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書房中的信箋,慕梓悅去了後堂,自從先王妃去世後,新王妃不見蹤影,這後堂已經空置了許久了。
後堂西側的一間屋子,放著廣安王府先人的牌位,裡面香火裊裊,每日都有專人灑掃。
慕梓悅的父母在最右側,紫檀木製成的靈位牌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他們的名字,簡單而冰冷。
聽風和聽雨退到了門外,慕梓悅則點燃了一枝香,跪在蒲團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把香插在了香爐上。
「爹,你都瞧見了吧,這下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現在的廣安王爺,已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比你那時候強多了,你瞧你,殫精竭慮為先帝謀劃,結果卻落得不明不白身死的下場……」
慕梓悅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歎了一口氣,勉強把心頭對父親死因的疑惑壓下心底,她不能去查,也沒時間去查,更怕的是一查之下,這些年來所有堅守的信念都會土崩瓦解。
「位極人臣,我已經替你做到了,廣安王府的名望,自然會千年不墜,名留大夏的史冊;陛□旁,奸臣盡除,能臣環繞,文有沈若晨、方於正,武有夏亦軒,必定能成就一番大業。」
「從今往後,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了?再留下去,只怕下場就是功高震主、泰極否來了。」
慕梓悅定定地看著父親的名字,伸出手去,將一旁母親的靈位牌取了下來,細細地摩挲了幾下,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娘,你是不是還在擔心我?怕我孤老一生?放心,好多人喜歡我呢,雖然沒法和他們在一起,可我心裡很快活,要是你沒死就好了。」
母親溫柔的笑容彷彿就在眼前,慕梓悅吸了吸鼻子,心裡一陣不捨,看她嫁人生子是母親的心願,只可惜總是天不遂人願。
「娘,哥哥給你生了好些個孩子,兒女雙全,你就滿足吧,過幾天我就替你去瞧瞧他們,一定是侄兒帥氣,侄女漂亮,到時候我讓他們給你磕頭。」
母親臨終前憂心的雙眸在眼前揮之不去,她一直反對父親和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計,卻終究拗不過他們倆。
「娘,爹的心願我已經替他了了,娘的心願我不知道能不能替你了了,要不,你幫我挑一個?」
慕梓悅閉上眼睛,那些和她有牽扯的男子一一從她眼前掠過,沉默冷酷的夏亦軒,深情正氣的方於正,俊逸出塵的沈若晨……
她心裡明白,這些人都將是她身旁匆匆而過的路人,不管是喜歡她的,還是她喜歡的,只怕這輩子,她都沒可能和他們在一起,只能在心中為他們留些掛念罷了。
一連幾天,慕梓悅都有些心情欠佳,府中的人都莫名其妙,按說廣安王府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主子應該喜形於色才是,怎麼反而情緒低迷?
朝中的各位大臣恭賀聲不斷,府上每日更有許多新晉官員登門拜訪,想要和這炙手可熱的廣安王攀上一星半點的關係。不過,大臣之間涇渭分明,上門拍馬屁的,基本都是新晉的和牆頭草的,而那些骨氣錚錚的清流,卻是人影也不見半個,上朝遇見廣安王,也只不過是拱手微笑而已,背地裡也不知道怎麼在鄙夷她呢。
慕十八作為貼身親隨,主子心情不好,他自然也挖心掏肺地難受。旁敲側擊、抓破頭皮也想不出為什麼,這天下午自己一個人跑出去了一個時辰,結果鼻青臉腫地回來了。
慕梓悅見了十分驚奇:「十八,你這不是丟本王的臉嗎?被誰打了?」
慕十八呲著牙道:「王爺,是不是瑞王府那人惹你不高興了?我去找了夏刀那廝,打了一架,放心,他比我還慘。」
慕梓悅哭笑不得:「誰說本王心情不好,你難道是我肚子裡的蛔蟲不成?」
慕十八神情認真,雙眼直溜溜地看著她:「王爺,你不用強顏歡笑,小人愚鈍,不過打完一架,回府的時候碰到沈大人便茅塞頓開了。」
「你頓開什麼了?你不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吧?」慕梓悅大感不妙,真想敲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
「王爺回來這麼多天了,沈大人都沒來看過你,實在是太……太不像話了。」慕十八忿忿不平地說。
慕梓悅愣了一下,不由得失笑:沈若晨怎麼還會來看她?這種時候他自然要愛惜自己的羽毛,要是被人說了攀附權貴,他的一世清名可算是毀了。
「所以,小人剛才碰到了沈大人的時候就都和他說了。」慕十八面露得色。
「說了什麼?」慕梓悅頓覺不妙,倏地一下站了起來,差點沒伸手去掐住他的脖子。
「自然說王爺你望眼欲穿,思念成疾,像他這樣薄情寡義,轉眼就把王爺忘記了,實在是應該去找塊豆腐撞死。」慕十八上下唇一碰,說得洋洋自得,「王爺,你可別說,沈大人一定還是惦念著王爺的,只是臉皮薄,不好意思主動來看你而已。我這一說,他的臉都白了,朝著王府看了好久,這才羞愧地走了,臨走還說他忘了誰,也斷斷不可能忘了王爺。」
慕梓悅聽著聽著,連手指都哆嗦了起來,心想:還是她先買塊豆腐去撞撞死算了!
