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其他 > 群山回唱 > 第3章

群山回唱 第3章

簡繁轉換
作者:卡勒德·胡賽尼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8-26 21:01:04 来源:搜书1

1949年春

帕爾瓦娜還沒掀開被子看,就聞到那味兒了。馬蘇瑪屁股上蹭得到處都是,一直到大腿。床單、床墊和被子上也有。馬蘇瑪回過頭,抬臉看著她,怯怯地,帶著請求原諒的表情,還有羞恥——這些年來始終不變的羞恥。

「對不起。」馬蘇瑪小聲說。

帕爾瓦娜真想大聲咆哮,卻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每逢這樣的時刻,她就需要拼命提醒自己,別忘了這個糞堆是她自作自受的結果。她遭受的一切既算不上不公平,也不過分。她活該如此。她打量一下弄髒的床褥,對眼前的工作心生畏懼,不免嘆了口氣。「我這就給你弄乾淨。」她說。

馬蘇瑪開始無聲地哭泣,表情上沒有絲毫變化,只有眼淚奪眶而出,簌簌落下。

清晨凜冽,帕爾瓦娜來到屋外,在燒飯的泥坑裡生火。等火上來了,她便提著桶去沙德巴格的公共井裡打水,再回來燒水。她在火前攥緊兩手。從這兒,她能看到村裡的磨坊,小時候謝基卜毛拉教她和馬蘇瑪識字的清真寺,還有毛拉建在緩坡底下的家。再過一會兒,等太陽升起,毛拉家的房頂就會在周圍的土色之中,變成鮮紅奪目的方塊,因為他妻子在屋頂晾了西紅柿。帕爾瓦娜抬頭仰望,晨星暗淡,漠然地對她半睜著眼睛。她費勁地站起身。

進了屋,她幫馬蘇瑪翻過身,背朝上。她浸濕毛巾,擦淨馬蘇瑪的屁股,從她後背和肌肉麻痺的腿上清理掉糞便。

「為什麼用熱水?」馬蘇瑪趴在枕頭上說,「何必這麼麻煩?你不用這樣做。我分辨不出來的。」

「也許吧。可我就是要這樣。」帕爾瓦娜說著,對著糞便做了個鬼臉。「行了,別說話了,讓我收拾完。」

帕爾瓦娜的一天就此開始,一如往常,一如父母過世這四年來的每一天。她喂雞,劈柴,一趟趟、一桶桶地從井裡提水。她和面,揉面,在土坯房外的泥爐裡烤饢,然後擦地板。到了下午,她蹲在小河邊,和村裡的女人們一起,在石頭上洗衣服。接下來,因為今天是禮拜五,她要去墳地,給父母上墳,挨個做一遍簡短的告拜。整整一天下來,在這些家務的間隙,她還得抽空兒幫馬蘇瑪翻身,側過來,再側過去,把枕頭塞到這邊的屁股下,過一會兒再換另一邊。

今天她碰到了薩布爾。碰到了兩次。

她先瞅見薩布爾蹲在他家小土房外,對著燒飯的泥坑扇風,煙嗆得他使勁眯著眼。旁邊是他兒子阿卜杜拉。後來她又瞧見他了,正在跟幾個男人聊天。那些男人和薩布爾一樣,現在都成了家,可他們原先也都是村裡的娃子,跟薩布爾打過架、一起放過風箏,追過狗,玩過捉迷藏。現在這段日子薩布爾可遭罪了,攤上了大不幸,老婆死了,丟下兩個沒媽的孩子,其中一個還在吃奶。現在他說起話來透著疲憊,聽都聽不清。他在村裡拖著身子走路,倦怠,枯槁,和從前判若兩人。

帕爾瓦娜遠遠地看著他,眼中滿是渴望,像傻子一樣。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她努力挪開目光。如果無意中四目相交,他也只是衝她點個頭,可她卻熱血上湧,滿臉發燒。

當晚,帕爾瓦娜要躺下睡覺時,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真是累透了。她躺到小床上,等待入睡。

此時,黑暗中傳來呼喚:

