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天幕繃成了一張不透一絲光亮的厚布。
虞滄瀾如墜夢裡,千萬紅色的螢火在天幕下招搖起舞。
他感覺有什麼東西變得不太一樣了,卻又說不清楚哪些不一樣。
他記得鬼迷林裡那些遭人厭棄的小怪物,每天都會有三五隻幼獸死在魔修的爪牙之下,只留下迴盪不絕的淒厲哀鳴;他記得回天澗天空的顏色,每一次抬頭都是烏漆嘛黑,同樣的光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記得高坐在王位之上的父親低沉嚴肅的聲音,也記得那些潑灑在大殿之上鮮紅的血液。
螢火漸漸淡去,眼前虛晃的影子連成一線,斷斷續續,虛虛實實,最終化成一條蒼茫的白影。
他隱約聽到耳畔有輕微的呼吸聲,虞滄瀾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一個小小的、柔軟的髮頂。
男孩呼吸沉重,趴在他床邊睡著了。
虞滄瀾微微一動便將男孩驚醒。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意識到虞滄瀾醒過來的時候,瞳孔一點點放大,猛地從床上撲了過來,抱著虞滄瀾:「哥哥!你醒了!」
虞滄瀾蹙了蹙眉,推開虞滄池,虞滄池悶哼一聲,委屈道:「哥哥,我心口的傷還沒好……」
他收回手,左右環顧,疑惑道:「我怎麼在這兒?」
「哥哥救了我,」虞滄池笑著說,「我沒想到哥哥願意救我,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後再也不惹哥哥生氣了。」
虞滄瀾沒有理會他,抬起手,沉默地看著自己手腕脈搏上浮現出來的紅色線條。
在今天之前,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手腕上有這種痕跡。
他微微運作真氣,感覺體內充盈著一股強大的力量,但那股力量非常霸道,盤根在他的經脈內,意圖吞噬他本身就擁有的力量,結果兩者分庭抗禮,竟是僵持不下。
虞滄池見虞滄瀾沒有理會自己,委屈地垂下眸子,小聲說:「哥哥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該嫉妒哥哥。」
他聲音苦澀:「哥哥是不是想不到我嫉妒你,其實父上一直更喜歡哥哥,因為哥哥與娘親更像。」
「我從小就知道父上覺著哥哥更像娘親,可是我不明白,我跟你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為什麼你會更像娘親?我後來才知道,哥哥的性格和娘親很像,娘親就是因為太過仁慈才死在那些所謂的正道修者手中。父上不想讓哥哥跟娘親一樣,父上每次看到哥哥就會想起娘親,他才會不願意見你。」
虞滄瀾從未聽父親說過這些,不知道父親的這些想法,可什麼事情從虞滄池口中說出來他都只覺著滑稽。
這個小畜生說了太多的謊話,從一出生開始就是無窮無盡的謊話堆砌而成的人生。而且,他慣會隱藏自己的真情實感,你所看到的眼淚或者是笑容,都不是他真正想表達的情緒。
真正的虞滄池就是一條沒有感情和溫度的蛇。
虞滄瀾平復下自己的心情,冷眼聽虞滄池繼續說道:「我嫉妒哥哥就是因為哥哥和娘親很像,也嫉妒哥哥更受父上的寵愛。這次我以為自己死定了,我沒想到哥哥會救我,哥哥對我很好,我不該再向以前一樣辜負哥哥對我的好。」
虞滄池的話說得太過真誠,讓虞滄瀾都有了一瞬動搖,他沒做回應,說:「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哥哥……」虞滄池緊張地抓著被角,咬住唇道,「哥哥,我傷沒好就守在哥哥床邊,從哥哥昏迷開始一直沒有離開過,哥哥剛醒過來就要趕我走嗎?」
虞滄瀾:「……」
虞滄池委屈地說:「哥哥就不能多陪我一會兒嗎?不說話,只是陪在我身邊也不行嗎?回天陣是發揮了作用,但祭祀的那些孩子全是些廢人,我的壽命延長多久只是個未知數,也許、也許我明天就會死了……」
「父親不是將你我的命運聯繫在了一起?」虞滄瀾冷冷道。
虞滄池一怔:「哥哥原來是擔心這個……哥哥放心,只有我,如果我死了,哥哥不會受到牽連。這樣哥哥是不是會高興一點?」
虞滄瀾迷茫地看著他,虞滄池見虞滄瀾願意跟他說話了,精神好了一點,唇邊綻起單純又天真的笑容:「父親將他的魔元一拆二分給了我們,可我的身體不能直接消化,就先在哥哥身體裡走了一遭,再轉到我的體內。所以,我體內的魔元最終會聽哥哥的號召,如果哥哥將魔元從我體內拆分出來,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條啦。」
虞滄瀾終於明白為什麼虞滄瀾對他是這種態度,原來是擔心他會抽出虞滄池的魔元,殺了他。
虞滄池看出虞滄瀾心中所想,忙道:「但是哥哥也不是毫無損害的,如果哥哥要抽出我的魔元就要先獻祭出你自己的魔元。而且,是哥哥答應父上救我的,如果哥哥不願意,沒有人能調用你體內的本源真氣去馭使魔元,哥哥真厲害呢。」
