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貴:
身體好嗎?
最近沒有收到來信,稍微有些擔心。我想是因為學習和工作忙,沒有寫信的時間。要是那樣沒什麼。也不是生了什麼大病。坦率地講,哪怕明信片也好,要是能收到一張,我就放心了。不會是就寫一句我還好,就寄過來吧。不管怎樣,在這裡不大明白時間的概念,要是完全感覺不到和直貴的聯繫心裡不踏實。
你那兒櫻花開了嗎?這裡雖然是監獄,可也有幾棵櫻花樹,從工廠的窗戶裡可以看見。上週正好是盛開的時候,現在稍有些凋謝。
說起櫻花,想起過去和媽媽三個人一起去附近公園賞花的事兒。把前一天晚上吃剩的飯菜裝到便當盒裡,滿是郊遊的氣氛。我記得有炸的藕片。我們兩個都特別喜歡吃炸藕片。要說做天婦羅,媽媽首先去買藕,一炸出來,我們倆就爭搶起來,咯吱咯吱地吃著,等到開始吃晚飯的時候已經基本沒有了。本來炸的又藕片和白薯片,媽媽吃的都是白薯片,因為只剩下白薯片了。好想念呀,真好吃啊!炸藕片。連想起來都要流口水。這裡偶爾菜裡也出現藕,可味道完全不一樣。
還是賞花的事兒,好像不是週六週日,就是平常的日子。大概是我們小學的創立紀念日。所以沒有那麼多人,椅子空著不少。那天媽媽好像沒上班,記不大清楚了,可好像是工作日。
這樣,開始一邊吃著便當一邊賞花,可我們根本沒在看花。那是直貴發現了一隻紙箱中的被人丟棄的小貓,一下子被它吸引過去了。我們央求媽媽收養它,可媽媽不答應。直貴哭了起來,我也一個勁兒地叫嚷,這麼可愛的小貓幹嗎不能養啊?覺得不能把它丟在那裡不管。
那隻貓,後來怎麼樣了呢?如果叫誰給拾走了還好,要是那樣,沒準還活著呢。
想起來,那是媽媽也很為難,想滿足我們的願望,可家裡連喂貓的那點富餘都沒有。要不怎麼炸藕片都成了美味。即使是善良的人,也不能什麼時候,向誰都顯示出來善良。得到那個,就得不到這個。都是這樣的事兒。要選擇這個就要捨棄那個,如此反覆,這就是人生。
寫了些怪怪的事,我這樣的人還談什麼人生,招人笑話。
開始說過了,稍微留點意,真的哪怕是「我還好」這麼一句話也罷,時常能有個明信片來。最好是印上直貴最近的照片的那種。現在那樣的東西大概很簡單就能做出來,還有像是小的膠帶樣的照片,不過做那樣的可能太麻煩,所以普通的明信片也就行了,不管什麼寄來就好,我等著。
估計我這兒在相當長時間裡還是一個月只能發一封信,下個月再寫。你好好幹啊!
