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春
帕爾瓦娜還沒掀開被子看,就聞到那味兒了。馬蘇瑪屁股上蹭得到處都是,一直到大腿。床單、床墊和被子上也有。馬蘇瑪回過頭,抬臉看著她,怯怯地,帶著請求原諒的表情,還有羞恥——這些年來始終不變的羞恥。
「對不起。」馬蘇瑪小聲說。
帕爾瓦娜真想大聲咆哮,卻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每逢這樣的時刻,她就需要拼命提醒自己,別忘了這個糞堆是她自作自受的結果。她遭受的一切既算不上不公平,也不過分。她活該如此。她打量一下弄髒的床褥,對眼前的工作心生畏懼,不免嘆了口氣。「我這就給你弄乾淨。」她說。
馬蘇瑪開始無聲地哭泣,表情上沒有絲毫變化,只有眼淚奪眶而出,簌簌落下。
清晨凜冽,帕爾瓦娜來到屋外,在燒飯的泥坑裡生火。等火上來了,她便提著桶去沙德巴格的公共井裡打水,再回來燒水。她在火前攥緊兩手。從這兒,她能看到村裡的磨坊,小時候謝基卜毛拉教她和馬蘇瑪識字的清真寺,還有毛拉建在緩坡底下的家。再過一會兒,等太陽升起,毛拉家的房頂就會在周圍的土色之中,變成鮮紅奪目的方塊,因為他妻子在屋頂晾了西紅柿。帕爾瓦娜抬頭仰望,晨星暗淡,漠然地對她半睜著眼睛。她費勁地站起身。
進了屋,她幫馬蘇瑪翻過身,背朝上。她浸濕毛巾,擦淨馬蘇瑪的屁股,從她後背和肌肉麻痺的腿上清理掉糞便。
「為什麼用熱水?」馬蘇瑪趴在枕頭上說,「何必這麼麻煩?你不用這樣做。我分辨不出來的。」
「也許吧。可我就是要這樣。」帕爾瓦娜說著,對著糞便做了個鬼臉。「行了,別說話了,讓我收拾完。」
帕爾瓦娜的一天就此開始,一如往常,一如父母過世這四年來的每一天。她喂雞,劈柴,一趟趟、一桶桶地從井裡提水。她和面,揉面,在土坯房外的泥爐裡烤饢,然後擦地板。到了下午,她蹲在小河邊,和村裡的女人們一起,在石頭上洗衣服。接下來,因為今天是禮拜五,她要去墳地,給父母上墳,挨個做一遍簡短的告拜。整整一天下來,在這些家務的間隙,她還得抽空兒幫馬蘇瑪翻身,側過來,再側過去,把枕頭塞到這邊的屁股下,過一會兒再換另一邊。
今天她碰到了薩布爾。碰到了兩次。
她先瞅見薩布爾蹲在他家小土房外,對著燒飯的泥坑扇風,煙嗆得他使勁眯著眼。旁邊是他兒子阿卜杜拉。後來她又瞧見他了,正在跟幾個男人聊天。那些男人和薩布爾一樣,現在都成了家,可他們原先也都是村裡的娃子,跟薩布爾打過架、一起放過風箏,追過狗,玩過捉迷藏。現在這段日子薩布爾可遭罪了,攤上了大不幸,老婆死了,丟下兩個沒媽的孩子,其中一個還在吃奶。現在他說起話來透著疲憊,聽都聽不清。他在村裡拖著身子走路,倦怠,枯槁,和從前判若兩人。
帕爾瓦娜遠遠地看著他,眼中滿是渴望,像傻子一樣。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她努力挪開目光。如果無意中四目相交,他也只是衝她點個頭,可她卻熱血上湧,滿臉發燒。
當晚,帕爾瓦娜要躺下睡覺時,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真是累透了。她躺到小床上,等待入睡。
此時,黑暗中傳來呼喚:
「帕爾瓦娜?」
「在。」
「你還記得那次嗎?咱倆一塊兒騎自行車。」
「嗯。」
「騎得多快啊!大下坡。狗追著咱們。」
「我記得。」
「咱倆都在尖叫。然後就撞到石頭上了……」帕爾瓦娜幾乎可以聽到姐姐在黑暗中微笑。「媽可生氣了。納比也是。咱們撞爛了他的自行車。」
帕爾瓦娜閉上了眼睛。
「帕爾瓦娜?」
「在。」
「今晚和我一起睡行嗎?」
