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貴見到哥哥,是在事件過後第十天的時候。警察來了通知,說是剛志相見弟弟。直貴沒想到還可以見到被捕的哥哥,相當吃驚。
到了警察署,被引導到訊問室。直貴感到有些意外,原以為是在電視裡經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間裡會面。
狹窄的長方形房間中央放著桌子,剛志和警察坐在兩側。剛志的臉頰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來曬得棕黑的臉變成了灰色。眉毛下邊現出深色的陰影,深藏在那裡面的眼睛瞧著地上。雖然察覺出直貴進來,卻總不抬頭看弟弟一眼。
留著寸頭、看上去過了四十歲的警察,讓直貴坐到椅子上。他坐下來,看著低著頭的剛志。哥哥還是不動。
「喂!怎麼啦?」警察說,「弟弟特意來看你了。」
剛志還是沉默著。像是失去了說話的時機。
「哥哥!」直貴叫他。
剛志的身體抽搐了一下。與其說聽到叫他,不如說是聽到熟悉的聲音後,身體條件反射般的反應。他稍微抬了一點頭,看了一眼弟弟。剛對上目光,馬上又把視線返回到地面。
「直貴……」剛志的聲音嘶啞著,接著說,「對不住了。」
絕望感又一次衝擊著直貴的胸膛。讓他重新認識到這一切是噩夢而是現實。這十天裡,他拚命努力接受這一現實。不過,心裡什麼地方還是期待著「哪兒搞錯了」。此時直貴心裡,像是已經堆積得不大牢固的積木,最後的一根支柱嘩啦倒了下來。
「為什麼呀?」直貴像是硬擠出的聲音,「為什麼要那樣呢……」
剛志沒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輕微地顫抖。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問你為什麼呢。」警察低聲跟剛志說道。
剛志歎了口氣,用手揉搓著臉。用力閉上眼睛,然後又深深歎了口氣。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些什麼!」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下子把頭垂了下去。肩膀抽動著,發出呻吟聲,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腳上。
直貴有很多事想問哥哥,也想責怪他。可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待在他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傷就像是心靈感應一樣傳遞給了他。
到了直貴該離開的時間,他搜尋著要向哥哥說的話,他想應該有些話只有自己才能說出來。
「哥哥」,站在門前,他說,「注意身體!」
剛志抬起頭,吃驚一般睜大眼睛,像是察覺到在沒有遮攔的空間裡會面,這是最後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臉,直貴的感情劇烈波動起來,積壓在心裡的東西猛地刺激著他的淚腺。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哭出來,他喊道:
「哥哥是傻瓜!幹了那麼傻的事兒!」
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趕緊站到直貴面前。他像是理解直貴的情緒,沉默著朝他點了點頭。直貴低下頭,咬緊牙齒。他想,你們不會理解,不知道我們的心情啊!
別的警察過來了,送他到警察署門口。那個警察邊走邊說,勸過剛志好幾次,見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應。這次他下決心見面,大概是因為明天要被轉到拘留所去的緣故。
出了警察署,直貴沒有直接去車站,在街上毫無目標地走著。說實話,他也不願意回到公寓去。因為如果回去,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哪個問題都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而且誰都不會幫他解決。
走著走著,突然想起剛志作案的那戶人家應該就在這附近,究竟在哪兒呢?他只記得緒方商店這個名字。
便利店外邊有個公用電話亭,旁邊放著電話簿。他找緒方商店,很快就找到了,記下了地址走進便利店,從地圖上確認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走了起來。想看一下那個家和不想看的念頭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心裡動搖著,腳卻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轉過街角,到了可以看見那棟房子的街道上,兩條腿像是突然被捆住一樣不動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確信。雖然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廣闊的庭院,對面是停車場——所有的都合乎條件。
他慢慢地邁出腳,感覺到心跳加快,盯著那緊緊關閉著的西式院門走過去。
忽然想起來,應該有受害者的葬禮。聽說殺人事件因為司法解剖葬禮比通常情況下舉行得要晚些,那也舉辦過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參加呢?需要替剛志來謝罪嗎?當然可能會被趕出來,即便那樣也應該來吧?
直貴意識到,到現在為止幾乎沒考慮過受害者的事兒。受到剛志這件事情的打擊,想到的都是將來自己怎麼辦;感歎發生了這事以後,自己是多麼不幸。
在這個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剛志殺死的老人,這是當然的。但他沒考慮過這樣當然的事情。不能說老了,被殺死就不算不幸的事。她還有剩餘的人生,有這樣的豪宅,應該不用為錢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大概有孫子吧,看著孫子成長,晚年生活一定充滿樂趣。而剛志奪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現在還不吃,直貴想到。剛志進了監獄,只能自己去道歉。去跟人家磕頭認錯,哪怕是被罵、被趕出來,也要誠心地道歉。這樣表達我們的心情,哪怕一點點也好,大概能緩和親屬對犯人的憎恨。那樣的話,也許剛志的罪也會減輕一點。
直貴走進緒方家門口,嘴裡乾渴得厲害。腦子裡想著順序,首先按門鈴,說是武島剛志的弟弟。對方可能會拒絕開門,會說讓他走開,那樣的話,應該懇求人家讓自己進去,哪怕就說一句話也好,想向他們道歉。要不斷地懇求。
快到門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襯衣打著領帶,外面穿著藏藍色的開襟毛衣。男人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從門裡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的老太太的兒子和孫女。
直貴沒想到會這樣。父女倆笑著。但是那種笑容像是因意外災害失去親人的人特有的,包含著悲傷的笑容。那種氛圍的強烈程度超出了直貴的預想。
停下!他想著,可是腿還在走。覺得那父女倆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沒正面看他們,父女倆也沒特別注意他,沿著馬路走了。
直貴與他們兩人擦身而過,走過了緒方家的大門。
我跑掉了,像是逃兵一樣——他怨恨著自己繼續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