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現在做的,大約母后不會喜歡。但我沒辦法。我已經長大,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卻偏偏這樣厲害。
恩惠可以籠絡很多人,可她沒有高貴的門閥,在朝中的那些勢力,都不是她至親的人,沒有理由為她付出那麼多。她以前再多的心血,恐怕都是浮萍,待風來秋到,選擇也就到了。
她恰恰就是像警告我的那樣,根基動搖了。
我想大概聰明如母后,也許是不會不知道的,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還政是遲早的事情,可她還在猶豫什麼呢?母后又不是不識時務到需要臣子撕破臉皮的人。
或是她想等到,連從小就喚她為'母'的我,也與她扯下溫情的面具?
下朝之後,我馬上到東殿去。腳步太快,伯方在後邊小跑著追我。在迴廊轉角,一眼瞥到母后在簷下含笑看我,不覺臉紅了一紅,覺得難為情。
她今天臉色好多了,不再像昨天一樣慘白。我去時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瑩的手指去撫弄外面的芭蕉葉。她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閃,眼睛裡暗淡的水霧就矇矇矓矓地波動,在外面芭蕉綠森森的影子中,剔透生彩。
她轉頭,瞄到我站在門邊盯著她的手看,卻什麼表情也沒有,轉到後面的池子裡洗手。
我坐在她旁邊,看她的手在水裡隱隱綽綽,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裡,藕荷色在水裡隨她的手上下波動。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撈起來,擰乾。幸好是熱天,很快就能幹。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間,說:"今年的最後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綠色荷葉中,只有一支緋紅的荷花開在高處,傲氣凌人,顧盼生姿。那顏色紅得胭脂般,彷彿整個夏天就沉澱在上面,鮮亮奪目。
她轉頭問我:"把它摘過來給我?"
於是我毫不猶豫就走下水。
我覺得十三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歷,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們一起摸那顆珠子,可是我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只覺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纖細的指尖在水裡溫熱。其他的一切,全都鉸碎了一樣,零落,想不起具體的顏色與形狀。
把那荷花的莖折斷,手指卻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癢難耐。我去旁邊弄了點菖蒲葉,站在泥水裡把花莖上的毛刺都用菖蒲葉抹掉,自己再撫摸了一遍,沒有刺手的東西。然後跋涉回來,她坐在那裡,神遊天外,根本沒看我。
我把荷花遞給她,她接過,臉上一點兒神情也沒有。
伯方在旁邊看我龍袍上一塌糊塗的淤泥,忙說:"皇上去換了衣服吧。"
我點頭,對她說了我馬上回來。
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她已經背對我離開,經過角落的草叢間,她把手裡的荷花隨手丟在那骯髒的地方。
第十四章 白露(三)
朝來寒雨晚來風
當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廣聖宮被驚起時,伯方稟告說,已經延到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這五個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個天空都是通紅。
為何宮裡會突然有這樣的大火?況且這幾個殿坐落相隔,怎麼會一下子就全部燒著,而且火勢無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攔我說:"皇上萬乘之尊,不可身涉險地……"
"好了好了,少囉唆,走吧。"我皺眉。
火光下的禁苑裡一片嘈雜,後局救火的人與宮外進來的軍巡捕都在提水撲救,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站在旁邊看。
各支部隊密切配合,有的警戒彈壓,維持宮裡秩序;有的救護,安置受傷的宮裡人;有的搶救宮內的文檔與陳設;有的運水滅火。大桶大桶的水壓向火蛇,可惜還未到一尺處早已煙消雲散,那火竟不是在燒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轟鬧,鋪天蓋地騰起無數紅雲吞吐那些雕廊畫棟。
有個軍巡捕在通紅明滅的火光中重重撞到了我的肩,我回頭看他,他沒看清我是誰,倒喝了我一聲:"別在這裡擋路,走開點兒!"他肩上懸了水袋水囊,與別人一起背個大唧筒,用碗口大的中空毛竹製成,一臉的油汗混合著黑灰。我笑了一笑,忙讓出位置給他,自己轉到滋福殿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