「帕爾瓦娜?」

「在。」

「你還記得那次嗎?咱倆一塊兒騎自行車。」

「嗯。」

「騎得多快啊!大下坡。狗追著咱們。」

「我記得。」

「咱倆都在尖叫。然後就撞到石頭上了……」帕爾瓦娜幾乎可以聽到姐姐在黑暗中微笑。「媽可生氣了。納比也是。咱們撞爛了他的自行車。」

帕爾瓦娜閉上了眼睛。

「帕爾瓦娜?」

「在。」

「今晚和我一起睡行嗎?」

帕爾瓦娜蹬開被子,摸到小屋另一頭馬蘇瑪的床上,鑽進被窩,在她身邊躺下。馬蘇瑪的臉枕著帕爾瓦娜的肩膀,一隻胳膊環在妹妹胸前。

馬蘇瑪小聲說:「你應該過得比我好。」

「別再說這些了。」帕爾瓦娜低聲答道。她撫弄馬蘇瑪的頭髮,一下一下,慢慢地,馬蘇瑪喜歡這樣。

她倆輕言細語地瞎聊了一會兒,都是些瑣碎的、無關緊要的事,暖暖的呼吸溫暖著對方的臉。對帕爾瓦娜來說,這是相對快樂的時刻,常常讓她想起她倆還是小女孩兒的時候,也曾這樣臉貼著臉,蜷縮在被窩裡,低聲私語,說著閒話,不出聲地吃吃傻笑。沒過多久,馬蘇瑪便睡著了。她在做夢,出聲地嘟囔著什麼。帕爾瓦娜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思緒凌亂,東想一點,西想一點,終於滑落到她在一本舊雜誌上見過的照片,一對面無表情的連體暹羅兄弟,共用肥厚的軀幹。他們一體相連,無法分離,一個人骨髓裡造出來的血,在另一個人的血管裡奔流,他們的結合是永久的。帕爾瓦娜感到壓抑,絕望,好像有隻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她吸了口氣,努力將心思轉回到薩布爾身上,卻發現思緒飄飄蕩蕩,墜入了她在村裡聽到的傳言:他在找新老婆。她使勁不去想他的臉。她掐斷了自己的愚念。

帕爾瓦娜生得意外。

馬蘇瑪已經出來了,在接生婆懷中安靜地蠕動,此時母親卻在大叫,另一個腦袋瓜從她體內露出了頭頂。馬蘇瑪的到來順順利利。接生婆後來說:她自己下凡來了,這個小天使。帕爾瓦娜的出生卻是母親久拖不去的痛苦,當然對嬰兒也是極其危險的。接生婆費了好大的勁,才給帕爾瓦娜解開纏住脖子的臍帶,它彷彿懷著與母體分離的焦慮,而變做了害命的工具。日後每逢情緒低落到谷底,帕爾瓦娜便不由自主,沒頂於自厭自棄的洪水,心想,還是那根臍帶最解人意。它想必知道,誰才是更好的那一半。

馬蘇瑪按時吃奶,準點睡覺,只在餓了的時候或拉完才哭。醒著時,她既頑皮又活潑,動不動就樂,在襁褓中咯咯傻笑,高興起來就吱吱呀呀地叫。她喜歡吮吸自己的撥浪鼓。

大夥都說,多懂事的寶寶啊。

帕爾瓦娜卻是個暴君。她盡情施展威權,凌駕於母親之上。父親被這作威作福的嬰兒弄得五心煩躁,乾脆帶上女娃們的哥哥納比,逃到自己兄弟家睡覺。對姐妹倆的母親而言,夜晚充滿了史詩般的苦難,只有少許間隙,可以抽空兒喘上一口氣。到了晚上,她便整夜抱著帕爾瓦娜,不停地顛上顛下,走來走去。她搖著她,給她唱歌。每當帕爾瓦娜張開嘴,對她腫脹的、已被咬破的**發起猛攻,用牙床撕咬她的奶頭,彷彿要從她骨髓深處也吸出奶水的時候,她便疼得齜牙咧嘴。但吃飽喝足也於事無補:即便肚兒圓圓,帕爾瓦娜照樣連踢帶打,哭鬧不停,任母親怎樣求告也無動於衷。

馬蘇瑪待在房間角落裡,帶著憂鬱無助的表情看著這一切,彷彿對母親的處境心懷憐憫。

納比原先可不像這樣。母親有一天對父親說。

每個寶寶都不一樣。

可那一個,我要被她弄死了。

會過去的。他說。就像壞天氣會過去一樣。

確實過去了。也許這孩子得了疝氣,也許是因為其他不太嚴重的小毛病。可是太晚了。帕爾瓦娜留給人的印象已經難以消泯。

雙胞胎十個月大的時候,正值夏末的一個午後,沙德巴格的村民參加完婚禮,在一起聚餐。女人們熱火朝天地忙活著,把白米飯堆進盤子,弄成一個個鬆軟的金字塔,再撒幾片番紅花。她們切饢,刮掉甕底的米飯鍋巴,遞上一個個菜盤,裡面裝著炸茄子,上面放了酸奶酪和乾薄荷。納比和別的男孩們玩去了。村裡那棵大橡樹下,母親帶著姐妹倆,和鄰居們一起,坐在剛鋪的小地毯上。她不時低下頭,看一眼並排睡在樹蔭下的兩個女兒。

吃完飯,喝完茶,姐妹倆也睡醒了。眨眼之間,就有人把馬蘇瑪一把抱了起來,高高興興地遞來遞去,娘舅遞給大姑,大姑再遞給大爺,在這個腿上顛幾下,再到另一個膝蓋上立一會兒。一隻隻手撓著她軟軟的小肚皮,一個個鼻子蹭著她的小鼻頭。她頑皮地一把揪住謝基卜毛拉的鬍鬚,逗得大夥哈哈大笑,抱著她又是一通瘋搖。她表現得如此大方,合群,真讓人嘖嘖稱奇。他們舉著她,讚美她粉嘟嘟的臉蛋,寶石藍的眼睛,線條優雅的雙眉,誇她是個美人坯子,過不了幾年,她便要出落得靚麗奪目。

