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獨鍾神色徬徨,明秀還是頭一回見到少主露出如此猶疑的神色。
在她印象裡,劍獨鍾其人如其劍,銳利堅決,殺伐果斷,毫無猶豫。但此刻,他卻像是一把凝滯於雨中的劍,出劍時蒙著細雨,收劍時籠著薄霧。
可她內心是欣喜的。
因為她知道,劍獨鍾嚐到了人世的喜怒哀樂,再不似以前一樣純粹為劍而活,活得那樣冰冷而毫無感情。
明秀垂眸,清麗的容顏上綻放出一抹溫柔的笑容:「少主替他著想,他定然會十分開心。」
「我只擔心……」劍獨鍾伸手接住一片落花,「他其實並不想去白鷺書院。」
「那明秀斗膽問一句,少主是如何斷定他想要入學白鹿書院的?」明秀只怕擾了劍獨鍾的情緒,柔聲問道。
「他……」劍獨鍾細細琢磨,唇畔微微一揚,「他素來懶散,骨子裡又有種莫名的貴氣,就像是只有出身的貓兒一樣,鮮少去關注什麼。但他卻能道出白鹿書院的事情,足以佐證他一直在關注白鹿書院。」
明秀:「那就如少主所想,依少主所斷。」
劍獨鍾沉默不語,嘴唇微抿,金豹瞳內浮著一層虛虛的光:「嗯。」
——
明秀姐姐說話做事果然靠譜,虞滄瀾去小廚房裡領午飯時著實被驚艷到了,滿滿的十八碟菜,全是他愛吃的。
大廚從雪裡拎出一小壺酒,道:「這個梅子酒你配著少酌一點,下午記得過來領點心。」
「哎……」虞滄瀾抱了個滿懷,心想還好是吃不胖的體質,不然在劍氏被這麼餵下去,得胖成豬不可。他路過池塘時,低頭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愣了一瞬,捧著食盒,抬手捏了把自己的臉,嘀咕道:「感覺是胖了……」
他在小院內將一碟碟菜擺好,剛動起筷子,忽然見到樹上綻開了一枝杈的桃花,虞滄瀾眼前一亮,心想這杈桃花昨日還是花苞,絲毫不見綻開的跡象,今日卻飽綻到如此地步!
他放下筷子,回房取出一對劍柄盤滿花枝的雙劍,劍身在樹下輕盈一抖,亮色鋒刃上便映出一枝飽滿的桃花。
少年體型纖細柔軟,腰肢輕盈如柳枝,舞動雙劍時便如隨風輕搖的柳條,又帶著股疾風勁草的韌勁。
他舞的劍式依然是劍氏劍訣基礎三式,可這三式在他的演繹之下卻彷彿有千式萬式,式式不同,式式精妙。
他雙足輕盈,點著地面。
桃花簌簌落下,被劍氣漾在春風裡。
笛音忽起,虞滄瀾舞劍不停,和著笛音的節奏,雙劍靈巧,劍氣潑灑,揮出一道又一道虹光。
吹笛與舞劍的動作幾乎同時停下。
但無論是笛音還是劍意都繚繞在桃樹周圍,混雜在紛揚的桃花香裡,久久不散。
兩人遙遙對望,相視一笑。
劍獨鍾的笑很柔很淡,像極了他方才吹奏的笛音,也像極了舞劍時撩過桃花枝杈的溫柔劍氣。
但他很快就將這笑收了起來,雲淡風輕。
虞滄瀾雙劍收在背後,道:「你怎麼又過來了?今日你生辰宴,他們竟是能讓你三番兩次地趕來後院?」
劍獨鍾將短笛收入袖中,走到虞滄瀾的棋盤前坐在,隨手拈起一枚玉石棋子,「啪」的一聲輕扣在棋盤上。
「你不是讓我早點回來麼?」劍獨鍾淡淡道。
虞滄瀾一怔,坐在石凳上重新拾起筷子,道:「我午飯還沒吃完,你也……太早了些。」
劍獨鍾抿唇不語,又拈起一枚白子與自己對弈。
虞滄瀾想起自己喜歡左手同右手下棋還是從劍獨鍾這兒學來的,不由一笑。
劍獨鍾道:「你先吃完。」
虞滄瀾點點頭。
兩個少年便一人坐在石桌旁,專心享用午餐,另一人則坐在棋盤前,翻弄星子風雲。
兩人安安靜靜,誰都沒有說話。
明秀眼神柔軟地站在旁邊,臉色比桃花還要明媚,掛著慈母般的笑容。
齊秀忽然想起什麼,正要跑上前,卻被明秀趕忙拉了。
齊秀疑惑道:「明秀姐姐你做什麼?」
明秀道:「你看他們兩個之間還能容得下你麼?」
「他們都不說話……」齊秀恍然明白了什麼,大驚失色,「難道咱們少主真的在金屋藏嬌?!」
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落入兩人耳中,劍獨鍾拈棋的手一頓,視線冷冷地瞥向齊秀。
齊秀渾身雞皮疙瘩全都站了起來,驚悚地看著劍獨鍾:「少、少主……我我我我……」
「回去抄家規,」劍獨鍾收回視線,淡淡道,「一百遍。」
「啊——」齊秀整個人都傻了。
虞滄瀾忍俊不禁,道:「等下真的讓你有機會金屋藏嬌。」
劍獨鍾隨手一抹,棋盤上的星落棋子便被他一掌抹了個乾淨,他眼眸微微一抬,浮著光的眸子看向虞滄瀾:「我現在便想金屋藏嬌。」
虞滄瀾:「……」
臉騰得一下紅了,虞滄瀾咳了咳,道:「那現在就給你。」
劍獨鍾:「 ……」
劍獨鍾的眼眸倏然變得深沉,他不太自在地站了起來,方走一步便聽見一聲清脆鳥鳴,劍獨鍾腳步一頓,待反應過來時,瞳孔內的光亮愈來愈亮。
「白羽鳩?!」他雖早就知道虞滄瀾在小院裡棒了什麼,卻沒想到居然是白羽鳩!
