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謝知妍忽地來到了張府, 之前在上房跟張老誥命說話。
謝知妍因問起這些日子府內發生的事, 老誥命略告訴了她,謝知妍便嘆道:“原來府內也發生了這許多事, 我竟不知道, 如今正是入秋的時候, 可算是多事之秋了。”
張老誥命冷笑道:“原先這府內倒是安靜無事,只是自打多了那個人後, 怪事便屢屢發生, 也不知是八字不對, 還是什麼衝撞。”
謝知妍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誰,卻笑道:“老太太可千萬別這麼說。那畢竟是表哥心尖兒上的人,爲了她, 只怕什麼都做的出來呢。”
張老誥命眉頭緊鎖說道:“錦哥兒做事也越來越沒有分寸了,所謂‘紅顏禍水’, 我看真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初我就勸他娶妻娶賢, 他偏偏要娶那個人……哼,前日英國公府的老太君過來,說是先如今永寧侯府跟之前大不一樣了,提起你來誇的什麼似的, 再看看這裏, 簡直不能比。”
謝知妍忙陪笑道:“老太太怎麼又提這些, 我也不過是盡一盡本分而已。”
老誥命道:“人人都知道盡爲人婦的本分, 也可以作爲丈夫的助力,只是她非但不做,反而盡拉着錦哥兒,唉!”
謝知妍便不言語了。
小洪在後笑說:“老太太,少奶奶好不容易來了,何不說些高興的話?”
張老誥命才壓下煩心,只問道:“對了,你們太太怎麼沒有來?”
謝知妍說道:“前兒因爲去威國公府赴宴,大概是受了風,所以在家裏養着不曾來,託我向老太太致歉呢。”
“你們太太是個厚道的,只叫她好生將養就是了,”張老誥命點頭,又打量着謝知妍說道:“怎麼你看着竟比之前瘦了好些?”
謝知妍欲言又止,終於只笑着說道:“也沒什麼,大概是輪到自己當家主事的,不免操心了些。”
“你雖然能幹,只是這身子也別失了調養,”張老誥命說道,“說起來,我忽然想起之前不知是誰提過,說是侯爺在外應酬很多?”
謝知妍見老太太提起來,便低頭道:“請侯爺的人都數不過來,雖然大部分都推辭了,但有些交際畢竟是不能免的。”
老誥命說道:“你要多留意,永寧侯正是年青新貴,人物也好,自然有許多眼睛盯着,你要小心些,別讓他在外頭給一些不三不四的纏上了。”
謝知妍心頭一震。
因爲又得知了李雲容在養傷,謝知妍便告退出來,自去探望李雲容。
不料在半路上便聽聞張制錦如今正在靖安侯那邊兒,謝知妍特意饒了路過來,不料竟正看見如此一幕。
***
那邊兒七寶沒想到張制錦竟在外頭也這樣大膽,一時給親吻的窒息。
等張制錦鬆開她的時候,七寶的臉都漲紅了,眼中不知是水是霧,朦朧閃爍。
張制錦望着她一笑,擡頭之時,卻看見前方廊下站着兩人,竟正是謝知妍同她的丫頭。
謝知妍的臉色很不對,兩隻眼睛直直地望着張制錦,像是震驚,又像是無法置信。
張制錦卻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握着七寶的手腕,仍是拉着她往前要回房裏去。
七寶卻是在轉身的時候纔看見謝知妍居然正在廊下,一剎那心都狠狠地顫了顫。
畢竟方纔的行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些太驚世駭俗了,七寶不知該如何面對,只好埋頭乖乖地跟着張制錦往前而行。
就在兩人將穿門而過的時候,謝知妍忽然喚道:“表哥。”
張制錦微微止步,轉頭看向她。
謝知妍一笑道:“先前聽侯爺說,表哥在吏部忙的很,還以爲今兒來是見不着了,沒想到偏趕上了。”
張制錦見她若無其事地說了這些話,倒是有點意外。
謝知妍自臺階上緩步而下,含笑道:“之前聽說表哥因爲什麼緣故有些微恙,我心裏一直記掛着,雖然有心回來探望,卻也怕表哥並無空閒在家裏,不知現在可都好了麼?”
張制錦一點頭:“不勞牽掛,都已經好了。”
他說完了後正要走開,謝知妍卻又看向七寶,特意走前了幾步才笑道:“前兒威國公府裏三少奶奶喜得麟兒,我卻因爲身上不好,不得親自前去賀喜,嫂子敢情是生我的氣了?怎麼竟不理我?”
七寶見謝知妍笑意盈盈的,好像剛纔什麼都沒看見,心中也不禁佩服起來。
又聽她竟然問自己,七寶便只說道:“去是情分,不去也是自有緣故,哪裏就生什麼氣,說的好像我是那種心眼很小、睚眥必報的人了。”
謝知妍自然聽出她話中有話,卻抿嘴一笑道:“嫂子說話真真風趣。”
七寶說道:“哪裏,少奶奶別怪我不會說話就是了。”說着微微欠身,又對張制錦道:“夫君,咱們回去吧。”
張制錦“嗯”了聲,陪着七寶轉身去了。其後同春跟洛塵兩個也忙跟上。
謝知妍在後眼睜睜地看着,渾然沒發現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地扣進了掌心裏,她的臉色早就不像是方纔面對張制錦時候的笑意盈盈,而是咬牙切齒略透猙獰的模樣。
身後的丫鬟早明白她的性子,此刻更加不敢貿然出聲,生怕惹禍上身。
半晌,才聽謝知妍帶着濃濃地恨意低聲說道:“小賤人,我絕不讓你再得意下去!”
