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唐毅因不聽懷真所言,竟把那個有解藥的荷包丟開,許是藥性作祟,竟不顧一切、為所欲為起來。
與此同時,在外的幾個太醫們仍不敢離開,面面相覷,一個說道:「先前診唐尚書大人的脈象,雖是有些內息紊亂,幸喜並無內傷,只不知為何這樣久才醒來。」
另一個歎道:「虧得沒大礙,不然咱們這趟差使要如何還不知道呢,皇上可是逼得緊,不許有任何差池。」
第三人袖著手,琢磨著說:「應尚書的小姐來的卻是時候,進去不多久尚書就正好兒醒了,方才咱們進去,尚書的手又緊緊地抓著……這不是說已經和離了的嗎?」
先前兩個人聞言,齊齊「噓」了聲,因壓低了聲因說道:「尚書大人雖是這般……可獨獨對這位嬌妻是放不下,先前成親後,疼愛的什麼似的。當初和離,也據聞是應小姐為不牽連唐府,自作主張要和離的,故而尚書一直鬱鬱心結呢,這回,多半是要好了的?可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了。」
三人正低頭相商,忽見一人匆匆自外間而來,見他三人在此,便放慢腳步。
太醫們忙整肅行禮,口稱:「鎮撫使大人。」
原來這來人正是淩景深,因見他們都站在外頭,裡面兒又鴉默雀靜,他便忙問:「唐大人如何?你們怎生都在此?」
太醫們便把先前的情形說了一回,因道:「淩大人來的正好兒,我們正不敢入內呢,大人若能勸得尚書、讓我們再把一把脈也好的。」
淩景深何曾機變,聽說懷真在內,又聽唐毅是那個反應,還未答言,便聽到裡頭一聲低吟,竟似是女子哭泣的聲音。
景深心頭一震,這三個太醫,有個倒是聽見了的,另兩人一個略有些耳背,一個聽的半真不真,卻都不約而同裝聾作啞。
景深皺皺眉,也只做無事狀,說道:「三位老大人辛苦,不如且到外間奉茶,我親去探一探先,倘若無事,自然天下太平。」
三人樂得他出頭,當下應承,作揖往外。
淩景深因有要事,才自城外回來,聽聞軍器局出了事、唐毅也受了傷,才飛馬趕來……沒想到竟遇到這樣場面。
他心中啼笑皆非,半惱半恨,便歎了口氣,因放輕腳步走到臥房之外,道:「唐大人。」
裡頭不見回答,淩景深凝神細聽,聽到些許密密切切地喘息聲響……
景深擰眉咳嗽了聲,那些響動才放緩了,景深回頭看太醫們都出外了,也無丫鬟在旁,便壓低了嗓子,道:「且保重些罷。」
隔了片刻,才聽唐毅的聲音,竟道:「知道了……你、且去……」
這聲音斷斷續續,聲音底下透著些微戰慄,還未說完,便聽到女子隱忍嗚咽之聲。
連從來放浪形骸如淩景深者,聽得這樣曖昧入骨的聲響,也竟忍不住臉上薄紅起來。
他自詡也是個天底下排的上號的沒正經之人,不料……在這天底下排的上號的最正經之人跟前,也是甘拜下風了。
景深紅著臉,便咬了咬牙,鎖眉恨道:「罷了。自管胡鬧就是!」
轉身往外走開,卻又不願真個兒走開,畢竟來了,竟要見上一見,問問詳細才好,何況外頭幾個太醫在,倘若撞了進來……
幸虧裡頭的人還算是個知道些節制的,如此小半個時辰罷,竟緩緩消停了。
景深不動聲色坐著,心底卻盤算到底是該入內,還是等著……誰知正浮想聯翩,卻聽得腳步聲響,景深心中一震,抬眸看去,卻果然見自內室緩步出來一人,站在門口上,望著他微微一笑。
頭髮已經重新綰好,更換了一身兒乾淨的月白色緞袍,臉上的灰漬早被懷真擦得乾乾淨淨,此刻的臉色,反透出一種微潤的紅來,眼波流轉,唇邊帶笑,如斯神采,更哪裡是個受傷極重的。
