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宴上眾人都知節制,點到為止,飲酒不多。
宴上聊了聊當年在白鹿書院的往事,林夢生上課打盹被先生點名批評,他們眾人合力替林夢生抄寫被罰抄的經文,只有虞滄瀾的字跡沒被認出來,安然無恙;又提及沈昭被一女學生纏得沒法,借林夢生的名字,稱兩人早已定了終生;還聊到他們武課上切磋,阮清渠被虞滄瀾一劍制伏,鬱悶得三日不理虞滄瀾……許多少年往事,再談起來滿是回味悵然。
眾人聊到夜深,晚風送入小院,帶著桃花的清甜香氣,伴著爐中的熏香,像是在夢裡。
虞滄瀾喝得面色微醺,笑著看林夢生搞怪。
他拎起酒壺倒入杯中,卻被按住,懶洋洋地抬眸一看,便對上阮清渠含了星子的眸子。
阮清渠神色嚴肅,道:「你不可再飲。」
「無妨,」虞滄瀾笑道,「以後成親了就難得如此盡興。」
阮清語依然堅持,虞滄瀾沒辦法只好將酒杯放下,靠在軟墊上,和著沈昭吹奏的蕭音,一下又一下地打著節拍。
「你夫人呢?」虞滄瀾漫不經心地問。
「已經歇下了。」阮清渠道。
「嗯。」虞滄瀾本就是隨口找的話題便也隨便一應。
阮清渠問:「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夜色正好。」
虞滄瀾覺著昏昏沉沉,似乎真的有些喝多了,便點點頭,在阮清渠的攙扶上站了起來。
兩人走出屋外,外面散著桃花,紛紛揚揚,漫天迷離。
前段日子新下了雨,石板路略有些光滑,虞滄瀾腳步虛浮,有些走不太穩,阮清渠便讓他抓著自己的手臂,緩緩向前。
阮清渠咬了咬唇,道:「你與紫氏少主馬上便成親了,恭喜。」
虞滄瀾無奈地笑著說:「你都已經恭喜了三回。」
阮清渠一怔,微微側過臉去,苦笑道:「是麼?」
「當初那些事情……」
「你……」
兩人同時開口,阮清渠呼吸一提,緊張地說:「你,你要說什麼?」
虞滄瀾道:「我總覺著一切都不太真實。」
「不真實?」阮清渠不懂。
「嗯,滄州府也好,你們也好,我與紫金霄的婚事也好……」也許是酒意湧了上來,虞滄瀾終於得以吐出胸口沉沉濁氣,「這些都讓我感覺不真實,就好像這一切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而我,並不應該在這個世界。」
阮清渠依然十分迷茫,他搖了搖頭:「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
「罷了,」虞滄瀾反問他,「你方才要說什麼?」
阮清渠沉默不語,纖長的睫毛低垂,在月色下顯得整個人都十分溫柔,他的呼吸很輕,輕到像是在刻意壓抑著什麼。
在漫長的沉默過後,阮清渠略略抬頭,一雙漆黑的眸緊盯著虞滄瀾。
「我……當初所做的事情你會原諒我嗎?」阮清渠長嘆出聲,莫名壓抑在胸口的情緒全都發酵出來,他隱忍了許久的問題終於在這個疏風朗月的夜晚輕輕吐出。
然而說完兩人都是同時怔住,阮清渠用力按住額角,莫名的頭痛幾乎讓他顱內快要炸開。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退了個乾淨,死死咬住牙關。
阮清渠不住呢喃:「我何時對不起你?我因何對不起你?」他失了色的薄唇啟啟合合,壓著無限痛楚,「當初的事情又是何事?為什麼我統統想不起來了?」
就在此刻,琴音響起,音律詭譎,如靜謐晚夜中的夏蟲低鳴,忽起聲調,拔入雲霄。
阮清渠渾身一顫,撲倒在地,虞滄瀾匆忙扶住他,卻見阮清渠陷入了昏迷。
林夢生和沈昭都聽到了那一聲猝然拔高的琴音,趕出小院,林夢生驚道:「清渠怎麼了?方才你們聽到那聲詭異的琴音了嗎?」
虞滄瀾頷首:「聽到了,他……」
「醉了?」沈昭上前,提起阮清渠的手腕,探入真氣,道,「無妨的,大抵是喝得有些醉了。」
「真是奇怪……清渠那樣性格的人也會喝醉?還就這樣倒在了院子裡。」林夢生嘀咕道,「不太對勁。」
「好了,」沈昭打斷他的胡言亂語,道,「今日差不多了,我們都去休息吧。院落安排好了,明日一早有馬車送我們回去。」
眾人各自回房。
一夜無話。
次日,虞滄瀾起了個大早,出來一看,眾人都已經醒了過來,正在院中賞花。