帕爾瓦娜蹬開被子,摸到小屋另一頭馬蘇瑪的床上,鑽進被窩,在她身邊躺下。馬蘇瑪的臉枕著帕爾瓦娜的肩膀,一隻胳膊環在妹妹胸前。
馬蘇瑪小聲說:「你應該過得比我好。」
「別再說這些了。」帕爾瓦娜低聲答道。她撫弄馬蘇瑪的頭髮,一下一下,慢慢地,馬蘇瑪喜歡這樣。
她倆輕言細語地瞎聊了一會兒,都是些瑣碎的、無關緊要的事,暖暖的呼吸溫暖著對方的臉。對帕爾瓦娜來說,這是相對快樂的時刻,常常讓她想起她倆還是小女孩兒的時候,也曾這樣臉貼著臉,蜷縮在被窩裡,低聲私語,說著閒話,不出聲地吃吃傻笑。沒過多久,馬蘇瑪便睡著了。她在做夢,出聲地嘟囔著什麼。帕爾瓦娜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思緒凌亂,東想一點,西想一點,終於滑落到她在一本舊雜誌上見過的照片,一對面無表情的連體暹羅兄弟,共用肥厚的軀幹。他們一體相連,無法分離,一個人骨髓裡造出來的血,在另一個人的血管裡奔流,他們的結合是永久的。帕爾瓦娜感到壓抑,絕望,好像有隻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她吸了口氣,努力將心思轉回到薩布爾身上,卻發現思緒飄飄蕩蕩,墜入了她在村裡聽到的傳言:他在找新老婆。她使勁不去想他的臉。她掐斷了自己的愚念。
帕爾瓦娜生得意外。
馬蘇瑪已經出來了,在接生婆懷中安靜地蠕動,此時母親卻在大叫,另一個腦袋瓜從她體內露出了頭頂。馬蘇瑪的到來順順利利。接生婆後來說:她自己下凡來了,這個小天使。帕爾瓦娜的出生卻是母親久拖不去的痛苦,當然對嬰兒也是極其危險的。接生婆費了好大的勁,才給帕爾瓦娜解開纏住脖子的臍帶,它彷彿懷著與母體分離的焦慮,而變做了害命的工具。日後每逢情緒低落到谷底,帕爾瓦娜便不由自主,沒頂於自厭自棄的洪水,心想,還是那根臍帶最解人意。它想必知道,誰才是更好的那一半。
馬蘇瑪按時吃奶,準點睡覺,只在餓了的時候或拉完才哭。醒著時,她既頑皮又活潑,動不動就樂,在襁褓中咯咯傻笑,高興起來就吱吱呀呀地叫。她喜歡吮吸自己的撥浪鼓。
大夥都說,多懂事的寶寶啊。
帕爾瓦娜卻是個暴君。她盡情施展威權,凌駕於母親之上。父親被這作威作福的嬰兒弄得五心煩躁,乾脆帶上女娃們的哥哥納比,逃到自己兄弟家睡覺。對姐妹倆的母親而言,夜晚充滿了史詩般的苦難,只有少許間隙,可以抽空兒喘上一口氣。到了晚上,她便整夜抱著帕爾瓦娜,不停地顛上顛下,走來走去。她搖著她,給她唱歌。每當帕爾瓦娜張開嘴,對她腫脹的、已被咬破的**發起猛攻,用牙床撕咬她的奶頭,彷彿要從她骨髓深處也吸出奶水的時候,她便疼得齜牙咧嘴。但吃飽喝足也於事無補:即便肚兒圓圓,帕爾瓦娜照樣連踢帶打,哭鬧不停,任母親怎樣求告也無動於衷。
馬蘇瑪待在房間角落裡,帶著憂鬱無助的表情看著這一切,彷彿對母親的處境心懷憐憫。
納比原先可不像這樣。母親有一天對父親說。
每個寶寶都不一樣。
可那一個,我要被她弄死了。
會過去的。他說。就像壞天氣會過去一樣。
確實過去了。也許這孩子得了疝氣,也許是因為其他不太嚴重的小毛病。可是太晚了。帕爾瓦娜留給人的印象已經難以消泯。
雙胞胎十個月大的時候,正值夏末的一個午後,沙德巴格的村民參加完婚禮,在一起聚餐。女人們熱火朝天地忙活著,把白米飯堆進盤子,弄成一個個鬆軟的金字塔,再撒幾片番紅花。她們切饢,刮掉甕底的米飯鍋巴,遞上一個個菜盤,裡面裝著炸茄子,上面放了酸奶酪和乾薄荷。納比和別的男孩們玩去了。村裡那棵大橡樹下,母親帶著姐妹倆,和鄰居們一起,坐在剛鋪的小地毯上。她不時低下頭,看一眼並排睡在樹蔭下的兩個女兒。