景深掃了一眼,便點頭道:「我今兒也算是開了眼界了。」
唐毅走到他跟前兒,見有一碗涼茶在,舉手要喝,景深按住他手腕:「這是你家裡,你縱然口渴了,也不該隨意喝這涼東西,何況你先頭不是吃了藥麼?怎好再喝茶。」
唐毅道:「你倒偏是心細。」當下果然叫了丫頭進來,重新添茶加水,自喝了一碗水。
這會兒太醫們聽說起來了,忙都跟著進來,見唐毅坐在跟前兒,一個個驚嘖不已,如眾星捧月似的忙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道:「大人!如何這就起來了?使不得,倒要好生躺著靜養兩日才好。」
景深心想:「他躺著倒是躺著了,只不過仍不得靜罷了。」
三人說著,各自道了聲「冒犯」,當下手上更也不閑,一名便忙診脈,一名給他解衣,這才露出肩頭跟背上的各處傷來——便給上藥。
景深原本還有些戲謔之意,見狀,神情便複又凝重起來,一時也湊上前,把他的手腳四肢細看了一遍,幸喜不曾傷筋動骨,才又略松了口氣。
太醫們又診過之後,說了好些留意事項,便又出外商議藥方子。
景深見他們又去了,才望著唐毅道:「我知道你的心……只不過你畢竟才傷著,怎麼竟然……」看裡屋一眼,便沒說下去。
唐毅道:「懷真睡著了。你說話小聲些就是。」
景深低下頭去,思忖了片刻,才道:「罷了,橫豎你自個兒的私事,我不必理會。你只說今兒在軍器局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又是無意中出了事故兒?」
唐毅見他問到了點子上,面上的笑才斂了幾分,眼中透出幾分冷意,道:「若不是我及時把些火藥拍到了湖裡,只怕半個軍器局都要被夷為平地,也還牽連旁邊民居……若真的生出這樣大的事故來,惹動了民怨,將來軍器局寸步難行還是輕的,只怕重則不復存在。」
景深想了會子,道:「你還漏了一點,為何單單正好是你在的時候出事?」
唐毅歎了口氣,眸色沉沉。景深瞅著他道:「你是不是有了疑心之人?」
半晌,唐毅才道:「這軍器局因出過幾件事,故而管制上十分嚴格,出入都要腰牌,且要報口令,倘若有外人,一概不許入內,縱然是應尚書親臨,也要出示腰牌報上口令,巡邏守衛更是森嚴,尋常人要廝混進去談何容易。」
景深說道:「可這行事之人偏偏有這份本事,也忒過可怕了。」
唐毅點頭,忽地悄聲問:「詔獄那邊兒……可保萬無一失?」
景深道:「自管放心,連日來,縱然是胭脂跟浣溪都不曾放她們出門。」
唐毅道:「我已經無事了,你且回去坐鎮,務必要嚴防死守,保著不透一絲兒風,我已經有了法子……定會讓這奸人自露馬腳,無所遁形。」
兩人商議妥當,景深不再逗留,起身自去。
這邊兒唐毅靜坐片刻,心底波瀾湧動,眉頭也不覺微微皺起,思來想去,終於緩緩吐了口氣,拿定了主意。
他邁步進了內室,卻見榻上,懷真竟已醒轉過來,正坐著發呆,忽地見他進來,便咬著唇,轉開頭去。
唐毅走到跟前兒坐了,便去拉她的手,懷真把他手臂推開,回頭瞪向他,卻並未做聲。
唐毅見她髮鬢淩亂,臉上輕紅未退,便道:「惱我了?」見她不理會,低頭歎道:「先前我也不知……竟是怎麼了,整個人有些忘形似的,多半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也做了……」
懷真皺著眉閉上雙眸,聽到這裡,便道:「罷了……三爺別說了。」
原來懷真自知叫唐毅那樣失控的,只怕跟曼陀羅的香氣脫不了干係,卻是她「自作自受」了,此刻竟是欲哭無淚,只挪到床邊兒,誰知雙足才著地,不由頭暈,渾身骨骼酸痛,尤其是從腰而下,真真久違了的滋味。
