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準備好熱水。我僵直的手指觸到溫水,血像從凝固中融化一般,開始在我的全身流動起來。這才明明白白知道,那個笑得溫暖的女孩子騙了我。她沒有來。
那年三月,我初御崇德殿,母后設幄次於承明殿,垂簾以見輔臣。十月己未,移父皇神主於太廟,廟號為真宗皇帝。我有了一個妃子郭青宜。
郭青宜比我大四個月,大婚行禮時我仔細看了一眼,見她頭冠飾以九翬、四鳳,心裡就放了心,這是妃子之制,看來母后沒有現在就立她為後的打算。至於她的臉,我沒有瞧清楚就把眼睛轉回來了。
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我以為再也不會看見那個奇怪的女子。我也沒想再看見她。
我習慣了生活,習慣了遇上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彷彿母后隨時垂著簾幕在我的右邊。
以為,自己的人生順理成章就會延續,再沒有任何突兀的東西來臨。
第三章 上元(一)
玉壺光轉,鳳簫聲動
然後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先去向母后獻賀,而後去保安殿。
父皇去世之後,楊淑妃就上奏請求到別殿幽居。她十二歲就進宮,也是父皇心愛的人,而且又是養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遺詔以她為皇太后,母后就題了她的居處為"保安",尊為保安皇太后。不過現在除了年節請安,她再不出現。
而後在長慶殿接受完群臣拜賀,回到延慶殿,除去狐裘在爐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來了,轉眼把御苑鋪得一片蒼白。
"天色已遲,萬歲可上正陽樓,與民同樂。"伯方提醒我。
正陽門居宮城南三門正中,上有正陽樓。
其實那天我並不想去,可是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還記得半月前元日,在長慶殿接見了各國使節,說是使節,其實都是各懷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卻倨傲之極,遼人更只是半跪點肩而已。而我們也只能說狄戎無禮,輕輕就帶過了。母后特地在今天給他們看一場大排場,說是要顯我國威。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反倒是把珠寶給盜賊看?
正陽樓臨御街,樓上四面垂了明黃薄帳,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時,簾子還沒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見了,一時歡呼雷動。
雖然知道無論是誰坐在這個位子上,他們都是會這樣反應,但是我心裡還是有點兒歡喜,轉念一想,其實誰不知道所有的詔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裡呢?我自嘲地笑笑。
登門樂已畢,簾子放下。
我向左邊設綵棚的燕王點頭,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過八種王位,趙元儼的名頭連母后也忌憚,只是他現在與母后見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頭看去,原來開封府用黃羅設了綵棚,御龍直執黃蓋掌扇,列於簾外。左右兩樓懸掛燈球兩枚,都是方圓丈許的大燈,內燃椽燭,照徹通明。樓旁邊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旁邊紮成層山的燈火輝映下,流金濺玉。
左右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用青幕遮籠,草上密密插置燈燭數萬盞,自燈山至正陽門樓橫大街,大約有百餘丈,蜿蜒如兩條發光的長龍遊走。
磚石甃砌的御溝水道邊,桃李梨杏的枝丫上掛滿各色花燈,雙魚、寶塔、宮式,高挑在夜空中,伴著紛飄的白雪,華燈寶炬,雪色花光,霏霧融融,一如白晝。
"樓下設紅紗貼金燭籠一百對,琉璃玉柱掌扇燈一百對,紅紗珠絡燈籠一百對,玉柱玉簾窗隔燈一百對,再有太后剪金箔小鳳百對,俱以賜民。"伯方在我耳邊說。
我點點頭。
輕飄的金鳳在樓上被宮女撒下,下面的人爭搶成一團。
坐在正陽樓上看下面數十萬盞燈燭的光華,到處是妖冶的熱鬧,到處是燦爛的喧囂,到處是歡笑的人群。萬家競陳燈燭,千燈光彩爭華,到處是影戲樂棚,到處是行歌滿路,萬戶千門,笙簧作徹,大街小巷,寶馬雕車,連雪也在離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這樣的繁華,真是旖旎如夢。
可惜我始終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始終也不能到裡面去,我在這裡做一個旁觀者,幻想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