虞滄瀾頷首,手訣一掐,便現出角落裡的足人高的籠子。
那隻通體雪白的禽鳥在目光觸及到劍獨鍾的時候忽然被激發了野性,在籠子裡猛地張開雙翅,瞳孔中金光大作,尖銳的鳥喙叫囂性地張開,發出了一聲極為震撼的嘶鳴——
那一剎那,彷彿眼前出現的是傳聞中金翅大鵬鳥。
狂性十足。
虞滄瀾咦了一聲,這隻白羽鳩性格極為孤傲,哪怕因為貪嘴被捕到這兒,也像是個大爺一樣得好吃好喝的供著,絲毫沒有被抓後的不適表現。
可現在,他卻頭一回對外界展示出了強大的敵意。
虞滄瀾看他雙翅大張,像是要把每一根羽毛都繃到極致,亮出了自己羽毛下最為明豔的部分,說是展現敵意,又像是在展現他身為白羽鳩的驕傲。
劍獨鍾面無表情地看著它對著自己示威,冷冷一笑。
白羽鳩雙翼頓住,漸漸收攏。
虞滄瀾:「……」
這就認輸了?
大張的雙翼被攏在身體兩側,他低下頭,用暗棕色的鳥喙輕輕梳理著華麗的羽毛,金色的瞳孔孤傲地落在了……虛處。
劍獨鍾又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他步到白羽鳩身邊,平視著這只華麗卻傲慢的珍禽。
「我兒時第一次看到白羽鳩的時候就很喜歡這種鳥類,孤傲,執著。」劍獨鍾道,「那時候便想有一隻,遣了家僕去搜捕,一個月來卻一無所獲,最後只好放棄。」他看向虞滄瀾,眼神深邃讓人看不懂情緒,「我除了劍以外,對其他事情都無執著,也不想執著。」
虞滄瀾不知道該說什麼,只道:「上次偶然聽明秀姐姐提起這段往事,便去雲渺山碰了碰運氣,遇到了這只就想辦法抓了回來。」
「嗯。」劍獨鐘神色淡淡,語氣也並無任何情緒。
他手指深入籠中,白羽鳩退後一步,像是十分嫌棄的樣子,又垂頭梳理自己的羽毛。
劍獨鍾得了怠慢,卻不惱,將手指收了回來:「以後不必再為了這種事情耗費心神,還去雲渺山那樣危險的地方。」
虞滄瀾怔了怔,劍獨鍾卻不看他,只看著籠中那隻雪白的白羽鳩,鬢髮黑髮垂落下來,遮住了微微紅的耳廓。
「再去雲渺山,可叫我一同前往。」劍獨鍾道:「免得你涉險,白白浪費劍氏醫修將你身上諸多病症一一治好。」
虞滄瀾笑著點了點頭:「你若是想去咱們現在就可以去。」
劍獨鍾一時啞然,偏了偏頭,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又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你。」
虞滄瀾疑惑地看他。
劍獨鍾從袖口將一封拈花帖遞交到虞滄瀾手中。
他接過,認出這是白鹿書院送回來的拈花請帖,翻開封頁,上面燙金字印著劍獨鍾三個字。
劍獨鍾道:「今年春日我便去白鹿書院入學,明秀身為女子不太方便,齊秀年歲太小,正巧你也想去,我便帶你同去。你也不必去求著辛氏的人。」
虞滄瀾挑眉看著入學請帖上的「白鹿書院」四個字,不由勾起了嘴角:「明明是你過生辰,卻是我得了一份大禮。」
「只是順便帶上你的,」劍獨鍾聲音既冷又硬,「近年來總被白鹿書院催著入學,我也是煩了。」
明秀在背後撇了撇嘴,暗道少主真是不坦誠,若非他自己願意,誰能催得動他?而且瞧瞧這都說得什麼話,若非小滄瀾通透溫和,他還能有機會說這些屁話?換做是她,早就一杯酒潑他臉上了。
虞滄瀾點點頭。
劍獨鍾還似有話要說,又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若是辛慕遠來找你,你不要單獨見他。」
虞滄瀾:「為何?」
劍獨鍾硬著聲音道:「不為什麼。」
虞滄瀾低聲一笑,道:「好,我知道了,我不單獨見他。」