剛志
讀完了信,直貴馬上把信和信封細細撕碎,包在別的紙裡扔進了垃圾箱。然後去了洗手間,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服裝。藏青色的夾克衫還是去年進入正規課程的時候,自己犒勞自己買的,裡面穿的方格襯衣和棉布褲子也都是。正經點的衣服只有這些了,稍微正規一點的場合從來都是穿著它們去,已經舊的走了形。想買點新衣服,可一直沒有富餘的錢。而且朝美知道直貴的經濟狀況,就今天做點什麼也沒有意義。
衣服上沒花什麼錢,把精力用到整理髮型和刮鬍子上了。稍微有點長的頭髮,昨天對著鏡子好好整理了一下,覺得很適合自己。鬍子是剛剛刮過的,用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仔細刮得乾乾淨淨。
用梳子再次梳理了一下髮型。給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直貴想。如果第一次見面時的印象不好,以後怎麼做也追不回來。相反,要是開始時印象好,以後有點什麼小差錯別人也會原諒的。
對著鏡子練習怎樣做出笑臉。想起來以前什麼時候,和寺尾一起做過同樣的事情。因為他說,登台演出的時候,直貴的表情過於僵硬。
「自己以為在笑,可別人不那麼看,從遠處看更不像,所以笑的程度要大些,甚至自己看起來覺得有些怪怪的程度,沒準那樣正好。看看在迪斯尼樂園跳舞的那幫傢伙,就會覺得他們真不簡單,什麼時候都能做出那麼高興的神情。」
迪斯尼樂園是跟朝美交往以後第一次去的,當時想起寺尾的話,注意看了一下跳舞的人,果然被他們的笑容所吸引。
不能陰沉個臉,直貴對著鏡子嘟囔著。好長時間以來,特別是剛志的事件以後,都是些痛苦的事情,陰鬱的表情像是鐵銹一般牢牢地黏在臉上。這樣很難給別人好感。在酒吧裡遇到女孩子的時候也是,她們總是說直貴的表情冷淡,或是有些憂鬱。不過,那是那樣的場合,而且是和那些女孩子可能不要緊。今天要去見的可完全是另一類人。
鏡子一角上貼著的彩印膠紙映進眼簾,直貴和朝美臉湊到一起,朝著這邊做出「V」的手勢。那是他們在橫濱約會的時候照的照片。
想起剛剛看過的剛志來的信,彩印膠紙這樣的詞,哥哥在哪兒知道的呢?也許是監獄裡可以閱讀的雜誌上,寫過這些事情。
直貴一直沒有回信。連過新年的時候也是同樣。上個月哥哥在來信中問過是不是已經升三年級了,直貴也沒有回答。
別有事沒事地來信就好了!這就是強盜殺人犯弟弟的想法。不寫回信正是想疏遠的意思,你怎麼就沒有意識到呢?自己寫的信,對弟弟來講,是把他束縛在厭惡的過去的枷鎖,怎麼就不明白呢!
什麼炸藕片呀,真是閒得,還要美化過去。賞花的事兒直貴也還記得,還有那隻貓的事。第二天又去公園看那隻貓的時候,它已經死在紙箱中了。而且剛志也一同去了,難道忘了那件事了?
不過,哥哥說的也對——直貴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道。得到那個,就得不到這個。人生就是要選擇什麼就要捨棄什麼的反覆。
所以我只能捨棄哥哥,我本來就沒有哥哥。從生下來就是我一個,今後也同樣是。
門鈴響了。直貴看了一下表,已經到了約好的時間。
打開門,看到朝美的臉,「怎麼樣,準備好了?」
「沒問題!」直貴豎起拇指。
叫作田園調布的地方,過去就是有錢人集中居住的場所。直貴聽說過,可去那兒還是第一次。跟著朝美往那裡走的路上,直貴覺得連街上的空氣都不一樣,不僅是綠樹更多些的緣故,像是那些富裕的人,排除掉了從外面進來的不純空氣建造起來的街道,時間的流淌也讓人感到悠閒舒適。
朝美的家被灰色瓷磚的圍牆包圍著,還有樹叢,從大門前只能看到西洋式的屋頂和二層的凸窗。就練到有這種院門的人家做客,對直貴來說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走進玄關,朝美朝著屋裡喊了一聲:「我回來啦。」他們馬上聽到拖鞋的聲音,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女性走了出來。淡紫色的針織上衣,外面披著同樣顏色的對襟毛衣。像是仔細化過妝,頭髮梳理得很得體,可是身上繫著圍裙。直貴想,有錢人家的主婦在家裡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啊。
