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晚芳跟陳穎畢竟也是家中嬌養的女孩兒, 哪裏經過這種。
被打了十多下,那原本嬌嫩的臉已經很不成樣子了。
曹晚芳的嘴角已經透出血漬, 兩個人都哭的淚人一樣, 彷彿要斷氣, 陳穎更是幾乎昏厥過去。
陳御史夫人在旁也急得要暈過去,宋氏卻還穩得住,只是也轉開頭去不忍看。
半晌終於打夠了數,嬤嬤們方退了, 陳御史夫人撲上去,心肝肉兒地哭叫起來。
宋氏則命人把曹晚芳扶起來,向王妃謝恩。
王妃看向張制錦跟世子趙琝,張制錦面無表情,視而不見,趙琝卻哼了聲道:“這也不過是小施懲戒罷了,惹惱了我,卻不管你是誰。”
正在此刻, 有人喝道:“胡鬧!還不打住!”
原來是康王妃在衆人簇擁下趕了來。
方才孔春吉起駕過來的時候,康王妃跟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誥命夫人等仍是未動, 只派人打聽消息。
直到聽說世子也在現場, 這才忙來查看究竟。
陳御史跟康王府關係匪淺, 陳穎也常常隨着陳夫人出入康王府, 所以陳穎之前才那樣驕狂。
如今又疼又羞, 又氣的半是昏厥, 聽見康王妃的聲音才又醒了過來, 陳姑娘便哭着叫道:“娘娘!爲爲做主。”因給打的臉嘴腫脹,聲音也已經含糊不清了。
康王妃看着她的慘狀,好好的一張臉上紅彤彤地指印重疊,嘴角還沁着血漬,有些面目全非似的,看着驚心動魄。
王妃不由失聲道:“怎麼竟然弄的這個樣子?這是在幹什麼?”
孔春吉不能回答,心中氣恨:明明是趙琝幫着張制錦在這裏不依不饒的,才弄到如此地步。
如今康王妃竟出來裝沒事兒好人,還來質問。
康王妃先是看向孔春吉的,見她不言語,就又皺眉看向趙琝跟張制錦兩人。
趙琝倒是並不諱言,便說道:“回母妃,是她們兩個人污衊周七姑娘跟男人私通,所以靜王妃才處置了他們兩人,以儆效尤。”
康王妃呵斥道:“你又在這裏湊什麼熱鬧?閨閣中女孩子們鬥嘴,又何必你來插嘴,且又何苦鬧到這種地步?今兒還是靜王的生辰,弄得這個樣是幹什麼?”
孔王妃在旁聽着這一句句雖然是衝着趙琝,但卻大有指桑罵槐之意。
康王妃又故意地訓趙琝:“你還不出去?還站在這裏幹什麼?是想把人打死了不成?”
趙琝看向張制錦,卻見他肅然地對着孔春吉躬身道:“多謝王妃秉公處置。王爺那邊兒還等着,先告退了。”
說完,又向着康王妃行了個禮:“臣告退。”
趙琝揚眉,便也跟着行了禮退後一步。
他轉身之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七寶躲在周綺身後,因爲身量比周綺要矮,就只露出一雙眼睛,烏溜溜地卻正盯着張制錦。
趙琝眉頭一皺,輕輕地哼了聲,這才轉身。
這邊康王妃就叫貼身的宮女扶着陳穎跟曹晚芳去療傷,又安撫陳夫人。
孔春吉心中惱怒,卻無處發泄,突然間發現原本在場的玉笙寒居然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孔春吉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周蘋:“周側妃,你妹妹怎麼竟跟棠花院認得,且交情好像還不錯呢?”
周蘋一愣,忙笑道:“玉娘方才說是她臨時起意要見七寶,自然跟七寶沒有關係。”
孔春吉又看向前方七寶,緩緩道:“就算她想見七姑娘,但她那樣打扮,尋常人幾乎一看就以爲是男子,只怕躲避還躲避不迭呢,又怎麼會泰然自若地跟她相處的那樣親暱?”
