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尾祐輔來電話,是在酷暑稍微有所緩和的九月中旬。聽到電話裡的聲音,直貴沒有馬上聽出來是他。也許是好久沒聽過他聲音的緣故,但也覺得他的聲音比以前更加低沉了。
大概因為平常唱歌的緣故,說話的時候總想讓嗓子休息一下,只是用嘴皮子嘰嘰咕咕地說。歲數不小了,總是這麼說話,讓人覺得不像個正經男人。寺尾把穿著黑色皮褲的雙腿盤在一起,笑著說。
在池袋車站旁的咖啡店裡,兩人面對面坐著,因為寺尾在電話中說想見個面。直貴現在在這附近的電器店裡上班,工作要到晚上八點才結束,下午三點起有一小時休息時間,就利用這段時間,和老朋友見了面。
「調動工作再加上搬家,很辛苦啊!」寺尾說。
「嗯。」直貴點著頭。搬家的事只通知了極為有限的幾個人。跟寺尾聯繫不多,可每年還是來賀年片,所以把他加入到通知的名單中。
「樂隊的事怎麼樣了?是不是很順利啊!」直貴問。
「還在拚搏著。幾乎沒有上過電視什麼的,你應該知道。唱片公司那邊也許也已經失去信心了。現在打算不管怎樣先出下一張CD,可具體的事還沒有落實,不知道今後會怎麼樣。」
還是這樣啊,直貴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想著。音樂節目經常看,還經常看專業的雜誌。當然,是因為在意寺尾他們的情況。可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看到「宇宙光」樂隊的名稱是在什麼時候了。
「最近父母經常抱怨,說差不多就得了,該幹點正經事了。在父母看來,我們現在不是在做正經事。」寺尾苦笑著。
「其他成員怎麼樣呢?還都堅持著?」
「不管怎樣,到目前為止。」寺尾一瞬間目光垂了下去。
「到目前為止?」
「幸田你還記得吧,他說不想幹了。」
直貴吃驚地看著寺尾,「為什麼呢?」
「自己要是不想幹,硬要他留下來也不行。如果他走了,敦志和健一大概也會動搖。」寺尾笑著歎了口氣,「已經是風前之燭了。」
聽到這些,直貴低下頭。要是那時自己也一起幹的話會怎麼樣呢?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掠過。他不覺得會取得成功,大概音樂的世界更為嚴酷。繼續一起幹的話,會和現在的寺尾有一樣的想法。雖然理由不那麼合理,脫身出來的做法也許還是正確的,心情變得複雜起來。
「你怎麼樣了呢?是叫實紀吧,在電話裡聽到過一點她的聲音。好像是很愉快的氣氛。」
「唉,還可以吧。工資不高,盡讓老婆受苦了。」
「由實子的話不要緊吧。」寺尾點點頭,直起腰來看著直貴,「哥哥怎麼樣?還跟過去一樣聯繫吧?」
「跟我哥哥,」直貴頓了一下說,「斷絕關係了,現在沒有什麼聯繫,住處也沒有告訴他。」
「是嗎……」寺尾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公司裡的人誰也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住處周圍的人和實紀去的幼兒園的人也是。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是搶劫殺人犯的親屬。所以才能平安無事地生活。搬到這兒以後,實紀也變得開朗了。」
「我們分手以後,還是發生了不少事情啊。」
「正如《想像》一樣。」
聽了直貴的話,寺尾「哎」了一聲,睜大了眼睛。
「沒有歧視和偏見的世界,那只是想像中的產物。人類就是需要跟那樣的東西相伴的生物。」直貴目不轉睛地看著寺尾,用自己也覺得吃驚般的沉穩聲音說道。寺尾移開了視線。
「《想像》……嗎,你在我們面前第一次唱的歌。」
「現在我仍喜歡那首歌。」直貴嘴角鬆弛了下來。
寺尾把眼前的咖啡杯和水杯移到旁邊,兩肘支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出。「《想像》……還想唱一次試試嗎?」
「啊?」
「我是問還想跟我一起再唱一次嗎?不會討厭音樂了吧?」
「你開玩笑吧?」
「不是跟你開玩笑。準備最近開個演奏會。你不出場試試?友情出演,按現在的說法算是合作演出吧。」
直貴撲哧一聲笑了,「是不是幸田和敦志要走,才把我放進去呀?」
「不是那樣。我要是繼續幹音樂,就是一個人也沒問題。早就這麼想好了。可是,實際上,從去年開始挑戰新的事情。」
「什麼?你說新的事情。」
「去監獄演出。」
「監獄……」