帕爾瓦娜留在母親的膝頭。馬蘇瑪表演的時候,帕爾瓦娜安靜地看著,帶著一絲困惑。在一群如醉如痴的觀眾當中,只有這一位不明白,眼前的滿堂喝彩到底是為了啥。母親不時低頭看看她,伸出手,輕輕捏一捏她的小腳丫,彷彿在以此致歉。聽到人家議論馬蘇瑪出了兩顆牙,孩子她媽便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帕爾瓦娜都出三顆了。可是誰也沒有理她。

姐妹倆九歲的時候,全家人去了薩布爾家,吃黃昏前的開齋飯,慶賀齋月的結束。屋子裡沿牆擺放了一圈坐墊,大人們圍坐著,高聲聊天。你來我往,傳來遞去的,總也少不了茶、祝福和閒話。老頭們捻著唸珠。帕爾瓦娜安靜地坐著,為能與薩布爾呼吸同樣的空氣,為他那雙貓頭鷹般的眼睛就在近旁而暗自歡喜。整個晚上,她時不時就瞥他一眼,看他在嚼方糖,在摸自己光溜溜的大腦門,或是被某位老大爺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如果他注意到她在看他,確有那麼一兩次他注意到了,她便趕快把目光挪開,因為難為情而不免動作生硬。她的腿開始發抖,嘴發乾,幾乎講不出話來。

此時,帕爾瓦娜想起了那個筆記本,它就藏在家裡,壓在她一堆東西下。薩布爾老有故事講,講精靈,講仙女,講妖怪和魔王。村裡的小孩經常圍著他,屏息凝神,聽他給大夥編故事。大概半年前,帕爾瓦娜聽到薩布爾告訴納比,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寫小說。此前不久,帕爾瓦娜和母親去了一趟鄰鎮的巴扎,在一個賣舊書的攤子上,她相中了一個漂亮的筆記本,乾乾淨淨的紙上印著一道道的橫線,本子皮是厚厚的深棕色皮革,四邊壓花。帕爾瓦娜把筆記本拿在手上,知道媽媽付不起錢,便趁賣貨的不注意,飛快地把它塞進了自己的毛衣。

可是,半年過去了,帕爾瓦娜依然無法鼓起勇氣,把筆記本送給薩布爾。她害怕他笑話她,也怕他看明白其中的含意,再把它退還。於是,她只能每天夜裡躺在小床上,手偷偷伸在毯子下,抓著那筆記本,用指尖摩挲封皮上的壓花。明天。她每晚都暗自發誓。明天我一定要拿上它,去見他。

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吃過開齋飯,所有小孩都跑到外面去玩。帕爾瓦娜、馬蘇瑪和薩布爾輪流蕩起了鞦韆,那是薩布爾的父親做的,吊掛在大橡樹一根結實的樹枝下。輪到帕爾瓦娜了,薩布爾卻老是忘記推她,因為他正忙著講新故事呢。這一回他講的是大橡樹。他說這是棵魔樹,如果你想許願,就得跪在樹下,悄悄把願望告訴它。如果樹答應幫你實現這個願望,它就會在你頭頂落下樹葉,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鞦韆慢下來,眼看就要停了,帕爾瓦娜扭過頭,想叫薩布爾接著推她,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薩布爾正與馬蘇瑪含笑對視。帕爾瓦娜看見,薩布爾手裡拿著那個筆記本。她的筆記本。

我在咱家發現的。馬蘇瑪後來說。是你的嗎?我一定想辦法還你。我保證。你不會往心裡去吧,會嗎?我只是覺得那本子特配他。讓他寫小說。你看見他的表情了嗎?看見了嗎,帕爾瓦娜?

帕爾瓦娜嘴上說不,她不會往心裡去,可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姐姐和薩布爾含笑對視的畫面,他倆會心會意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眼前重現。帕爾瓦娜倒不如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像薩布爾故事裡的妖怪一樣,省得在他倆面前當電燈泡。她為此痛至骨髓。那天夜裡,她在小床上無聲地哭泣。