周蘋臉上微紅,眼中卻掠過一絲惱色。
王妃這話的意思,明裏暗裏都在說七寶行爲不檢點。
周蘋敢怒而不能流露出來,想了想,便仍是含笑說道:“玉娘自然會以真實身份告訴七寶,所以七寶才不避諱她,且畢竟玉娘是咱們王府的人,連娘娘跟妾身見了她都要客氣三分的,七寶那孩子自然也是得恭敬相對的。”
孔春吉最討厭玉笙寒的身份,更加不想跟她扯上任何關係。
沒想到周蘋竟敢當着人的面兒這樣說,眼神瞬間一利。
正在此刻,只見周綺拉着七寶走到跟前兒。
周綺向着靜王妃屈膝行禮,說道:“先前我一時大意,把七寶自個兒撇下了,才平白鬧出這個誤會來,讓娘娘很是費心,周綺請娘娘寬恕。”
七寶也跟在她身後行禮。
孔春吉垂眸看向兩人,片刻才笑道:“周家的女孩子,果然個個兒都是人尖兒,倒也罷了,不過是個誤會而已,就到此爲止吧,四姑娘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周綺道:“多謝娘娘慈愛寬仁。”
孔春吉聽着“慈愛寬仁”四個字,嘴角一動,終於轉身仍回戲臺去了。
周蘋走了一步又止住,回來拉着七寶的手,擡起手指在七寶眉心輕輕地點了一下,嗔怪無奈地嘆了口氣,對周綺道:“這次好生跟着她。”聽周綺答應,周蘋這才轉身去了。
這邊兒周綺拉着七寶:“我說我一時不拽着你,你就肯生事。好好地怎麼跑去見那個什麼……什麼玉姑娘?”
七寶吐舌道:“我跟她有過一面之緣,見一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還敢說,以後千萬不要對人說起你之前見過這個人,”周綺小聲地叮囑,又道:“你覺着沒什麼大不了,這邊差點出了人命呢。幸而今兒張大人跟世子在跟前兒,三姐姐也幫着,你纔沒有吃虧,不然若是找不到這位玉姑娘,你可怎麼活?”
七寶說道:“這叫做害人終害己,我沒做壞事,憑什麼污衊我呢?可見是冥冥中自有老天爺在幫着我呢。”
“呸,”周綺笑啐了口,說道:“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只說你是傻人有傻福罷了。”
說了這句,周綺微微蹙眉,又悄悄問七寶:“那個玉姑娘,就是王爺先前所收的那個妾侍?”
七寶聽到“妾侍”兩個字,忍不住嘆了口氣。
周綺說道:“好好的她怎麼要在這裏見你?而且方纔她的應答談吐竟是灑脫自在,毫無任何驚慌之色……”
七寶即刻說道:“玉姑娘又不是尋常俗人,自然也非常人可比。”
周綺笑:“我哪裏是在誇她,我是在想……”
原來周綺在想今日的事,到底是個巧合,還是另有玄機。
畢竟因爲這一場,孔王妃的顏面掃地,且讓周蘋跟孔春吉兩個人卻更加的不和睦了。而追究事情的源頭,卻居然是玉笙寒。
假如是無心,那倒也罷了,可倘若是有人有意爲之……
周綺心中默默想着,卻不敢將此事告訴七寶。
兩人回到戲臺,周綺同謝老夫人說了事情經過。
老夫人方纔已經從如意口中得知了大體,聽周綺說完,點了點頭道:“我就知道七丫頭不會做出破格的事,只是有人心生齟齬,那也是沒有法子的。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幸而如今無事。”
謝老夫人說完,便對旁邊的張家老誥命道:“說來,老姐姐你不要怪我,你們府內的這位曹姑娘是有些輕狂,本來我們兩府結了親,該是互相幫襯的,怎麼她反而跟着外人一塊兒如此對待我們七寶呢?”