「按我們約好的,帶來了,這位是武島直貴。」
「我姓武島。」說著,他低下頭。
「喂!這位是我母親,中條京子。」
「說什麼呢,鄭重其事的,」京子苦笑著看著直貴,「歡迎!請進來!」
「打擾了。」直貴脫下鞋子。豪華的玄關裡,自己的運動鞋看上去顯得那麼醜陋。還是要買鞋子,他想。
「我爸爸呢?」
「在啊,院子裡練高爾夫球呢。」
聽到母女倆的對話,直貴有些緊張。可能的話,不想跟她父親長時間接觸。
「別那麼僵著,」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樣子,朝美湊過來小聲說,「敵人也緊張啊,高爾夫什麼的肯定只是裝樣子。」
「要是那樣還好。」
客廳足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看不到餐桌,大概吃飯是在別的房間。客廳中央有張巨大的大理石桌,四周排放著皮面的沙發。直貴按照指點坐到正中間的沙發上。
玻璃門的對面,鋪著草坪的庭院非常寬闊。可以聽到輕微的砰、砰的聲音。看不到人的身影,像是她父親朝著練習網在打高爾夫球。
朝美母親端來托盤,在直貴他們面前放下紅茶的茶杯和糕點。三隻茶杯,大概她自己也準備坐下來,直貴想到。
果然,朝美母親也坐到他們對面。這個那個地問了起來。大學的事兒,打工的事兒等等,看上去像是沒有什麼意思,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似的。大概不會是那樣吧!總是衝著自己微笑著,直貴險些放鬆了警惕,忘記這些問題一個一個都是作為分析自己的材料。
「喂!不去我的房間看看?」朝美問。也許是不忍看到直貴總遭受盤問。
「啊!你房間收拾整齊了沒有呀?」母親馬上說道。
「我打掃過了。」
「在這裡不好嗎?如果嫌我礙事,我馬上就去那邊了。」
京子顯然不願意讓他們兩人去別的房間。
「在這兒直貴就沒法輕鬆一會兒。走,我們走!」朝美站了起來,拉住直貴的手腕。他也趁勢站了起來,總算幫我了!心裡輕鬆了起來。
朝美的房間在二樓。是個南側有窗戶八張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間。像是以藍色為基調選擇的傢俱和窗簾。床罩也是淡藍色的。
在低背沙發上坐了下來,直貴歎了口氣。
「你緊張了?」
「那當然。」
「對不起!嘮叨個沒完沒了。連大學裡的成績都想打聽出來。」
「作為母親,生怕自己的獨生女碰上個壞人,自然要當心了。」
「即便那麼想也夠失禮的吧,她總是那樣,做出和藹可親的笑臉,可又在刁難人。」
「我倒不覺得是刁難……不知對我的印象怎麼樣?」
「我想不會差。別那麼在意。跟直貴交朋友的不是媽媽,是我啊。」
「我想要是印象不好,會反對我們今後交往。」
「不會的,要是說那樣不講道理的話,我會跟那樣愚蠢的父母斷絕關係的,別擔心。」
直貴苦笑了一下。心裡琢磨著:要是那麼簡單就能跟自己的親屬斷絕關係,自己早就不那麼辛苦了。
正在看朝美的相冊,有敲門聲。朝美還沒說話,門打開了,露出母親的臉,「晚飯準備好了。」
「我說過的,敲門當然好,我沒吭聲前別打開門嘛!」朝美像是抗議般地說道。可母親好像根本沒在意,「噢,噢,」適當應付了兩聲,開著門走了。
朝美歎了口氣,站起來把門關上了,「不滿意女兒有自己的個人隱私,當媽的真是怪!」
「喂,我實在不大懂,她為了保護你,也許就應該這樣吧。」
「這樣的事多了,反而讓人覺得還是沒有爹媽好了……」說出來後她看了一眼直貴,低下了頭,「啊,對不起!」
「別在意,就是我,也經常覺得沒有爹媽自由自在一些。」他把手放到朝美肩上,「下去吧,再磨蹭的話,你媽又要上來了。」
一到餐廳,朝美父親正坐在大桌子的一端看著報紙,滿頭銀髮向後梳理得非常整齊。直貴他們進來,連頭也沒抬一下,好像是說應該你們先打招呼。
「喂,爸爸!」朝美說道。
「什麼!」父親答道。可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報紙。
「這是昨天說過的武島,武島直貴。」
「您好!我是武島。」他站著低下頭。