「他早已入了白鹿書院,若是在書院見他,你也要假裝不認識。」劍獨鍾又冷著聲音叮嚀了一句。
虞滄瀾壓著笑意:「好,我知道了。」
劍獨鍾暗自舒了一口氣,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去了書院可以一試試煉石和試劍碑,若是可以……」
他望著虞滄瀾,微微笑起:「那我們就同席修學,你……可以坐在我右手邊。」
虞滄瀾記得,劍獨鍾說這話的時候,桃花掉落下來,春風拂過他的髮絲,那一瞬間的眼神溫柔到不可思議。
那樣冰冷的人,那樣的溫柔。
柔軟到了虞滄瀾的心裡。
他永遠不會忘記劍獨鍾生辰的這一日。
再次想起來的時候,心裡還是如冰雪消融,桃花開在了心裡。
只可惜,他們終究沒能如願同席修學。
少年時期最美好的時光沒能並肩而行。
虞滄瀾知道體內魔元逃不出試煉石的眼睛,便想辦法掩蓋了天賦,只得了個最次等的黃衫弟子的評級。
劍獨鍾得知此事之後,在試劍碑上留下了一道必將名傳千古的劍痕,隨後便悶在後院裡練了一天的劍,往後抗拒出席任何先生的課程,只偶爾會莫名其妙去黃衫弟子的課上旁聽,正襟危坐、認真聽講的樣子給了授業先生極大的壓力。
虞滄瀾知道其實白鹿書院最內層的庭院才是它真正名流四方的修業場所,但現在,聽著晨鐘暮鼓,與同班學子一同講課,研習不懂的地方,課後或瞞著先生溜出書院遊樂,或喝酒聊天談論彼此對「道」的理解,通宵達旦,酣暢淋漓,偶有口角,偶有玩笑,皆是他想像中的少年人該有的樣子。
他其實對白鹿書院的嚮往並非是那些晦澀高深的典籍,而是與同齡人一同修學的生活。
那是一種充滿了蓬勃朝氣,與陰天澗完全不同的生活。
白衫弟子的院落中種著一棵巨大的紅梅樹。
梅花開時,滿院芬芳。
梅花落時,一地零落紅泥。
他常常穿過這棵紅梅樹去見劍獨鍾。
劍獨鍾住的地方是內院最中心的地方,他獨居一處房間,少與人往來,虞滄瀾每次開門都能嗅得滿腔淡淡冷香,如同劍獨鍾的劍意,也如他的人。
那股香味縈繞在鼻尖,時至今日虞滄瀾依然可以回憶起來。
虞滄瀾躺在紅梅樹下。
梅花落在他柔軟的嘴唇上。
他睜開眼睛,眼前兩顆橙色晶石在眼前不住盤繞。
耳邊忽然響起了阮清語的聲音。
——「如果哥哥能狠下心來徹底毀掉我的話,就能一直過這種生活了,對麼?」
——「我知道哥哥最喜歡的,最留戀的便是這段日子。」
——「但是哥哥你別忘了,你能過上這種日子,是因為你披上了虛假的外衣。」
——「你騙了他。」
——「你殺了自己的親弟弟,去換取了一個虛假的身份。」
阮清語的聲音冰冷而又殘忍。
——「如果劍獨鍾知道,當年殺了他的親信,殺了救他一命的表妹的人是你的父親,他會怎麼樣?」
——「他一定不會再對你溫柔地笑。」
——「他會用那把銳利而冰冷的,象徵著劍氏正法的白象刺入你的心口。」
——「他會殺了你,毫不猶豫。」
——「哥哥,我很生氣。生氣你殺了我,生氣你幸福的日子裡沒有我。」
虞滄瀾緩緩睜開眼睛,他看著眼前滿臉恨意的阮清語,笑得美好而又燦爛。
「你大概不知道,劍獨鍾很早就沒有使用白象了。因為我當初想要觸碰白象,被白象的劍氣所傷,劍獨鍾就將白象束之高閣,任由劍雲川如何暴跳如雷也不肯再拔出白象。」
「你永遠不知道我們對彼此有多重要。」
玉甌樓就在背後。
通天光芒照耀在樓上。
整個滄州府陷入一片魔霧繚繞。
虞滄瀾手中雙劍一劃,劍影留痕將逼近而來的阮清語擊退,手中雙劍射出雷霆萬鈞,他在浮浮沉沉的繚繞劍氣裡沉聲道:「當年我能殺你一次,現在便能殺你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