張老誥命從事發開始就一直都沒動,縱然聽說曹晚芳給打了,也依舊的泰然自若。
此刻聽謝老夫人問,她才說道:“龍生九子,也是各有所好,各有不同的,何況她是錦哥兒母親三太太那邊的親戚呢,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原本今兒是沒想帶她來的,只是三太太的好意,我若攔着不許來,倒像是我霸道偏心,沒想到果然是上不了高臺盤,從此以後只怕她才長了記性呢。”
謝老夫人點點頭,說道:“高門大戶的,親戚道理,自有一些良莠不齊,卻也罷了。”
這會兒謝知妍因見周綺領着七寶,她便起身走到七寶身旁,親切地說道:“七妹妹,聽說你受了委屈?”說話中,她便探臂要來握七寶的手。
七寶嚇得忙又後退一步,躲到周綺身後。
謝知妍不由笑道:“七妹妹,難不成你連我也怕上了嗎?我可不是曹家姐姐呀,只是關心你罷了。”
周綺見七寶一見謝知妍就大爲反常,心裏也覺着納罕,當下微笑道:“謝姑娘不必多心,她從來膽小。方才又受了驚嚇,這會兒怕是還沒緩過神來呢。”
謝知妍道:“只要別是有心跟我生出嫌隙來就好,我可是滿心想跟七妹妹相處。”
周綺回頭看了七寶一眼,卻見她連瞧謝知妍都不瞧,只顧低着頭。
周綺便笑道:“謝姑娘這自然是好意,你放心便是了,以後你真的跟她相處起來就知道了,她是最淘氣纏人的,那會兒只怕你還嫌棄她呢。”
謝老夫人跟張老誥命在旁看着,老誥命便掃着謝老夫人道:“七寶這孩子倒也是有趣,時而膽大包天,時而又膽小如鼠的,怎麼一見了知妍,就畏首畏尾的起來?知妍可沒做什麼嚇到她的事兒啊。”
謝老夫人一笑,招呼七寶過來。
七寶果然乖乖地跑了過來,老夫人將她抱在懷中,說道:“你怎麼見了謝姑娘就怕的跟避貓鼠似的?難道她也跟曹姑娘一樣嚇唬到你了不成?”
七寶搖了搖頭,謝老夫人笑道:“既然沒有,那你們小姊妹們以後可要好好相處,又不是天敵,也不用你死我活的,又怕個什麼?你這樣懼怕人家,人家還以爲你有個什麼呢。”
七寶一見謝知妍,果然就像是春天裏的花遇到寒風,情不自禁地就遍體生寒,此刻聽老夫人如此說,知道老夫人是在開解自己。
七寶擡頭看了謝知妍一眼,終於說道:“我知道了,以後會好好跟謝姐姐相處的。”
謝老夫人才笑着點頭:“這纔是呢。去打個招呼吧。”
七寶緩緩起身,挪步走到謝知妍身前,屈膝行禮:“姐姐。”
謝知妍笑打量她,也回了一禮:“妹妹。”
在兩位老夫人說話的時候,陳御史夫人跟宋氏已經各自帶了人告辭。
因爲出了這件事,很是影響人的心情,大家都無心看戲,神不守舍地略坐了半晌,陸陸續續各家的女眷們紛紛告退了。
在衆人都退了之後,底下衆人收拾殘局。
孔春吉回到上房,婢女捧了茶過來,又給她一掌打翻了。
婢女容兒見她如此,忙百般勸慰:“娘娘不要氣壞了身子,讓那些人知道了,豈不更得意了?”
孔春吉在圓桌旁邊坐了:“今天雖然是那兩個小賤人壞事,但事情也太巧了些,棠花院那賤人怎麼趕在這時候見周七寶,偏偏張制錦跟趙琝也摻和起來,這簡直是他們故意湊在一起給我難堪。”
容兒說道:“娘娘莫非擔心是中了誰的算計?”
孔春吉皺眉想了半晌,雖是懷疑,卻沒有十足的證據,只說道:“今日的這種架勢,反而是我做了惡人,最後康王妃出來裝好人,哼,現在他們指不定怎麼背地裏笑呢……我怎能讓他們好過!”
靜王妃倒是沒有說錯,此時此刻在康王府內,康王妃已經將今日發生的事跟王爺一一告知。
康王聽說打了陳穎:“如何鬧到這種地步?”