父親終於放下報紙。摘下了像是老花鏡似的眼睛,可還是沒有看直貴,只是用指尖揉著眼角。
「噢,知道了。」父親看了看直貴,「好像我女兒在得到你的照顧。」
「沒有什麼照顧的事……」直貴避開了他的目光。
「聽說是帝都大學的三年級學生?」
「是的。」
「朝美,你原來說過什麼來著,函授教育還是什麼。」
「原來是在函授教育部,二年級的時候轉入了正規課程。」直貴說道。
「嗯,」父親鼻子裡哼了一下,「那很辛苦啊!」
「沒什麼。」
「朝美,」父親看著女兒,「從他那裡受到了什麼影響呢?」
她眨了一下眼睛盯著父親,「影響?」
「有各種各樣的吧。比如說看的書和以前的不同了,瞭解了新的世界,我是問這些呢。」
朝美不安似的看了看直貴,然後又把視線轉回到父親。
「這樣的事兒,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啊。我覺得受到了很多影響。」
「所以,你說一個兩個嘛。也不是小孩子了,總能說出點自己的看法吧。」
朝美咬著嘴唇,吸了口氣張開了嘴:
「直貴非常頑強,有很多地方值得學習。沒有一個親人,即便這樣還能讀進大學,非常了不起。這個……怎麼說呢?他好像給了我能量那樣的東西。」
她說話的時候,父親一直盯著直貴的臉。直貴覺得不舒服,用手摸著脖子。
「能量啊,很抽像嘛。」
「可是……」
「好啦!下面想問問你,」朝美父親對直貴說,「你呢,從朝美那裡受到了什麼影響呢?」
「來了!」直貴想到。中條先生本來的目標就是這邊。他坐正了。
「和她一起說話的時候,」他舔了一下嘴唇,「會覺得通向自己不熟悉的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簡單地打開了。我以前只知道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事情,雖然想向上走,可像是走進自己不熟悉的原始森林。她對我來說,就像是指南針、地圖一樣。」
「簡單說,是不是跟朝美交往以後,多少可以看到富裕人家的生活了。」
「爸爸!」
直貴笑著不讓她說什麼,然後又看著她的父親:
「我所說的是精神上的東西。當然也有那些物質方面的。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成為富裕的人,所以對於那些成功人士過得是怎樣一種生活也有興趣,不過,那並不一定局限於朝美小姐。」
中條沉默了下來,雖然不是滿分,但至少會及格,直貴想到。朝美也像是有些放下心來的樣子。
「喂!說什麼複雜的話呢,該吃飯了。」京子推著小餐車走了進來。
餐桌上擺了四套松花堂便當,另外還有清湯。像是從附近有外賣業務的飯店裡叫來的。直貴一直以為會有自家做的飯菜,看到這個有些困惑。
「今天怎麼吃起便當了呢?」朝美問到。好像她也沒想到。
「沒時間去買東西啊。客人好不容易來一次,不能隨便吃點什麼吧。」
「可我早就說過今天的事兒……」
「這家飯館的魚做得很好。我們經常叫他們的飯菜。」京子朝著直貴微笑著:「請用吧,不必客氣。」
「那謝謝了!」直貴點了下頭,拿起一次性筷子。
大概是很高級的飯店做的,便當盒裡都是些好東西,不少是直貴第一次吃到的。不過,他想像著,如果自己不是個窮學生,作為朝美的男朋友,這位母親肯定會自己特意動手做飯的對象。也就是說打算不靠誠意而靠金錢完成今天這個儀式。
只是那位母親沒完沒了地問個不停,整體上看吃飯時會話不多。父親好像不大高興似的動著筷子,時不時地喝口啤酒。
「直貴二年級的成績非常好,所以還可以繼續得到獎學金。而且教授也喜歡他,現在就勸他讀研究生呢。」
朝美在拚命地提高直貴,可是父親只是曖昧地點了點頭。直貴覺得他早就想好了,不被這些事打動。母親雖發出感歎聲,但讓人感到像是演戲。
門鈴響起來了,正是這樣的晚餐將要結束的時候。京子走到對講機的地方,用快活的聲音說了幾句什麼,馬上又返了回來。
「孝文先生來了。」她對丈夫說道。
「啊,是嘛,快請他進來。」中條的臉上看上去鬆弛了一些。
「好的,馬上。」母親說著走了出去。
「怎麼孝文來了呢?」朝美看著父親問道。
「我有事叫他來的,工作上的事,沒辦法啊!」
「可是,今天這個日子……又是星期天。」