幾乎與此同時,七寶隨着張制錦自回院中,還沒進門,整個人就打了個寒噤。
張制錦察覺她一抖,便問道:“怎麼了?”
七寶也說不上來。
張制錦打量她:“是不是給風吹的冷?”於是忙叫人送熱茶進來。
不多會兒,七寶吃了半盞熱茶,整個人才又緩了過來。
回想方纔發生的事,七寶不禁有說道:“夫君,你之前跟侯爺說的話,是當真嗎?”
張制錦道:“難道我還跟他玩笑?”
七寶說:“給老太太知道了,不知會怎麼樣呢。這會兒只怕已經有人去告訴了。”
張制錦淡淡說道:“這是遲早晚的。”
張制錦自然知道內宅之中會有一些勾心鬥角之事,但七寶雖然毫無心機,卻也不是任由他人欺負的,何況她身邊兒也有許多國公府過來的陪房之人,裏裏外外自會照應。
可是這一回,梅兒潑湯的事卻讓張制錦突然發現,自己畢竟還是低估了內宅的情形。
起初他覺着畢竟是在張府內,再怎麼也不至於撕破了臉行事,但是這一次他意識到,狗急了跳牆,是會不知做出什麼來的。
幸而這次是李雲容眼疾手快,給七寶擋住了,倘若是沒有呢?那後果自然無法想象。
何況……因爲另一個原因,他其實早就不想留在府內了。
此刻七寶擡頭望着張制錦,猶豫了片刻:“夫君,你之前跟我說,這次跟侯爺如此……不止是爲了我,那……那還爲了誰呀?”
七寶是鼓足了勇氣才勉強問出這句的,之所以不太敢問,倒不是怕張制錦不告訴自己答案,就怕他說的答案跟她擔心的那個一樣。
張制錦垂眸望着她,一笑道:“你想知道?”
七寶眨了眨眼:“嗯……”
四目相對,張制錦終於說道:“你嫁過來這麼久,大概也看清楚了,我跟侯爺……素日不大和睦。”
七寶心想:“什麼‘大概’,這不是明擺着的嗎。”便問:“可是……爲什麼呢?”
張制錦道:“因爲我、我……”他竟然有些難以出口,停了幾停,才輕聲說道:“我恨他。”
七寶睜大雙眸:“我、我不懂?”
張制錦背轉身去,半晌才繼續說道:“當初我的母親嫁了過來後,一直無所出,當時他便納了宋氏,百般寵愛,竟生了那兩個兒子出來,那女人大概也用了些手段……以至於後來我母親雖然也懷了身孕,但因爲、因爲一直心情鬱鬱寡歡,體質就很不好,勉強有了我後,不多久……就去世了。”
張制錦儘量將語氣放的很平靜,但每一個字的背後卻都透着沉重跟一抹顫意。
“所以,我恨他,是他害死了母親,”張制錦低低說道,“你不會懂的……她孤零零的離開人世,你不會懂,一個小孩子突然間沒了生母是什麼感覺。”
七寶在威國公府裏,從小兒深受萬千寵愛,自然不會懂那種傷入骨髓的痛苦。
還未說完,身後七寶便貼了過來,她從背後將張制錦的腰環住:“夫君……”
張制錦回頭看了一眼,垂眸又看到她白嫩的小手抱在自己腰間,張制錦微微一笑:“你不用在意,我只是、隨口說說。”
七寶將臉貼在他的背上:在她心中,張制錦向來是無所不能的,世間再也不會有任何事可以爲難他,在她“夢裏”尤其是如此。
她幾乎不知道張制錦也會有傷心的時候,也會爲了一個“女子”,如此念念不忘,黯然傷神。
只是,還好,這“女子”不是別人。
“婆婆她……”七寶沒有發現自己流出淚來,“她若在天有靈,也會高興的,畢竟夫君、這樣出息,而且也還一直都惦記着她。”
張制錦怦然心動:“七寶……”
七寶說道:“所以夫君、一定要更加出息,也不要傷心,婆婆在天之靈纔會欣慰。”
張制錦原本身心透寒,然而此刻給她緊緊地貼在背上,小手又抱着自己的腰,明明是弱不禁風的一個人,卻竟給他巨大的依靠跟無限的溫暖似的。
張制錦握着七寶的手:“是,母親若是看到我娶了你,自然會更欣慰。”
七寶眼中帶淚,卻情不自禁地破涕爲笑:“如果婆婆知道我笨笨的,萬一不喜歡我呢?”