等姐妹倆長到十一歲,帕爾瓦娜已經心智早熟,懂得男孩子們為什麼在暗戀的女孩面前,會做出種種古怪的舉動。尤其是她和馬蘇瑪從學校走路回家的時候,她更是看得明明白白。所謂學校,其實只是本村清真寺的裡屋,謝基卜毛拉除了在這兒教人背誦古蘭經,還教村裡的所有孩子讀書寫字,背誦詩歌。姐妹倆的父親說過,沙德巴格有這樣一位智者做頭人,真是幸運。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姐妹倆經常碰見一群男孩子坐在牆頭。小姑娘一路過,男孩們便要麼起哄,要麼扔石子。通常情況下,帕爾瓦娜會罵他們,用磚頭回敬他們的石子,可馬蘇瑪總是拉住她的胳膊,用一種識大體、顧大局的腔調催她快走,不讓他們把她惹毛。可是她不明白,帕爾瓦娜之所以生氣,不是因為他們扔石子,而是因為他們只朝馬蘇瑪扔。帕爾瓦娜知道:他們只是在扮壞,扮得越起勁,就表明慾望也越強。她留意到了,他們的目光一碰到她就彈開,統統飛向了馬蘇瑪,由絕望轉為驚艷,再也無力旁顧。她知道,在他們粗俗的戲謔和猥褻的壞笑背後,是馬蘇瑪帶給他們的驚悸。

後來有一天,有人扔出的便不是石子,而是一塊石頭。它滾到姐妹倆腳下。馬蘇瑪把它撿起來,男孩子們竊笑不已,互相用胳膊肘頂來頂去。石頭上用橡皮筋綁著一張紙。等她倆走到沒人的地方,馬蘇瑪才把紙展開,兩個人一起讀了那張紙條。

我發誓,自從看到你的臉,

世界就變得偽善與虛幻。

花園也困惑,不知道什麼是葉,什麼是花。

鳥兒心煩意亂,分不清哪是食物,哪是誘餌。

這是魯米的詩,謝基卜毛拉教過的。

他們越來越老練了。馬蘇瑪說,咯咯一笑。

在這首詩的下面,那男孩寫道:我想娶你。再下面,還有如下歪七豎八的附言:我有個表弟給她。絕對配得上。他倆可以到我舅的地裡放羊。

馬蘇瑪把紙條撕成兩半。別放在心上,帕爾瓦娜。她說,這幫蠢貨。

大白痴。帕爾瓦娜表示同意。

她費力擠出笑容。紙條實在差勁,然而真正刺痛她的是馬蘇瑪的反應。那男孩並沒有明確表明紙條是寫給誰的,可馬蘇瑪上來就以為那首詩給她,表弟給帕爾瓦娜。這是第一次,帕爾瓦娜通過姐姐的眼睛看到自己。她看到了姐姐如何看她。和別人看她的方式一樣。馬蘇瑪的話讓她內心翻江倒海,彷彿遭到了沒頂之災。

再說了,馬蘇瑪聳聳肩,笑著說道,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納比回來了。他每個月回來一次。他是家裡光宗耀祖的門面,或許也是全村的門面,因為他在喀布爾做事,因為他開著車回沙德巴格。車是老闆的,一輛大大的、亮閃閃的藍色小汽車,車頭上立著發光的老鷹腦袋。所有人都圍攏過來,看他駕到。村裡的小孩們又喊又叫,跟著車跑。

「過得怎麼樣?」他問。

他們仨坐在小屋裡喝茶,吃著杏仁。帕爾瓦娜想,納比蠻帥的,他有刀削般的顴骨,淡褐色的眼睛,大鬢角,還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從腦門往後,梳得像牆一樣。他穿著那身常穿的橄欖綠西裝,衣服看上去太大了,差不多大了整整一號。帕爾瓦娜知道,納比以這身西裝為榮,他不停地抻袖子,撫平翻領,扯直褲線,可他身上有股子揮之不去的燒洋蔥味兒,總也沒辦法清理乾淨。

「嗯,昨天霍梅拉王后來喝茶,還吃了點心呢。」馬蘇瑪說,「看到咱家的裝修這麼優雅,她讚不絕口。」她樂呵呵地看著哥哥,露出一口黃牙,納比低下頭,瞅著茶杯哈哈大笑。在喀布爾找到工作之前,納比幫帕爾瓦娜照顧過馬蘇瑪,或者說,照顧過一陣子。可他做不來。對他來說那太難了。喀布爾就像納比的逃亡地。帕爾瓦娜羡慕哥哥,可也說不上打心眼裡妒忌他,即使他確實讓人妒忌——她知道,他每月拿錢給她,並不只是出於愧疚。

馬蘇瑪梳過頭髮,又抹了點眼影,納比每次回來她都這樣。帕爾瓦娜知道,她這樣做只有部分原因是考慮到他,更多的是因為喀布爾,納比是她與喀布爾之間的紐帶。在馬蘇瑪心裡,正是納比,讓她與魅力和奢華有了聯繫,與城市的車水馬龍和燈光璀璨,與那裡的高檔餐館和王宮有了聯繫,不管這種聯繫是多麼遙遠。帕爾瓦娜還記得很久以前,馬蘇瑪說過,她本來是個城裡姑娘,卻不幸落難到了農村。