吃完飯,喝完茶,姐妹倆也睡醒了。眨眼之間,就有人把馬蘇瑪一把抱了起來,高高興興地遞來遞去,娘舅遞給大姑,大姑再遞給大爺,在這個腿上顛幾下,再到另一個膝蓋上立一會兒。一隻隻手撓著她軟軟的小肚皮,一個個鼻子蹭著她的小鼻頭。她頑皮地一把揪住謝基卜毛拉的鬍鬚,逗得大夥哈哈大笑,抱著她又是一通瘋搖。她表現得如此大方,合群,真讓人嘖嘖稱奇。他們舉著她,讚美她粉嘟嘟的臉蛋,寶石藍的眼睛,線條優雅的雙眉,誇她是個美人坯子,過不了幾年,她便要出落得靚麗奪目。
帕爾瓦娜留在母親的膝頭。馬蘇瑪表演的時候,帕爾瓦娜安靜地看著,帶著一絲困惑。在一群如醉如痴的觀眾當中,只有這一位不明白,眼前的滿堂喝彩到底是為了啥。母親不時低頭看看她,伸出手,輕輕捏一捏她的小腳丫,彷彿在以此致歉。聽到人家議論馬蘇瑪出了兩顆牙,孩子她媽便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帕爾瓦娜都出三顆了。可是誰也沒有理她。
姐妹倆九歲的時候,全家人去了薩布爾家,吃黃昏前的開齋飯,慶賀齋月的結束。屋子裡沿牆擺放了一圈坐墊,大人們圍坐著,高聲聊天。你來我往,傳來遞去的,總也少不了茶、祝福和閒話。老頭們捻著唸珠。帕爾瓦娜安靜地坐著,為能與薩布爾呼吸同樣的空氣,為他那雙貓頭鷹般的眼睛就在近旁而暗自歡喜。整個晚上,她時不時就瞥他一眼,看他在嚼方糖,在摸自己光溜溜的大腦門,或是被某位老大爺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如果他注意到她在看他,確有那麼一兩次他注意到了,她便趕快把目光挪開,因為難為情而不免動作生硬。她的腿開始發抖,嘴發乾,幾乎講不出話來。
此時,帕爾瓦娜想起了那個筆記本,它就藏在家裡,壓在她一堆東西下。薩布爾老有故事講,講精靈,講仙女,講妖怪和魔王。村裡的小孩經常圍著他,屏息凝神,聽他給大夥編故事。大概半年前,帕爾瓦娜聽到薩布爾告訴納比,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寫小說。此前不久,帕爾瓦娜和母親去了一趟鄰鎮的巴扎,在一個賣舊書的攤子上,她相中了一個漂亮的筆記本,乾乾淨淨的紙上印著一道道的橫線,本子皮是厚厚的深棕色皮革,四邊壓花。帕爾瓦娜把筆記本拿在手上,知道媽媽付不起錢,便趁賣貨的不注意,飛快地把它塞進了自己的毛衣。
可是,半年過去了,帕爾瓦娜依然無法鼓起勇氣,把筆記本送給薩布爾。她害怕他笑話她,也怕他看明白其中的含意,再把它退還。於是,她只能每天夜裡躺在小床上,手偷偷伸在毯子下,抓著那筆記本,用指尖摩挲封皮上的壓花。明天。她每晚都暗自發誓。明天我一定要拿上它,去見他。
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吃過開齋飯,所有小孩都跑到外面去玩。帕爾瓦娜、馬蘇瑪和薩布爾輪流蕩起了鞦韆,那是薩布爾的父親做的,吊掛在大橡樹一根結實的樹枝下。輪到帕爾瓦娜了,薩布爾卻老是忘記推她,因為他正忙著講新故事呢。這一回他講的是大橡樹。他說這是棵魔樹,如果你想許願,就得跪在樹下,悄悄把願望告訴它。如果樹答應幫你實現這個願望,它就會在你頭頂落下樹葉,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鞦韆慢下來,眼看就要停了,帕爾瓦娜扭過頭,想叫薩布爾接著推她,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薩布爾正與馬蘇瑪含笑對視。帕爾瓦娜看見,薩布爾手裡拿著那個筆記本。她的筆記本。
我在咱家發現的。馬蘇瑪後來說。是你的嗎?我一定想辦法還你。我保證。你不會往心裡去吧,會嗎?我只是覺得那本子特配他。讓他寫小說。你看見他的表情了嗎?看見了嗎,帕爾瓦娜?