張制錦淡淡笑道:“母親若是那種精於算計的人,又怎麼會落到那個地步呢。我覺着她見了你,一定會格外疼惜你。”
七寶道:“原來婆婆跟我的性子是一樣的,這我就放心啦。唉,要是婆婆在就好了。”
張制錦給她的話弄的鼻酸,卻問道:“怎麼說?”
七寶眨眨眼:“夫君如果欺負我,我可以去告狀啊,想必婆婆一定會幫着我。”
張制錦也終於忍不住,握着她的手腕,將她拽到跟前兒,低頭對上她清澈如明溪的眸子:“原來你在想着算計我?”
七寶吐舌:“我也只是說說,夫君哪裏欺負我啦,夫君對我這樣好。我只會在婆婆跟前爲你說很多好話呢。”
張制錦見她說的煞有其事,且雖笑面如花,但眼中卻亮晶晶的。他的眼圈也不禁紅了,卻忙斂了那感傷之意,在七寶的臉頰上輕輕地捏了捏:“算你乖。”
兩人正融洽之極,外頭有人來到:“老太太那邊兒派人來,請九爺跟奶奶即刻過去。”
七寶緊張:“一定是爲了方纔的事。”
張制錦撫了撫她的小腦袋:“不用怕,有我呢。”
於是兩人來至張老誥命的上房,進內之時,卻見靖安侯跟宋氏,楊氏也都在,靖安侯跟宋夫人都站着,楊少奶奶卻跪在地上。
張制錦跟七寶上前行禮,張老誥命蹙眉說道:“錦哥兒,你父親方纔向我告你忤逆他,你跟我說,可有此事?”
七寶聽了這句,打心裏透着寒意,她想也不想,脫口道:“老太太……”
但是七寶纔開口,張老誥命已經厲聲喝道:“我沒有問你!”
七寶嚇的一抖,旁邊張制錦卻已經伸出手來,將她的手輕輕一握。
他的手很大,掌心溫暖。
七寶轉頭望着他,張制錦朝上緩緩說道:“不知道父親方纔有沒有跟老太太說過,有人故意買通了丫頭,要傷害七寶?”
張老誥命頓了頓,纔回答道:“不錯,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的確是忠哥兒媳婦的不對,但是一來,她是忠哥的未亡人,悲痛之下衝動行事,是情有可原的,二來,畢竟沒有真的傷害到你媳婦,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不肯放手呢?這種事情鬧出去,對你,對整個張府又有什麼好處?大家子裏出了這些事,難道要張揚的天下皆知,讓衆人恥笑?不過是息事寧人、維護體面罷了。”
張制錦聽老太太說了這些,便道:“這一次不過僥倖無事,若是不嚴懲,如何以儆效尤。”
張老誥命道:“我跟你保證,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人敢動你媳婦一根頭髮了行不行?難道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七寶咬着脣,強忍着不開口。
張制錦道:“老太太的話我自然是聽的。”
張老誥命才略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毫不明理的。你方纔跟你父親有什麼言差語錯的,你快去給他賠個不是,這件事就當是過去了。”
張制錦道:“我可以答應老太太,不把這件事張揚鬧出去,只是也不能就當作無事發生的。畢竟有些事情堵不如疏,一味袒護壓着將來只怕會生出更大的事端,老太太自然明白。”
張老誥命一震,皺眉問:“你……那你想如何?”
張制錦道:“我知道老太太的心意,也知道父親絕不肯爲難她孤兒寡母,所以我甘願從家裏搬出去另住,從此不生是非就罷了。”
張老誥命聽到這裏,臉色泛白:“你、你說什麼?!”
張制錦跪地:“求老太太成全。”
靖安侯原本在旁邊靜靜地聽着,直到現在,才仰頭一笑,對張老誥命說道:“老太太可聽見了?從小兒把他養的這樣大,如今他翅膀硬了,自然要踹窩兒了!這種悖逆的子孫,還留着幹什麼?”
張老誥命已經咳嗽起來,身後小洪忙上前扶着給她順氣。
靖安侯不等老太太開口,便轉頭望着張制錦,冷笑說道:“你想分家?你真以爲你可以爲所欲爲?我來老太太這邊兒只是先知會聲,你信不信我接下來就去順天府,去大理寺,去鎮撫司告你!你既然這樣不留情面,不當自己是張家的孝子賢孫,就不要怪我也不當自己是你的父親!我能養你,就能除了你!”
本朝因爲是以孝治天下,所以對於“忤逆”罪判的很厲害,假如是父告子的話,重則死罪,輕則杖責流放之類。
七寶自然是知道的,聽靖安侯疾言厲色說到這裏,七寶的淚早先涌了出來,哽咽道:“侯爺,您不能這樣,你會害了夫君的……”
張制錦卻一把攔住她,他望着面前的靖安侯,很是沉靜地說道:“父親若當自個兒是我的父親,就不會說出‘死的爲什麼不是你’那樣的話來了。”
“你!”靖安侯大怒之下,上前一腳踹了過去:“那好,我先打死了你!”
七寶從沒見過這種場景,瞬間嚇呆了,然而看靖安侯正是一團盛怒,她想也不想忙張手撲在張制錦身上,竟是以自個兒的身體給他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