「你怎麼樣?找到老婆了嗎?」馬蘇瑪頑皮地問。

納比擺擺手,笑而不答,就像父母以前問他同樣的問題時一樣。

「哥,你什麼時候再帶我去喀布爾轉轉?」馬蘇瑪問。

納比帶她倆去過一次喀布爾,前一年去的。他來沙德巴格接上她們,開車去了喀布爾,在城裡的馬路上到處轉,帶她們看清真寺、商業區、電影院和餐館。他指給馬蘇瑪看圓頂的巴格巴拉宮,它坐落在俯瞰城市的山上。到了莫臥兒皇帝巴布爾的花園,他把馬蘇瑪從汽車前座上抬出,抱她去看巴布爾的大墓。他們三個人在沙賈漢清真寺做了禮拜,然後在一個藍色泳池邊上,吃了納比給他們帶的飯。這也許是出事以來,馬蘇瑪過得最快樂的一天,帕爾瓦娜因此對哥哥心存感激。

「很快了,托靠安拉。」納比說,一根指頭輕輕敲著茶杯。

「納比,你能幫我挪挪腿下面的墊子嗎?哦,這樣就好多了。謝謝你。」馬蘇瑪嘆了口氣,「我愛上喀布爾了。如果可能的話,明天一大早我就會跑過去。」

「也許有一天吧。」納比說。

「有一天什麼?真讓我跑著過去?」

「不。」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馬蘇瑪大笑起來,納比也咧開嘴笑了。

到了門外,納比把錢遞給帕爾瓦娜。他側倚著牆,點了支香煙。馬蘇瑪在屋裡午睡。

「我剛才看見薩布爾了。」他搓弄著指頭說,「真是可怕。他跟我說了寶寶的名字。可這會兒我又忘了。」

「帕麗。」帕爾瓦娜說。

他點點頭。「我沒問他,可他跟我說,他想再娶一個。」

帕爾瓦娜扭頭看著別處,假裝不在意,卻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身上冒出了一層冷汗。

「我告訴你了,我沒問,是薩布爾主動提的。他把我拉到邊上。他把我拉到邊上告訴我的。」

帕爾瓦娜懷疑納比知道,她這麼多年來一直對薩布爾有意思。別看馬蘇瑪是她孿生的姐姐,可最了解她的還是納比。但是帕爾瓦娜又不明白,為什麼他操這份心,告訴她這樣一個消息。有什麼用?薩布爾需要的是個沒被拴住的女人,沒有拖累的女人,能把全部身心奉獻給他,給他兒子,給他新生的女兒。帕爾瓦娜的時間已經耗盡了。被占用了。她整個人生都搭在裡面了。

「我肯定他能找到。」她說。

納比點點頭。「下個月我再過來。」他把煙頭踩碎,和她道別。

帕爾瓦娜走進小屋,驚訝地看到馬蘇瑪醒著。「我以為你還在睡覺。」

馬蘇瑪慢慢地、疲倦地眨了眨眼,將目光移向窗外。

姐妹倆十三歲的時候,有時會替母親去一趟鄰鎮擁擠的巴扎。街道是沒有鋪過的,升騰著新灑過的水的味道。她倆在巷道裡閒逛,兩邊的攤位在賣水煙筒、絲披巾、銅壺或舊表。被殺掉的雞倒掛著,在大塊的牛羊肉上方慢慢地打著轉。

在每一條迴廊裡,帕爾瓦娜都能看到,只要馬蘇瑪一出現,男人們便兩眼發直。她看到這幫人努力想表現得無動於衷,可他們的眼神流連不去,根本無力挪開。要是馬蘇瑪朝他們那個方向瞟上一眼,他們便像白痴一樣喜不自勝,想像著和她共有了一時之樂。她讓談話的只說半句,吸煙的只吸半口,便戛然而止。她讓一個個膝蓋抖顫,讓一隻只茶杯潑濺。

有時候馬蘇瑪無力應對,好像羞怯難當,便告訴帕爾瓦娜,她想整天待在家裡,不願意被人看來看去。在那些日子裡,帕爾瓦娜覺得,也許在內心深處,她姐姐隱隱約約地懂得了,她的美是一件武器,一支上了膛的槍,槍口卻對著她自己的頭。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受人注目還是讓她喜在心裡。大多數情況下,她樂於小試牛刀,演練一下自己的力量,只用一個轉瞬即逝卻工於心計的微笑,便足以讓男人方寸大亂,瞠目結舌。

看了她這樣的美貌,眼睛會長水皰的。

別忘了還有帕爾瓦娜。她胸部扁平,面色灰黃,在馬蘇瑪身邊躲躲閃閃。她頭髮捲曲,臉糙皮厚,神情沮喪,還有那粗壯的腰身和男人般的肩膀。一個可悲的影子,受著雙重的折磨,一邊是妒忌,另一邊是興奮,因為她在和馬蘇瑪一起被人觀看,分享他人的目光,就像低處的一株草,吸吮著灌溉過百合花的水流。