帕爾瓦娜嘴上說不,她不會往心裡去,可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姐姐和薩布爾含笑對視的畫面,他倆會心會意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眼前重現。帕爾瓦娜倒不如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薩布爾故事裡的妖怪一樣,省得在他倆面前當電燈泡。她為此痛至骨髓。那天夜裡,她在小床上無聲地哭泣。
等姐妹倆長到十一歲,帕爾瓦娜已經心智早熟,懂得男孩子們為什麼在暗戀的女孩面前,會做出種種古怪的舉動。尤其是她和馬蘇瑪從學校走路回家的時候,她更是看得明明白白。所謂學校,其實只是本村清真寺的裡屋,謝基卜毛拉除了在這兒教人背誦古蘭經,還教村裡的所有孩子讀書寫字,背誦詩歌。姐妹倆的父親說過,沙德巴格有這樣一位智者做頭人,真是幸運。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姐妹倆經常碰見一群男孩子坐在牆頭。小姑娘一路過,男孩們便要麼起哄,要麼扔石子。通常情況下,帕爾瓦娜會罵他們,用磚頭回敬他們的石子,可馬蘇瑪總是拉住她的胳膊,用一種識大體、顧大局的腔調催她快走,不讓他們把她惹毛。可是她不明白,帕爾瓦娜之所以生氣,不是因為他們扔石子,而是因為他們只朝馬蘇瑪扔。帕爾瓦娜知道:他們只是在扮壞,扮得越起勁,就表明慾望也越強。她留意到了,他們的目光一碰到她就彈開,統統飛向了馬蘇瑪,由絕望轉為驚艷,再也無力旁顧。她知道,在他們粗俗的戲謔和猥褻的壞笑背後,是馬蘇瑪帶給他們的驚悸。
後來有一天,有人扔出的便不是石子,而是一塊石頭。它滾到姐妹倆腳下。馬蘇瑪把它撿起來,男孩子們竊笑不已,互相用胳膊肘頂來頂去。石頭上用橡皮筋綁著一張紙。等她倆走到沒人的地方,馬蘇瑪才把紙展開,兩個人一起讀了那張紙條。
我發誓,自從看到你的臉,
世界就變得偽善與虛幻。
花園也困惑,不知道什麼是葉,什麼是花。
鳥兒心煩意亂,分不清哪是食物,哪是誘餌。
這是魯米的詩,謝基卜毛拉教過的。
他們越來越老練了。馬蘇瑪說,咯咯一笑。
在這首詩的下面,那男孩寫道:我想娶你。再下面,還有如下歪七豎八的附言:我有個表弟給她。絕對配得上。他倆可以到我舅的地裡放羊。
馬蘇瑪把紙條撕成兩半。別放在心上,帕爾瓦娜。她說,這幫蠢貨。
大白痴。帕爾瓦娜表示同意。
她費力擠出笑容。紙條實在差勁,然而真正刺痛她的是馬蘇瑪的反應。那男孩並沒有明確表明紙條是寫給誰的,可馬蘇瑪上來就以為那首詩給她,表弟給帕爾瓦娜。這是第一次,帕爾瓦娜通過姐姐的眼睛看到自己。她看到了姐姐如何看她。和別人看她的方式一樣。馬蘇瑪的話讓她內心翻江倒海,彷彿遭到了沒頂之災。
再說了,馬蘇瑪聳聳肩,笑著說道,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納比回來了。他每個月回來一次。他是家裡光宗耀祖的門面,或許也是全村的門面,因為他在喀布爾做事,因為他開著車回沙德巴格。車是老闆的,一輛大大的、亮閃閃的藍色小汽車,車頭上立著發光的老鷹腦袋。所有人都圍攏過來,看他駕到。村裡的小孩們又喊又叫,跟著車跑。
「過得怎麼樣?」他問。
他們仨坐在小屋裡喝茶,吃著杏仁。帕爾瓦娜想,納比蠻帥的,他有刀削般的顴骨,淡褐色的眼睛,大鬢角,還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從腦門往後,梳得像牆一樣。他穿著那身常穿的橄欖綠西裝,衣服看上去太大了,差不多大了整整一號。帕爾瓦娜知道,納比以這身西裝為榮,他不停地抻袖子,撫平翻領,扯直褲線,可他身上有股子揮之不去的燒洋蔥味兒,總也沒辦法清理乾淨。
「嗯,昨天霍梅拉王后來喝茶,還吃了點心呢。」馬蘇瑪說,「看到咱家的裝修這麼優雅,她讚不絕口。」她樂呵呵地看著哥哥,露出一口黃牙,納比低下頭,瞅著茶杯哈哈大笑。在喀布爾找到工作之前,納比幫帕爾瓦娜照顧過馬蘇瑪,或者說,照顧過一陣子。可他做不來。對他來說那太難了。喀布爾就像納比的逃亡地。帕爾瓦娜羡慕哥哥,可也說不上打心眼裡妒忌他,即使他確實讓人妒忌——她知道,他每月拿錢給她,並不只是出於愧疚。