康王妃道:“這一來是因爲穎兒那個丫頭有些不知輕重,二來是靜王妃處置不力。這孔家的小妮子自以爲了得,今兒她本想大大地顯露一下臉面給衆人看看,讓衆人對靜王府刮目相看,沒想到竟成了一場鬧劇。”
康王讓王妃跟世子前去靜王府,一來顯得兄弟間親睦,二來是想讓王妃去探探靜王府的虛實。
沒想到卻見了這樣一出好戲。
康王道:“先前咱們太/祖是仰仗着武將之力打了天下,所以忌憚武將,自開國以來,雖然對於武將們恩寵有加,爵位世襲,但從不真正放權給他們。這一次將孔春吉許給靜王,對他們而言顯然是個難得的機會,我也擔心趙雍內裏另有打算,如今聽你說起今日靜王府的這些鬧劇,倒還是不足爲慮的。”
康王妃笑道:“我早說了靜王不中用。皇上只是憐惜他那身子,纔給他許了這兩門親事罷了,另外,那個叫什麼玉笙寒的妓女,的的確確是在靜王府上,假如靜王真的有那種企圖,又怎麼會做出這種讓世人不齒的事?”
康王連連點頭。
康王妃又道:“何況咱們琝兒是何等的爭氣?先前進宮,聖上都連連誇讚他年少了得。王爺有這般的好兒子,還愁什麼?”
康王也不禁笑了起來,又道:“說起來我也發覺了,近來琝兒似乎變了好些,以前更喜歡鬥雞走馬,在外頭任性胡鬧,怎麼最近卻好像收斂起來,喜歡讀讀寫寫,也習慣正經練習拳腳騎射了。”
王妃很是得意:“先前世子畢竟還小,如今都要是成親的年紀,自然是開竅懂事了。”
提起成親,康王卻又嘆道:“可惜了,到底是在他的婚事上沒有看仔細。我心裏總覺着威國公府的四姑娘有些配不上琝兒。”
一句話提醒了王妃,康王妃道:“可不是嗎,論出身,論相貌,只可惜當時咱們太過賭氣,竟沒認真思量,倉促中就定下了。”
康王皺眉不語:“咱們是王府,終究不能像是別的門第說退婚就退婚,所以上次就算是威國公府的什麼姨娘家裏犯了事,咱們也只能按兵不動,不然的話,聖上那邊兒就先過不去,聖上最厭背信棄義,之前國公府的三姑娘跟永寧侯的婚約告吹,雖不是府裏的意思,聖上仍是不喜,纔不顧平妃請求,硬是讓那三姑娘去王府當了個側妃。若咱們也做出這種行徑來,聖上必然說咱們行事狂浪不當,自然不能爲了區區一個女子失了聖心。”
康王妃雖覺着這話有理,但想起今日在靜王府趙琝的所爲,卻不知趙琝那時候維護的是周綺還是……
不過王妃怕康王知道趙琝參與其中而心生不悅,故而刻意摘除了不提。
***
靜王府內發生的事很快在京內傳開。
一時之間,無數的流言蜚語漫天。
此後葉若蓁隨着葉母來到威國公府,私下裏便悄悄地問七寶到底發生了何事。
七寶也不隱瞞,除了自己跟張制錦一節,其他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
只說靜王侍妾穿着男裝,引發誤會而已。
葉若蓁聽了笑道:“原來真相是這樣的。你猜我都聽他們說什麼了?”
七寶說道:“一定沒有好話。”
葉若蓁抿嘴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自打陳穎跟曹晚芳給責罰之後,那些在場的閨秀們自然不免四處去說,只是悠悠衆口,所說的版本自然也各有不同。
又因爲有許多人遠遠地站着不曾靠前,雖然看見玉笙寒給帶來,卻不知道她是個女子,只當真有其事。
所以有人說,是周七寶跟靜王府的什麼男賓私下裏見面,張侍郎卻不信,反而遷怒,靜王妃也覺着這件事荒唐,責怪曹陳兩人口沒遮攔故而責罰。
還有的說,是七寶跟張制錦兩人私會給人撞見,張大人惱羞成怒。
張制錦在外的名聲向來極佳,在世人眼中是個孤高清絕,端雅莊重之人,如今居然跟這些奇異的緋聞沾上關係,一時之間竟演繹出更多奇奇怪怪的話來。
除此之外,也有傳說王妃將門出身,生性兇悍,所以逞兇教訓人的。
息事寧人版本的也有,是說女孩子們之間爭風吃醋罷了,原本無事,所有一切都是訛傳。
葉若蓁畢竟也是翰林之女,在府內聽見的那些不堪的話也有限,只略說了幾句。
事情已經過去了,害人者也終究害己。七寶便不以爲意,只說道:“葉姐姐,再過幾日就是乞巧節了,等過了節,只怕你也不能再出來走動,只專等着以後進我們家裏了?”