從出生到現在,帕爾瓦娜堅決不肯和姐姐一起站到鏡前。在馬蘇瑪的臉旁邊看見自己的臉,如此直接地看到自己始終遭到拒斥的原因,必會使她的希望滅絕。可是出了門,每一隻陌生的眼睛都是一面鏡子。她無處可逃。

她把馬蘇瑪搬到外面。兩人坐在帕爾瓦娜掛起的吊床上。她檢查了一下,看是否摞好了墊子,好讓馬蘇瑪舒舒服服地背靠著牆。夜晚是寧靜的,只有蟋蟀吱吱的叫聲,夜晚也是黑暗的,只有幾扇窗透出微弱的燈光,而月亮缺失了一角,鋪灑下紙一樣的白光。

帕爾瓦娜把水灌進水煙壺的煙瓶,取兩塊火柴頭大小的鴉片膏,再捏一撮煙絲,混起來揉一揉,放進水煙壺的煙碗。她把炭放到金屬的煙盤上點燃,然後把水煙壺遞給姐姐。馬蘇瑪叼住煙管,深吸一口,斜躺到靠墊上,還問能不能把腳擱在帕爾瓦娜的大腿上。帕爾瓦娜伸手搬起那兩條軟綿綿的腿,放到自己的膝頭。

馬蘇瑪吸著煙,臉漸漸鬆弛了,眼皮耷拉著,腦袋搖搖晃晃,歪到了一邊,聲音也變得慵懶,漠然。一縷笑意在她的嘴角浮現,古怪,倦怠,與其說是滿足,倒不如說是沾沾自喜。每當她這個樣子的時候,她倆便不再講話。帕爾瓦娜聽著微風在吹,水在煙壺裡咕嘟作響。她仰望群星,頭頂煙霧繚繞。沉默是愉快的,無論是她,還是馬蘇瑪,都不急著用多餘的話,來打破這沉默。

後來是馬蘇瑪開了口。「幫我做件事行嗎?」

帕爾瓦娜看看她。

「我想讓你帶我去趟喀布爾。」馬蘇瑪慢慢吐出一口氣,煙打著轉,繞著圈,眨眼之間就變換了形狀。

「你當真嗎?」

「我想看看達魯阿曼宮。上次咱們沒有機會去。也許可以再去一趟巴布爾墓。」

帕爾瓦娜湊近了,觀察馬蘇瑪的表情。她想找出頑皮的跡象,可是在月色下,她從姐姐眼中看到的,只有平靜和堅定的目光。

「至少要走兩天。也許三天。」

「想像一下納比臉上的表情嘛。咱們站到他門口,給他來個驚喜。」

「都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馬蘇瑪無精打采地甩了甩手。「他說過他住哪一片。咱們敲敲街坊的門,問一問就行了。又不難。」

「那咱們怎麼去?馬蘇瑪,你現在這個樣子。」

馬蘇瑪從嘴裡扯下水煙壺的煙管。「你今天到外面幹活的時候,謝基卜毛拉來了,我跟他說了好長時間的話。我告訴他,咱們要去喀布爾待幾天。就你和我。最後他給了我祝福,還有他的騾子。所以你看,都安排好了。」

「你瘋了。」帕爾瓦娜說。

「好了,我就想要這個。我的願望就是這個。」

帕爾瓦娜搖搖頭,回身靠牆坐好。她的目光飄飄蕩蕩,升入了暗雲斑駁的夜空。

「我等死等得好無聊,帕爾瓦娜。」

帕爾瓦娜一聲長嘆,看著姐姐。

馬蘇瑪把煙管拿到嘴邊。「求你了。別拒絕我。」

十七歲時的一個清晨,姐妹倆並排坐在大橡樹的高枝上,腳在空中擺蕩。薩布爾要來提那事了!馬蘇瑪尖聲細語地說道。

提哪事?帕爾瓦娜問。她沒聽明白,至少沒有一下子聽明白。

好吧,不是他,當然不是。馬蘇瑪用一隻手捂住嘴,笑著說。當然不是。是他父親要來提親了。

現在帕爾瓦娜明白了。她的心跌進了冰窖。你怎麼知道?她張開麻木的雙脣問道。

馬蘇瑪打開了話匣子,字字句句從口中狂湧而出,可帕爾瓦娜什麼也沒聽到。她眼前全是姐姐與薩布爾結婚的畫面。孩子們穿著新衣裳,提著裝滿指甲花的花籃,後面跟著吹嗩吶的,打多霍勒鼓的。薩布爾掰開馬蘇瑪的拳頭,把指甲花膏抹在她掌心,再用白絲帶把手包好。禱告的話語,對結合的祝福。賀喜的禮物。透過繡著金線的面紗,這對新人相互凝望,然後再給對方喂一勺甜甜的果子露和馬利達甜糕。

可是她呢?帕爾瓦娜呢?她將待在賓客們中間,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人們會希望她露出笑臉,拍手稱快,哪怕她的心都裂了,碎了。