說話聲近了,京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個子不高,長得很結實的男人。像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身穿藏藍色的媳婦,領帶也打得很端正。
「哦,有客人在啊!」他看到直貴,站直了身體。
「沒事,沒關係的,是朝美的朋友,而且已經吃過飯了。」
「要不我到旁邊房間等一下?」
「我說了沒事的,先坐下!喂!京子,也給孝文那個杯子。」
京子應了一聲,去了廚房。被稱作孝文的年輕人,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照中條說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然後,小心地來回看著朝美和直貴。
「啊,說是朝美小姐的朋友,是學校俱樂部什麼的嗎?」
「是我男朋友!」朝美像是宣言般地說道。
「我叫武島。」直貴說著,餘光掃到她父親愁眉苦臉的樣子。
「哎,朝美的……哎。」孝文眼睛睜開了一些,身體向後一仰。
「真了不起啊,朝美小姐。」
「是吧!」
「那今天是來見你父母親了?是嗎,我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孝文獨自嗤笑著。可是,那雙眼睛深處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還有面頰上微妙抽動的樣子,都沒有逃過直貴的目光。
「我表兄。」朝美對直貴說,「我父親姐姐的孩子。」
「我叫嘉島孝文。」他說著取出了名片。他工作的公司和朝美父親的一樣。也就是說在公司是上司和部下的關係。
京子端著放著玻璃杯、啤酒和下酒小菜的托盤走了回來。孝文拿起杯子的同時,中條端起了啤酒瓶。直貴看著他們倒酒。
「舊金山怎麼樣呢?」中條問孝文。
「是個好地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可轉著看了不少地方。」
「不是花著公司的錢四處遊玩了吧?」中條微笑著說道。
「那,多少會有點。」
「這小子!」
中條的情緒好像好多了,跟剛才完全不同。不過在直貴看來,這也像是演戲。覺得像是故意做出來給自己看的。
「武島君……是吧?在哪個大學呢?」孝文問道。
「帝都大學經濟部,」武島回答。孝文哼了一下鼻子點了點頭。
「是所不壞的大學,了不起啊!」
不壞,但也不怎麼好。像是要說這個話。直貴故意沒有問孝文畢業的大學,肯定是在帝都大學之上。
朝美又熱心地說起來直貴是怎樣才上了這所大學的,可孝文好像沒什麼興趣,只是哼了兩聲。臉上流露出的,像是不屑去聽一個窮學生自滿的那麼點事。
「說起經營學科,將來打算作企業家?」
「不,沒想過那樣的事。」
「哦,沒有野心啊。」孝文看了看旁邊的中條。「我可沒打算一輩子受別人僱用,只是在專務懂事面前不好說啊。」
中條晃動了下肩膀。
「我倒想看看你究竟能幹出個什麼名堂。不過,男子漢要是沒有那樣的氣概……」
「光是嘴上說能有什麼用?」朝美在反擊他。
「是不是光嘴上說,十年後再看!」孝文笑了一下。也許是想顯示自己有很強的實力。
「你呢,打算到什麼地方就職呢?」中條問直貴。
「我還沒有想好。」
「還沒想好?那真是沒點緊迫感呀!」
「可直貴剛剛上的三年級啊!」
「我從上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研究各個公司了。」孝文往嘴裡塞著小菜,喝著啤酒說道。
「好吃!舅媽做得菜什麼時候都令人叫絕。」
「是吧!人家送的最好的螃蟹,用那個做的。」京子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
盛有下酒菜的盤子放到了孝文前面,像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直貴吃。
「雖然那麼說,孝文最終還不是進了父親的公司。」
「最終,是的。那是再三考慮的結果。各種各樣的條件、待遇、前景,還有自己的夢想,綜合考慮之後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那也是碰巧碰到我們公司了,是吧?」中條支持著他。