原來到了八月裏,葉若蓁就嫁過來了,此刻聽七寶說起來,不禁也紅了臉。
七寶笑握着她的手說道:“可知我三哥哥急得什麼似的,恨不得立刻就娶回來?”
葉若蓁笑啐了她一口。
七寶卻又嘆說道:“這可好了,以後咱們就可以同出同入,我也有了玩伴了。”
葉若蓁聽了,微怔之下說道:“只怕不能的。”
七寶詫異:“又說什麼?”
葉若蓁道:“就算我過來了,不出幾個月,你不是也就出去了?”
七寶這纔想起自己的婚期也在年底,一時之間沒了說笑的心思,便低下頭去。
葉若蓁握着她的手說道:“可雖然如此,我心裏也是替你高興的。張侍郎本就是極難得的人物,單單再從靜王府這件事看來,可見他是真心的待你好。”
七寶咳嗽了聲:“咱們還是不說這個了。”
正在這時侯,外頭小丫頭說:“三爺來了。”
七寶一聽,這才又笑道:“我三哥哥來了,必然是知道你在我這裏,特來見你一面兒的。”
葉若蓁早羞的紅了臉:“這像是什麼?我先回避了吧。”
七寶說道:“怕什麼呢,不出兩個月你也就過來了,何必怕在這一時。何況你們多久沒見面了?三哥哥每次見了我都要念叨幾句,我看他都要害出相思病來了!”
說了這句,心底突然也浮現出張制錦那張清雅端方的臉來,上次在靜王府突然碰見他,她心中的懼怕居然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說不明白的怦然之意。
這會兒說到“相思病”,卻忍不住也隱隱地有種想見到他的渴望。
七寶話沒說完,那邊周承沐果然已經走了進來,承沐一眼看見葉若蓁,臉上就流露出又是歡喜又是緊張的神情。
七寶嘻嘻一笑,拉着周承沐道:“三哥哥,你從哪裏來的?”
周承沐平日裏見了她就也能言善道的,這會兒卻無端地羞赧起來,便訥訥地說道:“從翰林院纔回來。”
七寶說道:“你前日不是跟我說,你看了一首極好的詩嗎?方纔我跟葉姐姐說呢,只是記不真切,你來了就好了,你自個兒親自說給她。”
七寶說着,把周承沐一推,又笑看葉若蓁一眼,自己卻走到外間。
裏頭葉若蓁背對着周承沐,只是站着。
承沐訕訕地說道:“姐姐如何只是站着,還請坐了說話。”
片刻,葉若蓁雖沒有回頭,卻也緩緩地坐下了。
七寶生恐葉若蓁害羞跑出來,探頭看如此,才放了心,便在外間的書桌邊上坐了,抽了一本書出來看。
偏偏這本是張制錦的一本詩集冊子,七寶隨便掀開看去,竟是那首廣爲流傳的《最高樓》,寫的是:
相思苦,君與我同心。魚沒雁沉沉。是夢他鬆後追軒冕,是化爲鶴後去山林?對西風,直悵望,到如今。
七寶呆了呆,以前看他的詩,總是滿心豔羨讚歎,覺着句子華麗,詞句纏綿,簡直巧奪天工,令人敬服。
可是現在再看,望着字裏行間的意思,突然間心頭一動:這些詩句明明似是苦於相思的意思,可是張制錦寫成這些的時候,那會兒只怕還不認得自己,那麼這些卻又是寫給誰的?
難道……
七寶定了定神,往下看去,卻見又是:
待不飲,奈何君有恨……君起舞,試重斟。蒼梧雲外湘妃淚,鼻亭山下鷓鴣吟。早歸來,流水外,有知音。
七寶呆看了半晌,略略有點心涼,就把書頁掩起。
此刻耳畔只隱隱聽到裏頭周承沐的聲音,在說道:“那是張侍郎所寫的新詩,外頭都在傳抄,不知道姐姐可知道了?”
葉若蓁說道:“三爺說的,可是那首《柳梢青》嗎?”
