去玩耍,老師知道她是個女子,讀書只不過是為瞭解悶,都眼開眼閉的。
有一日她偷聽到老廣安王對她兄長的訓話,說他以後要承襲王位,要做國之棟樑,讓他要勤奮好學,不能像妹妹這樣憊懶,她聽了便無來由地傷心了起來,一個人逃到外面,四處洩憤鑽小巷,無意間跑進了瑞王府的後院,碰到了當時的夏亦軒。
兩個人一個飛揚跋扈,一個傲然不馴,一言不合便打了起來,差點打得頭破血流。慕梓悅雖然當時人小力弱,可勝在有股拚命的勁兒,硬生生地和大她好幾歲的夏亦軒打了個平手,只是腳上被樹枝狠狠地刮過,流了好多血。
後來她便哭了,哭得萬分傷心,她從來沒這樣哭過,只怕被幾個好友見了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當時的夏亦軒還沒有現在這樣臨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立刻慌了手腳,拿出了好多東西來討好她,這罈酒便是那時候拿出來的。
慕梓悅立刻拍了拍腦袋笑著說:「原來如此,舍妹當初的確拿回來一小罈酒,我喝了好幾口,好像就是這個味道。你從哪裡弄來的?」
「我父王那裡偷來的。」夏亦軒微微一笑,「我當時以為她是男的,便拿了一些男孩喜歡的東西來討好她。」
慕梓悅尷尬地笑了笑:「舍妹天性頑劣,經常穿著一身男裝。」
「她的腳上豁了一個口子,我幫她療傷的時候便發現她是女子了,她的腳十分纖細,腿上……也沒什麼毛髮。」夏亦軒的神情悵惘,「她威脅我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麼?」時間過得太久,慕梓悅完全想不起來了。
「她威脅我說,不許把她打架和哭的事情說出去,不然的話,她就告訴別人,我看了她的腳,要把她娶回家去。」夏亦軒低沉地笑了。
「這……亦軒兄你別理她,她這個人沒羞沒臊的,只怕她早就把這句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慕梓悅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自己的腳。
夏亦軒的眼中一黯,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她忘了,不過,我可沒忘。」
「難道你就是為了這句話去廣安王府求親的?」慕梓悅不可思議地問,「婚姻大事,你這也太兒戲了!」
門開了,小二端著盤子歡快地走了進來:「爺,您點的涼菜先上了,您先品嚐,熱菜馬上就來。」
說著,五六個小碟一溜兒地排開,皮蛋豆腐、苔菜花生米,慕梓悅端起酒盅痛快地飲了一口,扔了一顆花生米到嘴裡,又香又脆,十分好吃。她見夏亦軒只是看著她不動筷子,便招呼說:「來來來,先吃點墊墊肚子再說。」
夏亦軒沉默著夾了幾筷,忽然問道:「她是不是為了避開我才跟你去的征西軍?」
「這個……」慕梓悅嘿嘿笑了笑,「再說這些又有何意思?她早已經去了,是不是都無所謂了。」
夏亦軒緩緩地說:「你知不知道,當初我得知你們去了征西軍,追了你們數十里地,只可惜後來被父王派來的侍衛架回去了,拿出籐條抽了我一頓。」
慕梓悅愣了一下,忍不住問道:「你追我們做什麼?是不是想要把小安抓回去,讓她乖乖地回家做你的媳婦?」
夏亦軒良久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得慕梓悅心中發虛。
「我知道慕梓安不是尋常的女子,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用尋常女子的所為束縛她,」夏亦軒緩緩地說,「我只是想告訴她,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在這裡等她回來。」
慕梓悅怔住了,她一直以為當初瑞王府的求親只不過是拉攏廣安王府的一顆棋子,難道夏亦軒還有什麼別的想法?
「我萬萬沒有想到,慕梓安居然……居然……再也回不來了……」他低聲喃喃地說著,一揚脖,喝了一盅酒。
這情形有些詭異,在慕梓悅的眼裡,夏亦軒向來就是個冷酷傲然、野心勃勃的男子,年少時見過的幾面,兩個人都不是太友善,不是打架便是爭吵,有一次夏亦軒甚至口出狂言,說是要做天下第一人,俾倪天下,傲視群雄。
所以,老廣安王留下那含糊其辭的四個字,慕梓悅聽到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夏亦軒有謀反之心,此後處處提防。
可是看他現在這副模樣,又不似在作偽,難道他居然對慕梓安深情一片?這……這可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了!