唐毅早將她扶住,柔聲道:「已經夜深了,卻又做什麼?」
懷真低著頭道:「自是回府去。」
唐毅抱著她道:「這便是你的府裡了,還要回哪裡去?」
懷真道:「我回我們府裡。」
唐毅見她頸間印著幾個粉紅色的印子,自知道是誰做下的好事,越發抱住不肯放:「如今還跟我強呢?你若心中沒有我,何苦一聽我出事,就忙忙地來看,見我那般,又傷心成那樣兒,如今既然……就越發不必再想了,明兒我叫人去府裡頭說,咱們複合了,如何?」
懷真聽他一句句說來,聽到最後,頓時更紅了臉,有心不答應,可是方才卻又……可若是答應,先前的堅持又算什麼?又如何保證以後不出意外。
她思來想去,竟無故頭疼起來,伸手揉著額,手上越發用了力,只恨不得把自己一把掐死。
唐毅見她若有自殘之狀,忙握住她的手道:「做什麼呢!」
懷真將他的手撩開:「我要回府。」
唐毅見她情形不對,便起身攔住:「懷真!」
懷真被他阻攔,自是寸步難移,便急著道:「三爺這是做什麼?我們如今卻是不相干的了,三爺再攔我可於理不合。」
唐毅見她說出這些來,原本喜歡之意早蕩然無存:「說什麼不相干?方才我們……」
懷真道:「方才、我原本說過,是三爺……中了香……」
唐毅盯著她道:「難道如此,就可以當此事不曾發生?事到如今你還跟我這般倔強?你既心中有我,為何還要如此自欺欺人,口是心非,非要逼得你我都不得心安,兩下難受不成?」
懷真見他步步緊逼,便抬手捂住臉,感覺淚自指縫中跌落,方忍著哽咽道:「我是心中有你,先前有,如今也還有,可正因為這樣,才更不想再跟三爺糾纏下去,只想趁著如今尚且清醒、如今離開三爺還不至於就死的地步,趁早分開……倘或以後再有個變故,我只怕……」想到昔日百般壓制的苦痛,幾乎窒息。
唐毅聽她說著,眼神方又柔和了幾分,便走到跟前兒,將人攬入懷抱:「我知道了,懷真是怕……怕咱們還會再分開。」他想了一想,問道:「可還記得先前我們玩的那個遊戲麼?你問我唐毅是不是真心喜歡你的,我答得是什麼,你可記著?」
懷真聽他提起往事來,悲欣交集,便點了點頭。
唐毅將她的雙手分開握住,在額頭上親了口,道:「如今我的答案仍還是一樣……唐毅永遠都是真心喜歡應懷真的,這一輩子的心,也都在一個丫頭身上了。」
懷真含淚看著他,淚光影動,他的影子也模模糊糊浮現其中,心中的堅持、猶豫、害怕……種種,竟都在此刻,抵不過一個「期盼」。
其實她所有的固執已見,猶豫膽怯,無非是因為她心中喜歡著他罷了,正因為喜歡他,才生出許多惶恐來,所謂「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竟果然如此。
如今因著他的話,她素日那些堅持己見,便搖搖欲墜,抱不住了,身邊這人懷抱如此寬廣,手掌如此溫暖,笑意如此動人,處處皆似引誘著她似的……竟叫她何以抗拒?怎還能說出一個「不」字。
何況,她的的確確,心裡有他,愛他至深。
此一刻,竟不知是因對未來未知、患得患失的恐懼,還是因失而復得的此人此心太過喜歡,懷真竟情難自禁,大哭起來。
唐毅見她哭的宛若受了委屈的孩童,此刻於他眼前,竟赫然浮現當初在泰州縣衙裡、那個撲到他懷中,痛哭失聲的女孩兒。
這莫名的念想無端而來,竟叫他的心也跳亂數下,忙又把她抱緊了些,百般哄勸。一直到懷真平靜了些,唐毅才道:「懷真,我要……同你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