“我跟姐姐是心有靈犀,”承沐笑道:“正是這首,‘玉肌紅粉溫柔,更染盡,天香未休……’”
七寶手託着腮,聽得怔住了。
又過了半晌,承沐先走了出來,滿面紅光。
他只顧高興的要走,走到門口才又想起一件事。
忙回頭,見七寶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周承沐便走過來,輕輕地在她肩膀上敲了一下。
七寶忙擡起頭來:“幹什麼?”
承沐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永寧侯那邊傳了信回來,他已經在半路了,應該會在乞巧節之前就趕回來。”
七寶聞言大喜,把方纔自己所想的事也忘了:“真的?”
承沐低低道:“我還聽說這一次他的差事做的很好,只怕一回來後就能高升了。”
七寶大喜過望,聞言摩拳擦掌:“太好了!這下裴大哥終於遂了心願,連伯母也終於能放心了。”
果然如周承沐所說,在乞巧節的前兩天,永寧侯裴宣從南邊回到了京內。
先進宮面聖,聖上聽他將南邊之行所見所聞所做所爲一一說了,龍顏大悅。
原來這南邊地方因爲偏僻,且各族之人錯落,很難管束,向來爭端不休。
永寧侯這一次前往,籠絡了當地兩個最大的土司,兩人也願意向朝廷俯首稱臣,聽從地方官員的管轄,約束底下族衆,開商通市,免除爭端。
朝廷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就將局面穩住,事情做的如此漂亮,皇帝自然喜歡。
又念永寧侯族人凋零,只永寧侯這一枝獨秀,且又如此才幹出色,因此聖恩浩蕩,當下便擢升了永寧侯爲鎮撫司指揮僉事,協理大內之中禁軍之事,算是正四品軍中要職。
永寧侯領了聖恩回到侯府,拜見裴夫人,娘兩相見,抱頭大哭了一場。
裴宣忍了傷感,又說些路上的有趣見聞種種來安撫老夫人,又詢問別後的情形。
老夫人也把國公府接了自己前去養病,照料的十分妥帖,直到開了春後才搬回來等等告知了裴宣,裴宣聽了,也是五味雜陳。
半晌,裴宣說道:“請母親過去的事,是不是也是七寶提出來的?”
裴夫人笑道:“就知道你會猜得到,可不正是那孩子麼?真真有心。”
裴宣點點頭,並不言語。
裴夫人心想把周蘋已經出閣的事再提一提,可心中轉念,到底沒說,只道:“你既然回來了,又得了這天大的恩典,我想也該往國公府走一趟。”
裴宣聞言一笑:“這自然是應當的。”
於是,七夕節前,裴夫人同裴宣兩人便來至威國公府。
母子兩人入內,裴宣跪在地上,向着老夫人行了禮。
謝老夫人一疊聲叫快起,又仔細打量裴宣,卻見他比先前清減了許多,原本臉上還有些貴族子弟養尊處優的豐潤,如今卻已經透出了幾分歷經風霜之後的幹練。
老太太笑着嘉許了幾句,又對裴夫人道:“我跟你說什麼來着,永寧侯是極有才幹的,所以叫你不必憂心,如今果然衣錦榮歸了吧?”
裴夫人笑道:“總之他平平安安回來,卻比什麼都強。也是託了老太太吉言了。”
正在說話之時,就聽到外頭腳步聲響,有人匆匆地走了進來,急切地叫道:“裴大哥!”
永寧侯回頭,卻見正是七寶向着自己走來。
一別這大半年,七寶比先前其實要長高了些許,卻對裴宣而言,卻仍是他記憶中的玉雪可愛的模樣,一絲沒變。
裴宣眼眶突然有些溼潤,但面上卻還含着笑。
七寶一見他比先前瘦了,還沒開口,眼淚已經不由自主地掉了出來。
原本她正在跟周綺說話,聽小丫頭說裴宣來到府裏,便風一樣地跑了來,但是真正見了面,卻竟不知要說什麼好,只是呆呆地含淚看着裴宣。
頭上謝老夫人笑道:“還是這麼沒規矩,也不怕永寧侯見笑。”
裴夫人在旁道:“老太太別這樣說,他們跟親兄妹一般,怎會在意那些俗套?”