他頓了頓,眼神一瞬晦暗,隨即又笑得明媚:「我剛才又嫉妒哥哥了,嫉妒哥哥有本源真氣,真是該死。我以後會克制自己的,哥哥,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聲音越來越淡,虞滄瀾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趴在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門上映出一個高大的影子,虞滄瀾心臟提起,緊張地看著那道影子。
「醒了?」魔尊的聲音透過門傳了進來,不似往日的威儀,多了幾分疲憊。
「父上……」虞滄瀾小聲回應,想起虞滄池對他說的那些話,內心百感交集,他想問一下魔尊究竟是怎麼想的,想讓魔尊親口告訴他為什麼這些年來一直疏遠他,不願意將他當兒子疼愛,但他不敢開口,未名的膽怯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嗯。」魔尊漫應一聲,身影漸漸淡去,直至消失在門板之後。
虞滄瀾又陷入了沉睡。
「少主,快走!」吵鬧聲破門而入,沖天的火光燃燒了整個大殿,虞滄瀾驚醒過來,看到那個眼珠暴突的僕人被人砍斷了左臂,右臂拉著驚慌失措的虞滄池衝了進來。
「哥哥!」虞滄池慘聲痛哭,「哥哥,父上、父上他……」
「少主!」
虞滄瀾奔出屋內,仰頭看去。
回天澗的天空一片暗沉。
魔尊強行將體內魔氣催發到極致,覆蓋了整個山野。
魔元在體內震盪,虞滄瀾按住了心口。
他愣愣地看著沖天魔氣震蕩山野,他自小生長的回天澗籠罩在一片陰暗火焰之中。
那座巍峨高山轟然倒塌。
後頸忽然一痛,虞滄瀾身體軟倒下來,失去意識。
***
再往後的事情,便如煙花炸開,又好似浮光掠影,飛快地在虞滄瀾的意識內劃過。
回天澗被正道修者焚毀,樹倒猢猻散,眾魔修潰不成軍。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魔尊沒有將魔元拿出來救虞滄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他還會是那個翻弄風雲的魔尊,死的只是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兒子。
可魔尊還是救了虞滄池。
虞滄池徹底陷入了憤怒與仇恨之中,他變得更加偏激,卻也更加勤勉地修煉。
得了魔元,他的境界突飛猛進,道炁、妙炁、元炁……完全是這個年齡不該有的修為境界。擁有更強大力量的虞滄池開始渴望更廣闊卻也更血腥的未來。
而他呢……
他想起來了。
他抽走了虞滄池的魔元,殺了虞滄池。
***
黑暗之中,虞滄瀾眨了眨眼。
眼前飛過來一隻蝴蝶,它的翅膀是黑白雙色,扇動間,灑下了黑白兩色鱗粉,白的落入右眼,黑的落入左眼。
虞滄瀾的雙瞳變化成黑白雙色,又猛地變成醉月玄晶的樣子。
最終,瞳孔張開,一圈金色的光芒流轉在瞳孔周圍。
他看到了劍獨鍾的雙瞳。
「醒啦!少主,他醒啦!」歡呼聲響起,侍童激動地從床邊跳了起來。
「你小點聲!」侍女揪著侍童的髮髻,「少主在外面練劍呢,吵什麼!」
兩人向門外望去。
小院中,一少年清清朗朗,如淡風疏月,眉眼俊俏且含三分薄情,料峭春寒,微冷。
他手持一柄白色長劍,在細雪之中翩然舞劍。
姿容亭亭如玉樹,劍影幢幢如雪落。
雪白的人影與雪白的劍影混在雪白的雪景裡融成了一幅叫人移不開視線的畫,當真是美輪美奐。
「少主新得了白象,愛護得很,」侍女掩唇說,「聽說昨夜少主都是抱著白象入睡的呢。」
「像是咱們少主還未及冠便得白象認可的是絕無僅有,」侍童傲然道,「白象可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名劍。」
虞滄瀾坐直身子,想落腳下地卻沒找到自己的鞋子:「我……」
「呀,你好點了嗎?」侍女過來,按虞滄瀾繼續躺下,「我們少主撿到你的時候你傷得可厲害了,全身經脈都斷了,好不容易才救回來了。」
「你得多謝少主,」侍童端了個湯盅過來,「是少主執意要救你,否則家主……你要不要喝點東西?陳醫修說你要是醒了就餵你喝點這個。」
「謝謝……」虞滄瀾體內的魔元像是被抽空了一樣沉寂,他抿了抿唇,道,「不多打攪了,我這便離開。」
「哎?」兩人一怔,眼見虞滄瀾光著腳跳下了床,想按住他。
虞滄瀾道:「我不能待在這裡。」
「你赤著腳要著涼的。」侍童把自己的鞋脫了踢到虞滄瀾腳邊。
虞滄瀾搖了搖頭,還要往外走。
「哎你!你身體不行的呀!」
鼻尖傳來一陣冷梅的香味,虞滄瀾抬頭一看,對上了一雙深沉的金瞳。
——世間萬物在金豹眼前都無所遁形。
他匆忙垂下頭,擔心被他認出來。
已經長成翩翩少年郎的劍獨鍾淡淡道:「你身體沒好,想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