馬蘇瑪梳過頭髮,又抹了點眼影,納比每次回來她都這樣。帕爾瓦娜知道,她這樣做只有部分原因是考慮到他,更多的是因為喀布爾,納比是她與喀布爾之間的紐帶。在馬蘇瑪心裡,正是納比,讓她與魅力和奢華有了聯繫,與城市的車水馬龍和燈光璀璨,與那裡的高檔餐館和王宮有了聯繫,不管這種聯繫是多麼遙遠。帕爾瓦娜還記得很久以前,馬蘇瑪說過,她本來是個城裡姑娘,卻不幸落難到了農村。
「你怎麼樣?找到老婆了嗎?」馬蘇瑪頑皮地問。
納比擺擺手,笑而不答,就像父母以前問他同樣的問題時一樣。
「哥,你什麼時候再帶我去喀布爾轉轉?」馬蘇瑪問。
納比帶她倆去過一次喀布爾,前一年去的。他來沙德巴格接上她們,開車去了喀布爾,在城裡的馬路上到處轉,帶她們看清真寺、商業區、電影院和餐館。他指給馬蘇瑪看圓頂的巴格巴拉宮,它坐落在俯瞰城市的山上。到了莫臥兒皇帝巴布爾的花園,他把馬蘇瑪從汽車前座上抬出,抱她去看巴布爾的大墓。他們三個人在沙賈漢清真寺做了禮拜,然後在一個藍色泳池邊上,吃了納比給他們帶的飯。這也許是出事以來,馬蘇瑪過得最快樂的一天,帕爾瓦娜因此對哥哥心存感激。
「很快了,托靠安拉。」納比說,一根指頭輕輕敲著茶杯。
「納比,你能幫我挪挪腿下面的墊子嗎?哦,這樣就好多了。謝謝你。」馬蘇瑪嘆了口氣,「我愛上喀布爾了。如果可能的話,明天一大早我就會跑過去。」
「也許有一天吧。」納比說。
「有一天什麼?真讓我跑著過去?」
「不。」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馬蘇瑪大笑起來,納比也咧開嘴笑了。
到了門外,納比把錢遞給帕爾瓦娜。他側倚著牆,點了支香煙。馬蘇瑪在屋裡午睡。
「我剛才看見薩布爾了。」他搓弄著指頭說,「真是可怕。他跟我說了寶寶的名字。可這會兒我又忘了。」
「帕麗。」帕爾瓦娜說。
他點點頭。「我沒問他,可他跟我說,他想再娶一個。」
帕爾瓦娜扭頭看著別處,假裝不在意,卻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身上冒出了一層冷汗。
「我告訴你了,我沒問,是薩布爾主動提的。他把我拉到邊上。他把我拉到邊上告訴我的。」
帕爾瓦娜懷疑納比知道,她這麼多年來一直對薩布爾有意思。別看馬蘇瑪是她孿生的姐姐,可最了解她的還是納比。但是帕爾瓦娜又不明白,為什麼他操這份心,告訴她這樣一個消息。有什麼用?薩布爾需要的是個沒被拴住的女人,沒有拖累的女人,能把全部身心奉獻給他,給他兒子,給他新生的女兒。帕爾瓦娜的時間已經耗盡了。被占用了。她整個人生都搭在裡面了。
「我肯定他能找到。」她說。
納比點點頭。「下個月我再過來。」他把煙頭踩碎,和她道別。
帕爾瓦娜走進小屋,驚訝地看到馬蘇瑪醒著。「我以為你還在睡覺。」
馬蘇瑪慢慢地、疲倦地眨了眨眼,將目光移向窗外。
姐妹倆十三歲的時候,有時會替母親去一趟鄰鎮擁擠的巴扎。街道是沒有鋪過的,升騰著新灑過的水的味道。她倆在巷道裡閒逛,兩邊的攤位在賣水煙筒、絲披巾、銅壺或舊表。被殺掉的雞倒掛著,在大塊的牛羊肉上方慢慢地打著轉。
在每一條迴廊裡,帕爾瓦娜都能看到,只要馬蘇瑪一出現,男人們便兩眼發直。她看到這幫人努力想表現得無動於衷,可他們的眼神流連不去,根本無力挪開。要是馬蘇瑪朝他們那個方向瞟上一眼,他們便像白痴一樣喜不自勝,想像著和她共有了一時之樂。她讓談話的只說半句,吸煙的只吸半口,便戛然而止。她讓一個個膝蓋抖顫,讓一隻只茶杯潑濺。
有時候馬蘇瑪無力應對,好像羞怯難當,便告訴帕爾瓦娜,她想整天待在家裡,不願意被人看來看去。在那些日子裡,帕爾瓦娜覺得,也許在內心深處,她姐姐隱隱約約地懂得了,她的美是一件武器,一支上了膛的槍,槍口卻對著她自己的頭。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受人注目還是讓她喜在心裡。大多數情況下,她樂於小試牛刀,演練一下自己的力量,只用一個轉瞬即逝卻工於心計的微笑,便足以讓男人方寸大亂,瞠目結舌。
看了她這樣的美貌,眼睛會長水皰的。