阮清渠毫無異狀,像是昨日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虞滄瀾找了個機會,悄悄問他:「你說之前對不起我?是何事?」
「對不起你……?」阮清渠一臉茫然,想了想,道,「應當是當年切磋時,你一招勝我,我便賭氣不理會你之事。」他羞赧地笑了笑,「抱歉,昨夜我喝醉了?聽夢生說我醉倒在路邊,幸好有你。」
「原來如此……」虞滄瀾心覺古怪,沒再多問。
馬車從郊外一路駛入滄州府內,眾人先將虞滄瀾送到了家中。
門口有一個小小瘦瘦的人影正在候著,虞滄瀾方拂開車簾,那人便卑躬屈膝地在虞滄瀾面前趴下,由自己的背充當下馬車的腳墊。
「少主,您回來啦!」那人抬頭,露出一張諂媚的臉,正是周樑。
虞滄瀾道:「你怎麼來了?」
「聽說少主即將成親,小的便趕過來了,還好趕上了。」周樑直起身,討好地笑著,「少主大喜之日,小的就是拼了命也得過來。」
「你家中妻兒可還好?」虞滄瀾踏入門內,周樑點頭哈腰地跟在他身後。
「都好,都好,多謝少主替小的贖出了妙琴,圓了小的的夢。妙琴又懷了個孩子,估摸著三個月後就生了,這次來還想請少主給起個名字。」說話時,周樑脊樑都略微挺直了些,臉上滿溢幸福笑容。
虞滄瀾點了點頭,眼角忽然瞥見一個人影,他轉頭看去,見一個清瘦修者緊跟在他們身後。
他穿著青灰色布衫,沒什麼雕飾,背後背著一把雙刃的刀,刀身卻窄,制型似劍。
見虞滄瀾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周樑忙小步過去,對那人低聲道:「你怎麼跟過來了?不是讓你在一旁等會兒嗎?」
那人垂首不語,抬頭瞥了一眼虞滄瀾,眼神裡壓著幾分淡淡冷意。
虞滄瀾問道:「這位是?」
周樑忙解釋道:「我路上遇到了幾個有修為的匪寇,多虧了他救我一命,將我一路護送到這裡。他是個散修,不懂規矩,少主勿怪。」他沖那人不住使眼色,「還不退下。」
「不必麻煩,」虞滄瀾道,「帶進虞府便是,你若是想尋他還方便,虞府不差這一張吃飯的嘴。」
他又多看了一眼那散修,他壓著眸子不看自己,但虞滄瀾總是會偶爾感受到那人投放到自己身上的視線。
下午,紫金霄又來府中,先去拜見了怡夫人,怡夫人留他晚上在這裡吃飯,隨後便前往虞滄瀾的小院。
虞滄瀾正在小院裡舞劍,他持著一對雙劍,在落花繽紛中翩然旋舞。
紫金霄從袖中抽出玉笛,與他伴奏。
虞滄瀾腳步一頓,卻是踩亂了一個節奏的舞點,腳步漸漸停了下來。
雙劍背在身後,虞滄瀾看向紫金霄,紫金霄上前柔聲道:「累了?」
虞滄瀾搖了搖頭:「還好。」
「昨日喝了多少酒?」紫金霄笑著問。
「不是很多,他們都很照顧我。」
「那便好,你自小酒性就不好,曾經在白鹿書院,你說要喝酒,我不讓你喝,你一氣之下硬是喝了半壺,之後就醉了,開始胡鬧。」
虞滄瀾:「……」
紫金霄輕笑著,笑聲醉人:「那時候我就不允許你在別人面前喝酒,一點都不行。昨日是個例外,你可還覺著盡興?」
感知兩人距離太近,虞滄瀾退後一步,勉強笑笑。
「我也不想總是你讓覺著我管著你,」紫金霄幽幽一嘆,「我很愛你,滄瀾,你應該明白,我是最愛你的。」
紫金霄低頭想去吻他,虞滄瀾退後一避,紫金霄眼眸轉沉,微微垂眸,他在虞滄瀾額頭落下輕輕一吻,又是輕嘆一聲:「你累了,好好休息,後日便是我們的婚禮,答應我,這幾日調整好心情,好嗎?」
虞滄瀾心情沉重,錯過紫金霄望過來的灼熱視線,點了點頭:「嗯。」
晚上,虞滄瀾睡得不太安穩,隱約聽到窗戶外有異響。
他微微直起身體,便看到有道黑影衝來眼前。
黑影意圖壓上虞滄瀾,帶著些微泥土味道的手掌正要摀住他的嘴,虞滄瀾抬手一震,真氣撞上那人,只聽他悶哼一聲,退後兩步。
虞滄瀾抓起桌子旁邊的雙劍,緊盯那人:「你來這兒做什麼?」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那人抬頭,露出一雙凶狠的眼睛。
虞滄瀾蹙眉:「記得什麼?」
「我是落劍鋒印蒼山,我在你爹的墓旁守了十餘年。」那人呼吸沉沉,壓抑著些微怒火。
虞滄瀾冷笑一聲:「我爹是十年前與魔修對抗而死,屍體收斂入虞氏祖墳,碑位正供奉在宗廟祠堂內,你哪來的墓守?」
「果然如此……」印蒼山笑得嘲諷,「三千大夢,一曲忘魂。傳聞中的忘魂曲果然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