翌日上朝,慕梓悅連眼睛都不敢往沈若晨身上瞟,正襟危立,面沉如水,她在朝堂上向來是笑裡藏刀的模樣,這樣正經還挺少見的。
散朝的時候,她也再不像以往一樣留在最後慢吞吞地走,急急地便撥開眾人,第一個領頭出了金鑾殿。
身後依稀有兩個聲音在叫她,她深怕是沈若晨喊她,只是忙不迭地往前衝,不到片刻就出了宮門,來到了自家的馬車前。
慕十八正在等她,喜滋滋地問道:「王爺,今天沈大人有沒有約你?我覺著上回那沁元閣還不錯,我那日在閣頂呆了片刻,只覺得月朗星稀,風光無限,最適合……」
慕梓悅厲聲喝道:「閉嘴!休要再提沈大人!」
慕十八怔了一下,臉上漸漸露出委屈之色,垂下頭來,只顧撥弄著馬尾。
慕梓悅狠了狠心罵道:「你瞧你還像不像親衛?整日裡風花雪月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院裡的老鴇,你再這樣,小心我把你趕回征西軍去!」
慕十八抬起頭來,眼神受傷:「我知道,王爺早就在心裡討厭我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懂,你什麼機密都不和我說,只會交代慕大他們,把我當成個傻瓜,你討厭我就明說好了,我自己會走,也不用去征西軍,自己去找個山崖跳跳下去好了,反正也沒人記得我!」
慕梓悅瞪大了眼睛,差點一口氣接不上來:「你……你在胡說些什麼!」
慕十八忽然便抬起手來,使勁地拍打著自己頭,惡狠狠地,好像一頭陷入絕境的野獸一般,低低地喘息著:「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快想起來!」
慕梓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啼笑皆非:「十八,你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你想不想起來又有什麼關係,都是我廣安王府的人,我什麼時候嫌棄過你了?」
「你有!」慕十八的眼神中帶著控訴,「你看我什麼都不順眼!你把我一腳踢給方大人,不讓我保護你!我還算什麼親隨?我什麼親人都沒有,睜開眼第一眼就是看見王爺,我想保護王爺一輩子的,看你不開心,我比誰都難過;你喜歡沈大人,我看得出來,我只不過去提醒一下他而已,沈大人一定也喜歡你的,王爺你這麼好,誰會不喜歡?我就是怕我太沒用,你不要我了……」
慕梓悅越聽越心裡發酸,眼前這個看起來開朗陽光的親隨居然還有這樣不為人道的惶恐,是她疏忽了。
她踹了他一腳:「喂,唧唧歪歪的,像不像個男人!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從軍中提出來當我的親隨嗎?」
慕十八吃痛,差點從馬車上摔下去,委屈地說:「踢我做什麼?」
「我救了你的命,可要連本帶利地收回來,說不定沒出事前你是什麼西川首富,是什麼武林盟主,是什麼洞主頭人的,留你在身旁可不怕你賴賬,難道會輕易把你送人?」慕梓悅斜著眼睛道。
「那……要是我就是一個窮光蛋呢?要是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慕十八猶豫著問。
「那更要留你一輩子啦,讓你這一輩子都替我免費幹活,償還我的救命之恩。」慕梓悅恨恨地拍了一下他的頭,「所以不要胡思亂想,你一輩子就是廣安王府的人了,想走,得拿東西來贖。」
慕十八的眼睛亮了亮:「王爺不討厭我嗎?」
「討厭你什麼?」慕梓悅蹲了下來,平視著他的眼睛,「十八,記著,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兄弟,就算我不在了,只要這廣安王府的牌匾在,你就不會沒有家。我有時候罵你,只是因為當你是我的家人,旁的人,求我罵我也懶得花這力氣。」
慕十八的眼睛愈發亮了,耳根也漸漸地紅了,半晌才掩飾地轉身去撥拉那韁繩,甩了個鞭花,粗聲說:「那我們回家去吧,沈大人不來就不來,還有好多人等著王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