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坠,暴雨过后天穹一洗如镜,一轮明月挂在山的另一头。
回到云天宗时,南扶光感动有些疲惫,从新领来的青光剑上跳下来时人晃了晃,随即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就好像某一日打开院门发现小狗没有摇着尾巴来接,不是小狗作妖了就是小狗要死了,南扶光惴惴不安地立于洞府门前,远远地看着杀猪匠靠在榻边,双目紧闭。
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这副模样,让南扶光想到了那日宴几安当众与她要个承诺确定结契关系时,这人也曾经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靠在她的肩头说自己要生了……………
当时南扶光想的是,把他泡在净潭里隔天全云天宗都能喝上冻顶乌龙。
而此时杀猪匠看上去比那天状态更差。
一只手横着随意搁置在腹部,以南扶光金丹中期修士五感竟几乎不能寻他的鼻息,汗水凝结成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滚入短打交错的衣襟,那处已经湿了一片。
南扶光愣了好一会儿,甚至没敢进屋,沉默半晌,问:“什么情况?你又要生了?”
像是听着响了才注意到有人靠近,正闭目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或者半昏迷的人睁开了眼,他瞥了一眼门口,背着光的云天宗大师姐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
唯独一双黑得发亮的圆眸生生望过来。
“从辨骨阁回来就这样。”男人嗓音低沉,语气很淡,“明日会好。”
他要是还像上次那般有心情矫揉造作,反倒还叫人放心些。
那暗含隐忍的沙哑嗓音,略微不耐的语气,像是锉刀石在南扶光耳骨摩挲,别扭又让人不舒服。
南扶光松开了快被她硬掰下来的凸起石块,抬腿迈入洞府,迅速靠近他。
当云天宗大师姐“呼”地在榻边蹲下,她清晰地看见杀猪蹙起眉,干脆翻了个身,背对她。
南扶光不依不饶地弯腰凑过去:“怎么回事?因为下午在辨骨阁放了血?”
杀猪匠沉默了很久,才言简意赅道:“就放了一滴。”
他的语气大概是在真诚的请求她别那么荒谬。
南扶光哪儿懂这些,满脑子都是“脆弱五灵根到底为什么要折腾凡人宴几安你要背人命了‘‘‘我也不是好东西”形成的漂浮字体在脑海中滚动循环……………
蹲在榻子边,她有些不知所措。
手指都快绞断了,她咬着下唇沉默瞬息,站起来:“我去给你问药阁拿药,这些天他们受我恩惠,或许会稍能好说话些??”
她说着要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就被人一把从后面捉住。
南扶光回过头。
对视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原本她以为是杀猪匠又要让她不要多管闲事,没想到男人只是扫了一眼她的脸,而后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下山遇见什么了?”
人的心理防线大概崩溃只要一瞬间。
原本是没事的,南扶光觉得自己一切还好,完成全受得住这操蛋的一切,但这一刻像是有高墙坍塌具象化,“轰隆隆”地倒下来碎石砸的她头破血流。
她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短暂的失声。
想要敷衍过去,奈何此时此刻的男人一扫病人应该有的模样,用那双仿若能洞察一切的双眸望着她。
-我害死人了。
-我害死了很多人。
??一整个村子,几十人,因我陷入混乱,他们说我是灾厄的信徒。
“我有一个朋友。”
淡色唇瓣被咬的留下深深地齿痕,她面无表情缓缓道,“她自以为是,违规使用法器,造成无法挽救的意外事故,她可能因此会被扔到地界去牢底坐穿......她想着去自首之前,先回家看看自己养的宠物吃饱喝好了没有,结果回到家发现,她遭到
了报应,她的宠物好像也随随便便地就要死掉了。”
“她好倒霉啊,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南扶光笑了下,尽管那皱在一起的五官比哭还难看。
“好像,好像真的是个瘟神,从头到尾,从始至终,就没有过什么好运气。”
眼泪出现了,亮晶晶地却只是堆积在眼眶里却强撑着没有掉下来,模糊了视线。
“哪有人一直倒霉呢,这太奇怪了,你说是不是?”