一陣風刮過橡樹,搖動著她們周圍的樹枝,葉子也簌簌作響。帕爾瓦娜趕快扶穩。

馬蘇瑪已經不說話了,而是咬著下嘴脣在笑。你剛才問我怎麼知道他要來提親。我這就告訴你。不,我給你看。

她扭過頭,背對著帕爾瓦娜,手伸進了衣服口袋。

接下來發生的事,馬蘇瑪一無所知。就在姐姐扭過臉,在衣袋裡取東西的時候,帕爾瓦娜兩手撐住樹枝,抬起屁股,再往下一坐。樹枝晃了一下。馬蘇瑪悶叫一聲,失去了平衡。她狂亂地擺動著胳膊,身子朝前搖搖欲墜。帕爾瓦娜看到自己的手在移動。這兩隻手所做的,倒也算不上真的推了一把,可是在馬蘇瑪的背和帕爾瓦娜指端的肉之間,確實發生了接觸,瞬間產生了難以察覺的推力。可它持續的時間比一眨眼的工夫還要短暫。帕爾瓦娜馬上伸手去夠姐姐,去抓她襯衣的下擺,此時馬蘇瑪在叫她的名字,她也叫著姐姐的名字。帕爾瓦娜抓住了襯衣,好像這一瞬間,她已經可以救起馬蘇瑪了。可是緊接著,那襯衣便撕破了,從她緊握的手中滑脫了。

馬蘇瑪從樹上掉了下去。似乎永不停止,這長久的墜落。在下墜的過程中,她的軀幹不斷重擊著枝杈,驚飛了鳥兒,撼落了樹葉。她的身體旋轉著,彈跳著,一路將小枝條折斷,直到下方一根粗大的樹枝中止了她的擺蕩,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清脆可聞的玉碎之聲,扛住了她的後腰。她向後彎捲過去,幾乎是對折。

幾分鐘後,人群圍攏到她身邊。納比和姐妹倆的父親伏在馬蘇瑪身上不停地叫喊,試圖把她搖醒。許多臉俯看著她。有人拿起她的手。那隻手仍然緊緊地團握著。他們掰開她的指頭,發現掌心裡是已經破碎的樹葉。葉子不多不少,正好十片。

馬蘇瑪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說:「你必須現在就做。如果等到天亮,你就狠不下心來了。」

在她們周圍,越過帕爾瓦娜用灌木和枯草引燃的暗淡火光,是荒涼的、廣闊無垠的沙海和被黑暗吞沒的群山。她們已經在這灌木叢生的野地裡走了將近兩天,往喀布爾的方向走。帕爾瓦娜把馬蘇瑪綁到騾子背上,她自己步行,牽著馬蘇瑪的手。她們沿著陡峭的小路艱難行進,山路起伏彎曲,在嶙峋的山嶺中忽進忽退,腳步所及,土黃色和石灰色的野草斑駁其間,長長的、蛛網一般的裂紋侵蝕了地面,向四面八方爬行延展。

帕爾瓦娜此時站在火邊,看著馬蘇瑪。她在篝火對面平躺著,像一個矇著毯子的土堆。

「那喀布爾怎麼辦?」帕爾瓦娜問。

「哦,你應該比我聰明才對。」

帕爾瓦娜說:「你不能讓我做這種事。」

「我累了,帕爾瓦娜。這不是生活,我過的不是生活。我的存在對咱倆都是一種折磨。」

「咱們回去好了。」帕爾瓦娜說,她開始哽咽起來,「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讓你走。」

「不是我走。」馬蘇瑪哭了,「是我在讓你走。我放你走。」

帕爾瓦娜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馬蘇瑪坐在鞦韆上,她推她。她看到馬蘇瑪每次蕩回到最高處之前,總是伸直雙腿,腦袋後仰,長髮披散,像晾衣繩上的床單一樣振翅欲飛。她記得她們一起用玉米皮做假娃娃,給它們穿上舊布頭做成的嫁衣。

「跟我說點什麼,姐。」

淚水已經模糊了帕爾瓦娜的視線,可她強忍住了。她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他兒子阿卜杜拉,還有他小女兒帕麗。你覺得自己能像親媽一樣愛他們嗎?」

「馬蘇瑪。」

「能嗎?」

「我會盡力。」帕爾瓦娜說。

「那就好。那就嫁給薩布爾。照顧他的孩子。你自己也要生。」

「他原來愛的是你。他不愛我。」

「他會的。給他時間。」

「都怪我。」帕爾瓦娜說,「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此時此地,這就是我惟一的願望。人們會理解的。帕爾瓦娜。謝基卜毛拉一定會告訴他們。他一定會告訴他們。為了這件事,他給過我祝福。」