別忘了還有帕爾瓦娜。她胸部扁平,面色灰黃,在馬蘇瑪身邊躲躲閃閃。她頭髮捲曲,臉糙皮厚,神情沮喪,還有那粗壯的腰身和男人般的肩膀。一個可悲的影子,受著雙重的折磨,一邊是妒忌,另一邊是興奮,因為她在和馬蘇瑪一起被人觀看,分享他人的目光,就像低處的一株草,吸吮著灌溉過百合花的水流。
從出生到現在,帕爾瓦娜堅決不肯和姐姐一起站到鏡前。在馬蘇瑪的臉旁邊看見自己的臉,如此直接地看到自己始終遭到拒斥的原因,必會使她的希望滅絕。可是出了門,每一隻陌生的眼睛都是一面鏡子。她無處可逃。
她把馬蘇瑪搬到外面。兩人坐在帕爾瓦娜掛起的吊床上。她檢查了一下,看是否摞好了墊子,好讓馬蘇瑪舒舒服服地背靠著牆。夜晚是寧靜的,只有蟋蟀吱吱的叫聲,夜晚也是黑暗的,只有幾扇窗透出微弱的燈光,而月亮缺失了一角,鋪灑下紙一樣的白光。
帕爾瓦娜把水灌進水煙壺的煙瓶,取兩塊火柴頭大小的鴉片膏,再捏一撮煙絲,混起來揉一揉,放進水煙壺的煙碗。她把炭放到金屬的煙盤上點燃,然後把水煙壺遞給姐姐。馬蘇瑪叼住煙管,深吸一口,斜躺到靠墊上,還問能不能把腳擱在帕爾瓦娜的大腿上。帕爾瓦娜伸手搬起那兩條軟綿綿的腿,放到自己的膝頭。
馬蘇瑪吸著煙,臉漸漸鬆弛了,眼皮耷拉著,腦袋搖搖晃晃,歪到了一邊,聲音也變得慵懶,漠然。一縷笑意在她的嘴角浮現,古怪,倦怠,與其說是滿足,倒不如說是沾沾自喜。每當她這個樣子的時候,她倆便不再講話。帕爾瓦娜聽著微風在吹,水在煙壺裡咕嘟作響。她仰望群星,頭頂煙霧繚繞。沉默是愉快的,無論是她,還是馬蘇瑪,都不急著用多餘的話,來打破這沉默。
後來是馬蘇瑪開了口。「幫我做件事行嗎?」
帕爾瓦娜看看她。
「我想讓你帶我去趟喀布爾。」馬蘇瑪慢慢吐出一口氣,煙打著轉,繞著圈,眨眼之間就變換了形狀。
「你當真嗎?」
「我想看看達魯阿曼宮。上次咱們沒有機會去。也許可以再去一趟巴布爾墓。」
帕爾瓦娜湊近了,觀察馬蘇瑪的表情。她想找出頑皮的跡象,可是在月色下,她從姐姐眼中看到的,只有平靜和堅定的目光。
「至少要走兩天。也許三天。」
「想像一下納比臉上的表情嘛。咱們站到他門口,給他來個驚喜。」
「都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馬蘇瑪無精打采地甩了甩手。「他說過他住哪一片。咱們敲敲街坊的門,問一問就行了。又不難。」
「那咱們怎麼去?馬蘇瑪,你現在這個樣子。」
馬蘇瑪從嘴裡扯下水煙壺的煙管。「你今天到外面幹活的時候,謝基卜毛拉來了,我跟他說了好長時間的話。我告訴他,咱們要去喀布爾待幾天。就你和我。最後他給了我祝福,還有他的騾子。所以你看,都安排好了。」
「你瘋了。」帕爾瓦娜說。
「好了,我就想要這個。我的願望就是這個。」
帕爾瓦娜搖搖頭,回身靠牆坐好。她的目光飄飄蕩蕩,升入了暗雲斑駁的夜空。
「我等死等得好無聊,帕爾瓦娜。」
帕爾瓦娜一聲長嘆,看著姐姐。
馬蘇瑪把煙管拿到嘴邊。「求你了。別拒絕我。」
十七歲時的一個清晨,姐妹倆並排坐在大橡樹的高枝上,腳在空中擺蕩。薩布爾要來提那事了!馬蘇瑪尖聲細語地說道。
提哪事?帕爾瓦娜問。她沒聽明白,至少沒有一下子聽明白。
好吧,不是他,當然不是。馬蘇瑪用一隻手捂住嘴,笑著說。當然不是。是他父親要來提親了。
現在帕爾瓦娜明白了。她的心跌進了冰窖。你怎麼知道?她張開麻木的雙脣問道。
馬蘇瑪打開了話匣子,字字句句從口中狂湧而出,可帕爾瓦娜什麼也沒聽到。她眼前全是姐姐與薩布爾結婚的畫面。孩子們穿著新衣裳,提著裝滿指甲花的花籃,後面跟著吹嗩吶的,打多霍勒鼓的。薩布爾掰開馬蘇瑪的拳頭,把指甲花膏抹在她掌心,再用白絲帶把手包好。禱告的話語,對結合的祝福。賀喜的禮物。透過繡著金線的面紗,這對新人相互凝望,然後再給對方喂一勺甜甜的果子露和馬利達甜糕。
可是她呢?帕爾瓦娜呢?她將待在賓客們中間,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人們會希望她露出笑臉,拍手稱快,哪怕她的心都裂了,碎了。
一陣風刮過橡樹,搖動著她們周圍的樹枝,葉子也簌簌作響。帕爾瓦娜趕快扶穩。
馬蘇瑪已經不說話了,而是咬著下嘴脣在笑。你剛才問我怎麼知道他要來提親。我這就告訴你。不,我給你看。
她扭過頭,背對著帕爾瓦娜,手伸進了衣服口袋。