杀猪匠沉默片刻。
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面前的人失魂落魄,却也不知道为的是那一口气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咬着牙眼红成了一片,唇角可怜地上扬。
他本不该管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或许是当下的气氛实在过于怪诞,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本能地想要触碰。
那惯握杀猪刀带着薄茧的手伸向她的肩膀,想将人拉至身边??
然而指尖碰到她的肩时,隔着布料触碰到温热体温,恰逢她抬起头看过来。
在她泪眼朦胧却异常晶亮的眸光中,他的动作被强停。
那大概是谁也没注意到的瞬间僵持,先动的人一败涂地。
大手最终落在了她的头顶,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被弄得有些凌乱的柔软长发。
“再强调一下,我不是狗,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
他语气倒没什么异样,只是听上去相当无奈。
“天塌不下来。”
“你别哭。”
故事到这里真的还算温馨。
然后就轮到了丢人的部分。
南扶光站在云天宗宗门大殿,面对宴几安、谢从以及几位「翠鸟之巢」派遣来带她入玄机阁出差的人,心生感慨今日未免太过漫长,别人碌碌无为半辈子怕是不如她一天精彩。
早上剑指云上仙尊,弑师证道,以此荣升金丹中期;
中午见证三界六道第一风云雷动五灵根诞生于世;
下午蹲在房梁上亲眼目睹人食干尸,人食人,如此炼狱情景下,她放倒一大片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太阳落山前,她站在了宗门大殿,准备坐牢。
是挺想一头撞死的。
早上的她有多意气风发,此时此刻就有多结巴,她向对面的数位随便站出来哪个都能决定她生死之人,详细陈述自己在东极村的所作所为。
说到挂上捕梦网后,那些疯癫的凡人虽安静下来但将死未死,情况大为不妙时,她的下巴几乎都快贴到了胸口上。
说完了,大殿内陷入死寂。
对面一众长辈与官方执法人员沉默,南扶光难过又羞愧,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头皮好像都炸开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心想看在她之前同样的操作至少暂时缓解修仙界危难,加之她自行坦白自首,希望组织从宽处理??
她真的不想牢底坐穿。
沉默持续得让南扶光觉得很煎熬。
长久的无人应答让她有一种死寂已经持续又一甲子的错觉,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翠鸟之巢」的执法者,发现他们统一扭着脑袋在看宴几安。
顺着目光,惶恐不安的瞳眸跌入云上仙尊眼中,后者双目目无波澜,顿了顿,言简意赅:“你说了,那些凡人只是将死,并未死。”
云上仙尊一开尊口,仿若一锤定音。
在南扶光愣怔中,突然间,云天宗大殿内的气氛就变了,除却她之外剩下的所有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那「翠鸟巢」的执法者更是眉开眼笑,对南扶光道:“仙尊所言甚是,甚是。区区一些凡人,又是以救济苍生如此为前提,又没真的闹出人
命,扶光仙子切莫为此困扰,并不碍事的。”
谢从没说话,看看执法者又看看南扶光,见后者小脸煞白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最终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骂她行事鲁莽冲动,做事之前不知报备。
南扶光又低下头,磕巴着道歉,谢从摇头直言“子不教,父之过”,她之所以这般便是云上仙尊也有错,让她回桃花岭好好抄经思过。
“哎呀,谢宗主莫急,年轻嘛,修仙界现如今倒是就差这些年轻修士的“鲁莽了,我看畏手畏脚也未必好。”
执法者笑眯眯地摆摆手,“如有需要,这边可以给扶光仙子补一张前往东极村的派遣许可令。”
后面这话是对宴几安说的。
宴几安不置可否,看向南扶光,像是在无声询问她需不需要。
整个过程就如上述这般,完全轻拿轻放。
无论是处理过程还是结局都轻描淡写到南扶光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一时间没有反应,手却落入另一只有些冰凉的大手中,云上仙尊俯身靠近,有些担忧又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问:“吓坏了?”