「正是那樣。」孝文點著頭。
「要是跟別人一樣做的話,只能成為跟別人一樣的人。那是肯定的。」中條看著直貴,「有些事兒按理說不該我們說什麼。就是我們公司,都是做著公司職員,人也有各種各樣的。」
「直貴不會是一點都沒有考慮,是吧?」
朝美套著話,可直貴還是選擇了沉默。他覺得在這種場合自己說什麼都沒什麼意義。他理解了今天被叫到這裡的理由。
「已經這個時間了呀!」中條看著牆上的時鐘。
直貴明白那句話的含義。看了一下朝美說:「我該回去了。」
她沒有挽留,只是臉上帶著抱歉的神情說:「是嗎?」肯定察覺到了他內心的想法。
「我送你去車站!」走到玄關的地方朝美說道。
「不用了,時間不早了。」
「可是……」
「朝美,」後面京子溫和地叫著,「已經不早了啊!」
「還沒那麼晚。」
「真的不用送了,」直貴衝她笑了笑,「謝謝!」
「啊,我用車送一下吧!」孝文說,「不送回家了,到哪個比較方便的車站吧。」說著,開始穿鞋。
「不!不必客氣。乘車很方便的。」
「最近的車站是哪個?」
「狛江。」
「那麼,是坐南武線到登戶?」
「是的。」
「那我送到武藏小杉吧,那樣只換一次車就行了。」
「我真的沒什麼的,而且你也喝了啤酒。」
「只是一兩口。我還想跟你說點話呢。舅舅,不要緊吧?」
「啊,好吧。」中條點了點頭。
直貴看看朝美,她臉上像是有點迷惑,不知該不該反對。大概不清楚孝文的心思。
「那,要不麻煩你?」他問道。
「沒事,我馬上把車開出來。」孝文先走了出去。
孝文的車是藍色的寶馬。方向盤在左側,所以直貴轉到了道路上。朝美也跟了過來。
「今天非常感謝!」坐上車以後,直貴隔著車窗說。
「嗯,」她點了下頭。
「我再給你電話,」要說這句話的時候,車子已經動了起來,接近突然加速般地動作。直貴背貼在座椅上看了一下駕駛座,孝文一副剛才截然不同的冷漠的表情看著前方。
「對不起!讓你特意送我。」他道謝後繫上安全帶。
「不知你是什麼打算,」孝文張口說,「你和朝美的關係,不要再有什麼發展了。再說句真心話,對她你還是死了心吧!」
「為什麼?」
「為什麼!」孝文轉動著方向盤,臉上有些鬆弛,是在冷笑,「你啊,不會是真想跟朝美結婚吧?是跟她玩玩而已?」
「你看我是在玩嗎?」
「當然是。朝美有個壞毛病,自己是優裕家庭長大的,所以總是對逆境這樣的東西抱有幻想,以前交往過的男朋友也儘是些給人那種感覺的人。不過結果都是很快就膩味了,一膩味就分手,再轉到別的男人,還是有點身居逆境那樣感覺的人。」
「聽你的口氣,像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你都認識。」
「認識,全都知道。我想你還是適可而止吧,還是學生可能沒辦法,不過已經是三年級了,也該差不多穩下心來了。」
「為什麼孝文先生對這事這麼上心呢?只是因為是表妹?」
「我覺得沒理由被你叫作孝文吧,」他吐了口氣,「好吧,我對她的事在意有充分的理由。不管怎麼說,也是將來結婚的對象。」
直貴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孝文嘴角撇了起來,「吃了一驚吧,不是假話。下次問問朝美就知道了。舅舅、舅媽都贊成。與其說贊成,不如說就是他們定的。」
「可這樣的話今天一點也……」
「有什麼必要跟你說呢,」孝文一邊開著車,一邊掃了他一眼,「跟沒有任何關係的你。」
直貴還沒有找到反駁的話,車子已經到了車站。
「就是這麼回事,你考慮好了,要不對誰都是浪費時間。」腳踩著剎車踏板孝文說道。
直貴沒有理睬他的話,只是說了聲:「謝謝!」便下了車。
第二天晚上,直貴在忙著「BJ」開店前的準備。門開了,朝美走了進來。她一坐到吧檯前,就深深地歎了口氣,「昨天,對不起了!」
「你沒必要道歉吧。」
「不過,我沒想到會成了那樣。我父母真是傻瓜,簡直沒有一點辦法。」
「大概是為女兒的將來考慮吧。不過,連訂婚人都露面的事可真沒想到。」
「訂婚人?怎麼回事?」
直貴把孝文說的告訴了朝美。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他還沒說完,她就開始一個勁兒地搖頭。
「沒有那樣的事!你,真信他的話?」
「他說都是真的,要是不信,可以跟你對證。」
「混蛋!」她憤然罵道。直貴也不清楚這句話是說誰呢?