慕梓悅自然不信,從頭到腳把這一陣的事情在腦中過了個遍,心裡冷笑了一聲,面上卻假惺惺地安慰說:「回不來便回不來了,以亦軒兄這樣的人品地位,何愁找不到稱心如意的人?」
夏亦軒的眼神虛渺,落在慕梓悅的身上,彷彿想要透過她的身體觸到她的靈魂深處,慕梓悅無來由地一陣心慌,只是抓起一把花生米,一顆顆地扔進自己的嘴裡。
「不,我一直覺得慕梓安沒死。」夏亦軒冷冷地說,「我不相信她死了!」
屋子裡一片靜寂,慕梓悅的手臂僵在半空,半晌才哈哈大笑了起來,「亦軒兄你這是要幹什麼?是想去陛下面前參廣安王府一本不成?參我們欺君罔上、罪該萬死?」
夏亦軒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忽然也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哎呀,梓悅你還真信以為真了?我只是隨口一說,你知道,人到絕境的時候,總會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想法,不必理會我的胡言亂語。」
「知道胡言亂語就是,來,自罰三杯!」慕梓悅拿起了酒壺,把他面前的酒盅倒滿。
夏亦軒也不推辭,連飲三杯,旋即便按住了酒壺,嘴角似笑非笑:「梓悅,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適才晚到了,也該自罰三杯。」
慕梓悅自然也不甘示弱,三杯酒下肚,熱菜上桌,剛才那個尷尬的話題自然而然地便被倆個人棄之不用了。
沁元閣的菜的確燒得好吃,紅燒肉肥而不膩,春筍鮮嫩可口,鱸魚肥美新鮮,令人讚不絕口。倆個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罈酒眼看著就要見底了。
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油燈一盞盞地亮起,墨藍色的天空經過雨水的潤澤顯得特別通透,月亮彎彎的掛在樹梢,月色皎潔,令人遐想萬千。
兩個人聊了一些風花雪月、各地見聞,一個熟悉西北風情,一個曾踏遍大夏邊防,聊起來居然也意外的投機。
「咦,你那個整日裡跟在你身旁的侍衛呢?」夏亦軒沒有瞧見慕十八,不由得有些納悶。
「不是說今天不醉不歸嘛,我放他的假了,讓他戊末再到這裡來。」慕梓悅的舌頭有些打結了。
「你是不是醉了?」夏亦軒斜眼看著她,「看來你酒量也不過如此。」
「笑話,誰醉了?本王千杯不醉。你才醉了吧,眼睛都直了。」慕梓悅嘲笑說。
夏亦軒哼了一聲:「敢不敢再來一壇?」
「來就來,誰還會怕你不成!」慕梓悅一拍桌子。
「小二,來酒!」夏亦軒高聲叫道。
不一會兒,小二「登登登」地便跑了過來,一見空罈子頓時驚得臉都白了:「爺,這罈酒怎麼就沒了!這酒後勁十足,不能再喝了!」
慕梓悅站了起來,困惑地說:「沒事啊……亦軒兄……你請客喝酒……這酒不管夠嗎……」
話還咩說完,她的身形晃了晃,趔趄了兩步,差點摔倒。
小二叫苦不迭:「這位爺,還是趕緊到雅室裡去歇一歇吧,不然出了事,小人可擔當不起!」
夏亦軒也站了起來,一時之間有些頭重腳輕,扶著桌子說:「梓悅你還好吧……好像是有些不對……哪裡歇……歇……」
他的話說了一半,身子一歪,便朝著慕梓悅倒了過去,兩個人的額頭撞在了一起,一起痛呼出聲。
「這裡有!每間包廂都有雅室,備了乾淨的床褥,來,兩位爺跟我來。」小二想去扶慕梓悅,卻被她一把推開:「本王好著呢,自己……自己走……」
小二隻好去扶夏亦軒,又得留神看著慕梓悅不要摔倒,急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才把兩位菩薩送進了雅室裡,只聽得咕咚一聲,慕梓悅一屁股倒在了床上,閉上眼睛不動了。
夏亦軒也從小二的手臂上慢慢哧溜了下來,嘟噥著說:「我……我還能喝一杯……」
小二擦了一把汗,飛快地幫他們掩上門走了。
雅室裡鴉雀無聲,只有紅燭在一旁偶爾發出「辟啪」的爆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