「以監獄裡的服刑人員為對象,演奏和唱歌。敦志他們也參加過,但多數是我一個人在做。」
「為什麼做那樣的事呢?」
「說好聽些,算是摸索吧,音樂究竟是什麼?音樂能起到什麼作用?想再次確認一下。這樣想才開始的。不知你知道嗎,基本沒有收入,也不是監獄方面要求我們做的,完全是志願者活動。」
「噢……」
直貴想,樂隊都快散了,可這個男人卻一點兒沒變,還在追求著夢想。那個夢想,不是靠音樂走紅那類的東西。想起剛才自己還想沒跟他們一起幹也許是對的,直貴覺得有些害臊。
「下次舉行的地點是在千葉。」寺尾說著看了直貴一眼。
直貴低下了頭,斜視著他,「所以邀請我參加?」
「別有其他的誤解,我請你並不是想再增添什麼話題。只有一點,希望能有個像是橋樑一樣的東西,將觀眾和我聯繫到一起。以前也做過多次,怎麼也拿不準和觀眾的距離感。所以想一邊確認服刑者和自己的位置關係,再演奏一次試試。」
「要我來牽線搭橋?」
「只是在我心裡,我說的。你和你哥哥的事兒絕對保密。」
「當然,我也沒覺得寺尾是為了製造什麼話題才說這些事的。」
「還有一個理由,只是我多管閒事。」寺尾說,「決定在千葉辦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想到你是不是還在因為哥哥的事情在苦惱。覺得對你來說,是不是個消除隔閡的機會。反正也沒去探望過吧?」
直貴把目光垂了下來,交叉著手臂,發出呻吟般的聲音。幾年沒見了,這傢伙還是自己的親友,他領悟到。
「剛才我說了,跟哥哥斷絕關係了。」
「我清楚。不覺得你做的不對。可那是物理上的,精神上的怎樣呢?不會因此就心情舒暢了吧。」
寺尾的話像是針軋一樣刺痛著直貴的心。可是,他還是咬緊嘴唇,搖了搖頭。
「武島……」
「感謝你關心,可是,已經結束了。」直貴抓起賬單站了起來,「雖說唱歌……我還是喜歡。」
他朝出口走去,寺尾沒有喊住他。
跟寺尾見面後過了五天。由實子把一封信放到直貴面前,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
「什麼?這個。」他看了一眼寄信人,倒吸了一口氣,是前山,上次搶包犯人的父親來的。信封裡除了信還有東京迪斯尼樂園的入場券。信中寫滿了為自己兒子行為不端再次道歉的文字,再就是詢問實紀後來的狀況,接著,是表示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事情請告訴他們的請求。
實紀額頭上還是留下了傷痕。現在靠前面的頭髮遮掩著,醫生建議稍微長大些以後最好接受激光治療。
「幹嗎要這樣做呢,我們都快忘了那件事了。」直貴將信和入場券裝回信封,「是為了自我滿足,這樣做些像是贖罪的事情,自己心裡多少會好過些?」
由實子好像不贊同他的說法,表情不大愉快的樣子,直盯盯地看著信封。
「怎麼啦?」
「嗯……我在想,是那樣嗎?」
「什麼意思?」
「我呢,看到這個的時候,心裡想,還沒有忘記我們啊!那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我一直覺得,他們一定是關注著自己兒子的將來,把受害者的事忘掉了吧。可是沒有忘。」
「可是,就這樣做,是不是真正從心裡向我們道歉也不清楚呀。我覺得他們只是陶醉於做善事的那種滿足中。」
「也許是吧。不過,我覺得比起什麼都不做還是好吧。哪怕是寄一張明信片,也說明他們沒有忘記那個事件,多少感到安慰。」
「安慰,真的?」
「是很大的安慰。」
「是嗎?也許是那樣吧。」直貴再次從信封中去除了入場券,「那麼,人家特意送的,下次休息時三人一起去看看吧!」
由實子沒有回答他,「直貴君,」她用好久沒用過的丈夫名字稱呼他:
「我,會按你的想法做的。包括你跟哥哥斷絕關係的事情,我也沒說什麼。不過,我覺得有些事你必須記住,忘不了哥哥那個事件的,不只是你,還有更為痛苦的人。你隱瞞了哥哥的事情,我們現在是幸福的,可這個世上還有隱瞞不了的人。我們應該分清楚。」
「你想說什麼呀?!」他瞪著由實子。
由實子沉默地垂下目光。像是在說,這不用再說了吧。
「我去洗澡了。」他站了起來。
在狹窄的浴缸中抱著膝蓋,直貴反思著妻子的話。寺尾也說過同樣的話,對你來說,是不是個消除隔閡的機會——他說。由實子說應該分清楚。而且他們說的決不是空話。
從浴缸中出來,用涼水洗了臉,他在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地嘟囔,「該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