帕爾瓦娜仰起臉,望著黑下來的天。

「高興起來,帕爾瓦娜。求你高興起來。為了我。」

帕爾瓦娜幾乎脫口而出,告訴她一切,告訴馬蘇瑪她大錯特錯,別看曾經同住一個子宮,可她對自己的妹妹了解得多麼少,而帕爾瓦娜這些年來的生活,又是一個多麼漫長的、沒有說出的抱歉。可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麼?她自己的解脫豈不是又一次讓馬蘇瑪受罪?她咽下了這些話。她已經讓姐姐遭受了太多的痛苦。

「我想抽煙。」馬蘇瑪說。

帕爾瓦娜剛開口反對,馬蘇瑪便打斷了她的話頭。「到時間了。」她說,語氣中更加不容辯駁,說得斬釘截鐵。

帕爾瓦娜從掛在鞍頭的口袋裡取出水煙壺,雙手顫抖著,開始往煙碗裡加煙絲和鴉片。

「多放點兒。」馬蘇瑪說,「往多了放。」

帕爾瓦娜開始抽噎,臉上濕乎乎的一片。她又加了一撮,又一撮,還在不停地加。她點燃煙炭,把水煙壺放到姐姐身邊。

「現在,」馬蘇瑪說,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頰,她的雙眼,「如果你曾經愛過我,帕爾瓦娜,如果你曾經是我的親妹妹,那就走吧。不要吻我。不要說再見。別讓我求你。」

帕爾瓦娜張開嘴要說什麼,可是馬蘇瑪痛苦而哽咽地叫了一聲,背過了頭。

帕爾瓦娜慢吞吞地起身。她走向騾子,收緊鞍具。她抓住那牲口的韁繩。她突然意識到了,如果沒有了馬蘇瑪,她可能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去。她該怎樣忍受馬蘇瑪不在的日子?她將要扛起的擔子,會遠遠重於有她在的時候。馬蘇瑪離去後將留下一個巨大的黑洞,而她又該如何學會在這洞口的邊緣獨行?

用心。她彷彿聽到馬蘇瑪這樣說。

帕爾瓦娜拉起韁繩,牽著騾子轉身,邁開腳步。

她走入黑暗,如破浪前行,一縷冰冷的夜風吹在臉上,如刀割。她一直低垂著腦袋。後來也只回過一次頭。淚眼朦朧,篝火已化作一顆遙遠、暗淡、細小的黃斑。她彷彿看見姐姐躺在火邊,一個人置身於黑暗。用不了多久,火就會熄滅,馬蘇瑪也將冷去。一種本能叫她往回走,去用毯子蓋上姐姐,再鑽進去,躺到她身邊。

帕爾瓦娜原地轉了一圈,繼續向遠處走去。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什麼。一個遙遠而沉悶的聲音。帕爾瓦娜停住腳步,側耳細聽。她的心開始狂跳。她害怕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馬蘇瑪改了主意,在叫她回去。也許只是胡狼,或是沙漠裡的狐狸在黑暗中嗥叫。帕爾瓦娜吃不準。她想,也許是風吧。

別丟下我,妹妹啊。快回來。

要想弄清楚,惟一的辦法就是原路返回,帕爾瓦娜也正要這樣做。她轉過身,朝馬蘇瑪的方向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了。馬蘇瑪說得對,如果她現在回去,那麼等到太陽升起,她就再也無法鼓起行動的勇氣。她一定會心軟,會接著熬下去。她會熬一輩子。現在是她惟一的機會。

帕爾瓦娜閉上眼。風吹起她的頭巾,抽打著她的臉。

不會有人知道的。誰也不會。這將成為她的秘密,一個只有她和群山知道的秘密。問題是,她能不能守著這份秘密活下去?帕爾瓦娜認為自己知道答案。她已經守著許多秘密活到了今天。

她又一次聽到了那遠遠的悲號。

人人都愛你,馬蘇瑪。

不是我一個。

那又為什麼,姐姐?那我為什麼做出了那樣的事?

在黑暗中,帕爾瓦娜一動不動地站著,站了很久。

最後,她做出了選擇。她轉過身,垂下頭,走向看不見的地平線。此後她再也沒有回望。她知道,如果她回了頭,就會心軟。她一定會失去現在的決心,因為她將看到一輛舊自行車從山上飛馳而下,在石子路上顛簸,鐵車架撞擊著她倆的屁股,每次出腳,急急地減速,都會搓起大團的塵土。她坐在車梁上,馬蘇瑪騎著車座。她在全速時拐了個急彎,弄得自行車歪斜欲翻。可是帕爾瓦娜不怕。她知道姐姐不會讓她從車把上飛出去,也知道姐姐永遠不會傷害她。天旋地轉,幻化成興奮的光影,耳邊都是呼呼的風聲。帕爾瓦娜回頭看著姐姐,姐姐也看她,兩人放聲大笑。野狗追逐著兩姐妹。

帕爾瓦娜邁步向前,走向自己的新生活。她不停地走著,黑暗彷彿母親的子宮,包裹著她。當夜幕拉升,當她抬頭望向黎明的晨霧,只見東方展露一縷微光,灑落在巨石一側。這種感覺就像即將出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