确实是吓坏了。
但现在是另一种概念上的吓坏。
南扶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仙尊手中抽出,抿了抿唇。
看似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然而此时她脑子乱糟糟的,总觉得这样的结果虽看似不错,但并不是正确的。
无论如何,反正她没办法为这“额外的法外开恩”感到一丝丝欢欣鼓舞。
南扶光再次回到桃花岭,已是暮色降临,月上柳梢头。
晚课的弟子陆陆续续从学堂出来了,膳食堂也关上了门,只有杀猪匠还在桃花岭等她,那架势仿佛是一个濒死病人在等一个死刑犯人,他等她一块儿用完最后一顿断头饭。
隔着桌子上的昏暗烛光,两人双双对视,南扶光只是干巴巴地说,我没事了。
弄了点晚膳剩下的花卷两人分了,全程吃的很安静,杀猪匠几次看上去欲言又止都被她比蚌壳还紧的嘴强行憋了回去,南扶光不肯说下午发生了什么,只说不能告诉他,他听过之后只会更讨厌修仙入道人士。
“什么意思?难道是你下午出去屠了一整个村落,然后仙盟说没关系?”
南扶光差点把手里的花卷扔他那张一无所知又神预言的俊脸上。
睡前强行打开柜子找了手上最好的丹药强迫杀猪匠吃了,让他再次强调自己不会随便死掉,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睡。
说是沾着枕头就昏过去也不过分。
半夜她口渴又醒来了次。
醒的时候脑子里一边迷迷糊糊在想”上一次半夜醒围观了一场狂猎半夜醒一般没什么好事”,一边往外间摸去,她记得茶几上还有一壶茶,秋夜喝有些凉但聊胜于无。
一切的深夜狂想于她一脚踩在粘稠的液体上时结束。
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脚感让南扶光浑身一,同时一瞬间五感全方位属性,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让她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大日矿山,那个挂满刚剥下来的热腾腾狐狸皮的膳房。
桃花岭洞府前所未有的被血腥味灌满,南扶光瞌睡醒了转过头,一眼就看见平日杀猪匠盖身上的薄被已经吸满了血,团成一团堆在那。
她张了张嘴,想要尖叫。
声音还未发出,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温度堪称滚烫的大手,从后一把捂住她的嘴??
这一下将她三分之二张脸都捂住了,只留下一双因为惊恐瞪圆的眼在外,无措地缓缓睁大。
“嘘。”
耳尖喷洒热烘烘的气息。
环绕在鼻尖的血腥味因为身后高大身形的贴近而浓郁到近乎让她窒息,男人修长有力的指尖近乎有些粗暴地掐着她的脸,她不敢去细细思考脸上的粘稠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听见他的喘息就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我放开你。”男人嗓音沙哑,“你别出声。”
南扶光僵硬地点点头,与此同时意识到,相比起恐惧,她现在更想要飞快的转过身确认身后人的状态。
他放开了她。
她第一时间转身。
还未站稳怀中就被投递一个圆滚滚、沉甸甸的东西,她猝不及防只得条件反射伸手抱住,被那重量坠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好在杀猪匠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冷月如霜照入洞府,室内光线很暗但并不妨碍修士实力绝佳,南扶光低头,借着月光看清楚了怀中之物:
一头粉嫩嫩、软乎乎的小猪。
占满了血的大手伸过来,随意地拨开小猪后脑勺上某一戳过长的毛发,露出下面一只紧闭的独眼。
南扶光曾经在大日矿山见过类似构造的器官,只是拥有那个器官的生物和此刻正拼命往她怀里拱的小猪造型差了十万八千里。
过分震惊中仿若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南扶光大脑一片空白地抬起头,无比茫然加完全懵逼地望向杀猪匠。
后者拢起了沾满血,无论如何不可能完成“洗洗还能穿”成就的黑色短打,惨白月光下,面色看着比下午时更难看,语气倒是淡定。
“生完了。”
他说。
“父子平安。”
南扶光:“......”
您不是说天塌不下来的吗,那现在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