朝美把指尖插到前面的頭髮裡,撓著前額的地方。
「我想喝點什麼,是不是開門前不合適?」
「哦,不!沒那事。烏龍茶?」
「啤酒,」她生硬地說。直貴歎了口氣,打開了冰箱。
「父母曾自作主張地說過那件事,我一次也沒答應過。本來我們家族就好像喜歡往一起湊,我父母原來也是親戚。」
「有血緣關係的還是親呀!」直貴把杯子放到她面前,給她倒進百威啤酒。
「關鍵是怕分散了本來也沒多大的財產。還有一個原因,是覺得加深現在的親戚關係,比再建立新的親戚關係更好相處,比如說不大會引起婆媳之間那樣的矛盾。」
「是這樣啊。」
「無聊!遺傳學早已證明了近親結婚的缺陷,而且就是從人的關係上看,糾纏得過於複雜,有點什麼彆扭的時候反而不好辦。」
「比如說離婚的時候?」直貴一邊用濕毛巾擦著櫃檯一邊說道。
「是啊!可是這些道理他們怎麼也不明白。」
「不管怎樣,」直貴用水涮著毛巾,「好像你父母看不上我,或者說,不管是誰,都不打算認可,除了那個裝模作樣的傢伙。」
「跟你交往的是我,不是我父母!」
「那倒是。」
「還有什麼猶豫的呢?」
「昨天,從那以後你父母沒再說什麼嗎?」
「你回去以後,我就回了自己的房間。你說會說什麼呢?」
「比如說,別再跟那樣的男人交往了之類的。我可被人家說了,讓我對你趁早死心吧,自稱是你的追求者的那個人。」
「那混蛋!」朝美斷然說道,咕嘟喝了口啤酒。
「喂!我看上去是那種由父母安排自己將來的大家閨秀嗎?我可是準備用自己的腳走自己的路啊!」
還穿著高級的皮鞋吧。直貴心裡嘀咕著。
開門的時間即將來臨之時店長來了,朝美跟他打招呼,他也笑了笑。朝美又跟店長聊了會兒音樂,第二杯啤酒喝完,她說要回去了,最後又叮囑了一句:「不管怎樣,別在意我父母的事!」
「是個好女孩兒啊,家裡又有錢。要是能和這樣的女孩兒一起的話,可以說是一下子步入了上流社會呀,一定!」店長笑著跟直貴說。
上流社會,是嗎!
真是從心裡喜歡朝美,直貴自己感覺。如果她不是富裕家庭裡長大的,大概也會喜歡。可是,在夢想和她一起的將來時,不由得想到她身上附有的一些東西,這也是事實。既沒錢也沒有力量,只是肩負著人生負債的自己,搖身一變進入上流社會——這種想像使他心裡充滿躁動。可以說,是把以往所有噩運一掃而光的機會。如果沒有這樣的事情,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從這社會的底層浮上來,想到這裡,他就感到隱約的恐怖。
可是,什麼事情都不會那麼順暢。正如所料,大門正要關閉起來。中條夫婦同意自己跟朝美結婚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直貴想。這還是隱瞞了剛志的事。如果要結婚,早晚剛志的事會暴露,那時會受到多麼強烈的反對,直貴很容易就預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