接下來發生的事,馬蘇瑪一無所知。就在姐姐扭過臉,在衣袋裡取東西的時候,帕爾瓦娜兩手撐住樹枝,抬起屁股,再往下一坐。樹枝晃了一下。馬蘇瑪悶叫一聲,失去了平衡。她狂亂地擺動著胳膊,身子朝前搖搖欲墜。帕爾瓦娜看到自己的手在移動。這兩隻手所做的,倒也算不上真的推了一把,可是在馬蘇瑪的背和帕爾瓦娜指端的肉之間,確實發生了接觸,瞬間產生了難以察覺的推力。可它持續的時間比一眨眼的工夫還要短暫。帕爾瓦娜馬上伸手去夠姐姐,去抓她襯衣的下擺,此時馬蘇瑪在叫她的名字,她也叫著姐姐的名字。帕爾瓦娜抓住了襯衣,好像這一瞬間,她已經可以救起馬蘇瑪了。可是緊接著,那襯衣便撕破了,從她緊握的手中滑脫了。
馬蘇瑪從樹上掉了下去。似乎永不停止,這長久的墜落。在下墜的過程中,她的軀幹不斷重擊著枝杈,驚飛了鳥兒,撼落了樹葉。她的身體旋轉著,彈跳著,一路將小枝條折斷,直到下方一根粗大的樹枝中止了她的擺蕩,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清脆可聞的玉碎之聲,扛住了她的後腰。她向後彎捲過去,幾乎是對折。
幾分鐘後,人群圍攏到她身邊。納比和姐妹倆的父親伏在馬蘇瑪身上不停地叫喊,試圖把她搖醒。許多臉俯看著她。有人拿起她的手。那隻手仍然緊緊地團握著。他們掰開她的指頭,發現掌心裡是已經破碎的樹葉。葉子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馬蘇瑪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說:「你必須現在就做。如果等到天亮,你就狠不下心來了。」
在她們周圍,越過帕爾瓦娜用灌木和枯草引燃的暗淡火光,是荒涼的、廣闊無垠的沙海和被黑暗吞沒的群山。她們已經在這灌木叢生的野地裡走了將近兩天,往喀布爾的方向走。帕爾瓦娜把馬蘇瑪綁到騾子背上,她自己步行,牽著馬蘇瑪的手。她們沿著陡峭的小路艱難行進,山路起伏彎曲,在嶙峋的山嶺中忽進忽退,腳步所及,土黃色和石灰色的野草斑駁其間,長長的、蛛網一般的裂紋侵蝕了地面,向四面八方爬行延展。
帕爾瓦娜此時站在火邊,看著馬蘇瑪。她在篝火對面平躺著,像一個矇著毯子的土堆。
「那喀布爾怎麼辦?」帕爾瓦娜問。
「哦,你應該比我聰明才對。」
帕爾瓦娜說:「你不能讓我做這種事。」
「我累了,帕爾瓦娜。這不是生活,我過的不是生活。我的存在對咱倆都是一種折磨。」
「咱們回去好了。」帕爾瓦娜說,她開始哽咽起來,「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讓你走。」
「不是我走。」馬蘇瑪哭了,「是我在讓你走。我放你走。」
帕爾瓦娜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馬蘇瑪坐在鞦韆上,她推她。她看到馬蘇瑪每次蕩回到最高處之前,總是伸直雙腿,腦袋後仰,長髮披散,像晾衣繩上的床單一樣振翅欲飛。她記得她們一起用玉米皮做假娃娃,給它們穿上舊布頭做成的嫁衣。
「跟我說點什麼,姐。」
淚水已經模糊了帕爾瓦娜的視線,可她強忍住了。她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他兒子阿卜杜拉,還有他小女兒帕麗。你覺得自己能像親媽一樣愛他們嗎?」
「馬蘇瑪。」
「能嗎?」
「我會盡力。」帕爾瓦娜說。
「那就好。那就嫁給薩布爾。照顧他的孩子。你自己也要生。」
「他原來愛的是你。他不愛我。」
「他會的。給他時間。」
「都怪我。」帕爾瓦娜說,「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此時此地,這就是我惟一的願望。人們會理解的。帕爾瓦娜。謝基卜毛拉一定會告訴他們。他一定會告訴他們。為了這件事,他給過我祝福。」
帕爾瓦娜仰起臉,望著黑下來的天。
「高興起來,帕爾瓦娜。求你高興起來。為了我。」
帕爾瓦娜幾乎脫口而出,告訴她一切,告訴馬蘇瑪她大錯特錯,別看曾經同住一個子宮,可她對自己的妹妹了解得多麼少,而帕爾瓦娜這些年來的生活,又是一個多麼漫長的、沒有說出的抱歉。可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麼?她自己的解脫豈不是又一次讓馬蘇瑪受罪?她咽下了這些話。她已經讓姐姐遭受了太多的痛苦。