七寶這才吸了吸鼻子,擡手擦了擦眼中的淚:“裴大哥,你終於回來了,一路上一定辛苦了?在外頭辦事,人生地不熟的是不是很艱難?”聲音卻還帶着顫抖的哭腔。
裴宣聽着她這兩句話,把眼淚生生地壓了回來,有些苦澀的淚卻彷彿順着喉嚨裏往下淌:“不辛苦,也不難,一切都很順利,七妹妹放心。”
這會兒周綺也跟了進來,向着老太太,裴夫人,裴宣行了禮,便扶着七寶走到旁邊,又低低說道:“怎麼一見面就哭呢?”
七寶低着頭,淚兀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哽咽道:“我哪裏知道,就是忍不住嘛,其實心裏……心裏是很高興的。”
裴宣眼中淚影閃爍,自問不能再呆在這裏了,便向着老夫人行禮道:“讓母親陪老夫人說話,我還要再去拜見府里老爺。”
謝老夫人笑道:“你去吧。”
裴宣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外去了。
七寶見他走了,眼淚更是止不住,便有些傷心起來,淚眼朦朧地說道:“怎麼裴大哥出去一趟,跟我這麼生分了,一見我就走,也不和我多說兩句話。”
周綺忙道:“哪裏的話,永寧侯是去拜見老爺纔去了的。”
裴夫人也急忙起身,把七寶抱入懷中,安撫說道:“你哥哥沒有跟你生分,只是他纔回來,未免事忙,等他閒了,讓他再找你說話好不好?”
裴宣雖然出門卻還沒有走遠,在門口正聽了七寶說的那句,剎那間,原本強忍住的淚猛地撞上了眼眶。
雖然裴夫人寬慰七寶,但是直到承沐娶親的日子將臨,七寶也沒發現裴宣“閒了”的時候,因爲他一直都沒有來看過自己。
聽周承沐說,裴宣如今不比以前那樣閒散了,因爲身居要職,又是皇帝所重視的近臣,所以自然有許多人意圖籠絡結交。
裴宣倒也隨和,不管是什麼人相請,他但凡能抽空的一定會赴約,加上他談吐高雅,行事大方,長袖善舞,手段高明,是以在京城高門之間得到了衆口一詞的讚許。
而在裴宣擴展自己的人脈之時,國公府內爲了承沐的親事更是忙的人仰馬翻,不得消停。
宮內周淑妃也早早地賞賜了許多東西出來。
婚期頭兩日,苗家莊裏的老太太也帶了七寶的舅母鮑夫人,錢少奶奶跟苗盛一併來了,謝老夫人見了苗老太太,自然歡喜的很,大家坐在一起說些閒話,更是親近熱鬧非常。
原本週蘋是定了要回來的,可不知爲什麼,直到婚禮當天,周蘋也沒有現身,只有一個靜王府的差官來到府裏,跟周蔚說道:“側妃娘娘因偶感風邪,不便出門,所以讓卑職前來代爲道賀。”
周蔚只問了側妃身子如何,又叫人入內告訴了老太太等便罷了。
七寶聽說此事,便不太高興,因鬱郁地對周綺說道:“這是爲什麼,明明說好了的,三姐姐怎麼竟又不回來了?”
周綺說道:“不是說病了嗎,那也罷了。”
七寶嘆說:“既然不是大病,又是哥哥的大事,到底要露面纔好啊。”
周綺心裏卻惦記着上回在靜王府的那一場風波,自打那件事後,周蘋只回過威國公府一次,雖然她沒有說什麼,但周綺隱隱地察覺有些異樣。
七寶突然想起來:“難道三姐姐不回來,是因爲裴大哥回來的緣故嗎?”
裴宣跟周承沐交好,今日自然也是必來的。
周綺笑道:“你多心了。我跟你打包票,斷然不是爲了這個。”
周綺雖然確定周蘋不會因爲永寧侯而缺席婚禮,也推測她不至於因爲偶感風邪,但真正的原因,卻是她不敢細想,更不敢告訴七寶的。
七寶這邊,自己思來想去,無法解釋。
眼見到了吉時,周承沐給人簇擁着前去接親,鼓樂聲中,七寶卻帶了同春悄悄地溜到儀門。
同春給她推出門口,不得已,硬着頭皮叫了個小廝過來,這般如此吩咐了幾句。
那小廝飛奔而去,不多會兒,便見有一人不疾不徐地負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