「我想抽煙。」馬蘇瑪說。
帕爾瓦娜剛開口反對,馬蘇瑪便打斷了她的話頭。「到時間了。」她說,語氣中更加不容辯駁,說得斬釘截鐵。
帕爾瓦娜從掛在鞍頭的口袋裡取出水煙壺,雙手顫抖著,開始往煙碗裡加煙絲和鴉片。
「多放點兒。」馬蘇瑪說,「往多了放。」
帕爾瓦娜開始抽噎,臉上濕乎乎的一片。她又加了一撮,又一撮,還在不停地加。她點燃煙炭,把水煙壺放到姐姐身邊。
「現在,」馬蘇瑪說,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頰,她的雙眼,「如果你曾經愛過我,帕爾瓦娜,如果你曾經是我的親妹妹,那就走吧。不要吻我。不要說再見。別讓我求你。」
帕爾瓦娜張開嘴要說什麼,可是馬蘇瑪痛苦而哽咽地叫了一聲,背過了頭。
帕爾瓦娜慢吞吞地起身。她走向騾子,收緊鞍具。她抓住那牲口的韁繩。她突然意識到了,如果沒有了馬蘇瑪,她可能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去。她該怎樣忍受馬蘇瑪不在的日子?她將要扛起的擔子,會遠遠重於有她在的時候。馬蘇瑪離去後將留下一個巨大的黑洞,而她又該如何學會在這洞口的邊緣獨行?
用心。她彷彿聽到馬蘇瑪這樣說。
帕爾瓦娜拉起韁繩,牽著騾子轉身,邁開腳步。
她走入黑暗,如破浪前行,一縷冰冷的夜風吹在臉上,如刀割。她一直低垂著腦袋。後來也只回過一次頭。淚眼朦朧,篝火已化作一顆遙遠、暗淡、細小的黃斑。她彷彿看見姐姐躺在火邊,一個人置身於黑暗。用不了多久,火就會熄滅,馬蘇瑪也將冷去。一種本能叫她往回走,去用毯子蓋上姐姐,再鑽進去,躺到她身邊。
帕爾瓦娜原地轉了一圈,繼續向遠處走去。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什麼。一個遙遠而沉悶的聲音。帕爾瓦娜停住腳步,側耳細聽。她的心開始狂跳。她害怕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馬蘇瑪改了主意,在叫她回去。也許只是胡狼,或是沙漠裡的狐狸在黑暗中嗥叫。帕爾瓦娜吃不準。她想,也許是風吧。
別丟下我,妹妹啊。快回來。
要想弄清楚,惟一的辦法就是原路返回,帕爾瓦娜也正要這樣做。她轉過身,朝馬蘇瑪的方向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了。馬蘇瑪說得對,如果她現在回去,那麼等到太陽升起,她就再也無法鼓起行動的勇氣。她一定會心軟,會接著熬下去。她會熬一輩子。現在是她惟一的機會。
帕爾瓦娜閉上眼。風吹起她的頭巾,抽打著她的臉。
不會有人知道的。誰也不會。這將成為她的秘密,一個只有她和群山知道的秘密。問題是,她能不能守著這份秘密活下去?帕爾瓦娜認為自己知道答案。她已經守著許多秘密活到了今天。
她又一次聽到了那遠遠的悲號。
人人都愛你,馬蘇瑪。
不是我一個。
那又為什麼,姐姐?那我為什麼做出了那樣的事?
在黑暗中,帕爾瓦娜一動不動地站著,站了很久。
最後,她做出了選擇。她轉過身,垂下頭,走向看不見的地平線。此後她再也沒有回望。她知道,如果她回了頭,就會心軟。她一定會失去現在的決心,因為她將看到一輛舊自行車從山上飛馳而下,在石子路上顛簸,鐵車架撞擊著她倆的屁股,每次出腳,急急地減速,都會搓起大團的塵土。她坐在車梁上,馬蘇瑪騎著車座。她在全速時拐了個急彎,弄得自行車歪斜欲翻。可是帕爾瓦娜不怕。她知道姐姐不會讓她從車把上飛出去,也知道姐姐永遠不會傷害她。天旋地轉,幻化成興奮的光影,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帕爾瓦娜回頭看著姐姐,姐姐也看她,兩人放聲大笑。野狗追逐著兩姐妹。
帕爾瓦娜邁步向前,走向自己的新生活。她不停地走著,黑暗彷彿母親的子宮,包裹著她。當夜幕拉升,當她抬頭望向黎明的晨霧,只見東方展露一縷微光,灑落在巨石一側。這種感覺就像即將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