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賀帶直弘前往一家叫做「松矢」的店,由於店招牌上寫著「料亭」,直弘以為店內都是鋪成一間一間的高級包廂,沒想到他們被帶往的座位不但不是包廂,還是個很普通的桌席。
但直弘對於這家店的關心僅止於此,因為當加賀開始述說,直弘的心思便完全被他的說話內容緊緊吸引。加賀說明的是峰子搬來小傳馬町的原因,包括她一直在打聽獨生子的下落,之後得知兒子的女友懷孕,而決定待在他們身邊守護,然而沒想到那只是許多巧合串起來形成的誤會。確實如弘毅所說,這個原因與直弘毫無關係,如果峰子沒有遇害,這段故事可能只會被他視為蠢事而嘲笑一番吧,但是現在不然,直弘只是聆聽著,胸口就緊緊揪成了一團。
「您覺得如何?」加賀說完整件事,才終於將手伸向啤酒杯,那是飛驒的地方限定啤酒,似乎是這家料亭的招牌之一。直弘也點了同樣的啤酒,而他也和加賀一樣,一滴酒都還沒沾。
「很訝異。我完全不知道背後還有這麼一段……」直弘坦率地說出內心感想。
「據高町律師說,三井峰子女士在提離婚當時,並不是沒有懷疑您出軌的可能,也覺得只要詳加調查,應該會抓到證據的,但是最後她還是選擇了讓雙方和平分手,因為她想儘早展開獨立生活。然而她卻在簽完協議書之後過了這麼久,又反悔想向您爭取贍養費,表示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嘍?」
「因為要是孫子生下來了……,是這個原因吧?我懂了。」直弘喝了一口啤酒,「可是我並沒有出軌。」
「宮本祐理小姐在貴公司似乎造成了不小的話題呀?而那個謠言就算輾轉傳進三井峰子女士的耳裏也不奇怪,對三井女士而言,這件事剛好能成為向您爭取贍養費的籌碼。」
直弘微微搖了搖頭,「她到底在想甚麼傻事啊……」
「在您眼中看來,或許很傻。但是在一般人眼裏,您剛離婚沒多久,便拉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年輕女子在身邊當秘書,別人自然會懷疑你們應該在很早之前就有私交在。更何況,事實是,你們的確在很早之前就有私交了,對吧?重點是,你們二位是甚麼樣的私交。畢竟你們一個男性一個女性,人們想像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個,應該誰都想不到你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吧。」
直弘吃了一驚,瞪大眼回望加賀。但這位日本橋署的刑警先生卻一副毫無自覺自己講出了多麼驚人的話似的,悠哉悠哉地將小菜送進嘴裏。
直弘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果不其然。祐理告訴我,你跑去找她問話,我就在想你該不會察覺了吧。你問了她那個戒指的事,對吧?」
加賀點頭。
「宮本小姐左手戴的那隻戒指是手工製的,而且,這麼說可能有點傷人,那很明顯是出自外行人之手。由於和她的服裝品味完全不搭調,我就在猜,那應該是很重要的人給她的東西。我從前也看過類似的戒指,我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拿挫刀削磨五十圓硬幣所製成的吧?」
直弘伸出指頭搔了搔眉毛上方,露出一臉苦笑,「我投降了。」
「那在二十多年前似乎曾經流行過一陣子,據說是當時窮小子為了心愛的女人而親手製作的禮物。不過現代已經沒有人會這麼做了,就算有,應該也會削磨到合乎女方無名指的尺寸吧,而不是做成尾戒。」
「那隻戒指,是我當年送給那孩子母親的禮物。」
「我也是這麼猜測的。那位女性應該個頭不高吧?手也很小,指頭也很細,所以那隻戒指應該能剛剛好戴上她的無名指。」
「那時候我才二十多歲,真的是個窮小子。」直弘讓啤酒順著喉嚨滑下。
那個年代,整條街上開的,並不是現代的卡拉OK包廂,而是附設卡拉OK的小酒店。直弘大學畢業後,也沒去找正職,就窩在這種店裏打打工混口飯吃,薪水少得可憐,但他自恃年輕就是本錢,從不覺得有必要為了將來存錢。
他打工的店裏,有個名叫戶紀子的女子,大直弘五歲,還離過婚。戶紀子雖然不是出錢的店老闆,整間店卻全部交由她經營,也就是所謂的「受雇媽媽桑」。
有一次直弘送喝醉了的戶紀子回家,兩人有了肉體關係,直弘從此深深愛上戶紀子,而戶紀子顯然也是真心地愛著直弘。
戶紀子生日當天的深夜,打烊後,直弘將禮物送至她手上,那是一枚以五十圓硬幣削磨而成的戒指,直弘送出戒指的同時,向戶紀子求了婚。
戶紀子感動得熱淚盈眶,不斷向他道謝,還說她會把這隻戒指當作一輩子最珍貴的寶物。
但是關於求婚,那一夜,直弘沒有得到答覆。
「明天我得回老家去,三天後就回來。回來之後一定答覆你,因為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戶紀子帶著哭腫的雙眼,笑著對他這麼說。
接下來三天,小酒店都暫停營業,然而到了第四天,戶紀子依舊沒現身。接手戶紀子職務的酒保告訴直弘,她已經辭職了。
直弘衝去戶紀子的住處一看,那兒早已人去樓空。之後過沒多久,一封信送到了失魂落魄的直弘手邊,信封上沒有寫地址。
信上寫著,能夠得到直弘的求婚,她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但是不能因為自己這種出身的女子,毀了一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的未來,所以她決定離開。此外,她在信中還勸誡直弘,他有幸在父母的庇蔭下讀完了大學,所以就當作是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也好,他應該要認真地找出自己該走的路才是。
所謂冷水澆頭,就是這個狀況。直弘醒悟到,自己一直以來是多麼地不懂事,把雙親的照顧視為理所當然,覺得反正這社會餓不死自己,過一天算一天。戶紀子的信裏有著滿滿的愛情,但直弘心下明白,這是她對於不成熟的直弘的苦勸。
那一天開始,直弘整個人彷彿脫胎換骨,他辭去夜間的打工,跑去便利屋(註:便利屋,代為處理各式雜務的服務業者。)上班,一切從頭學起。而他之所以選擇便利屋,也是因為他下定了決心,無論甚麼樣的工作內容他都願意去做。
後來,這個果斷的決定成功了,他在便利屋習得的專業清潔技術,成為他日後創立清潔公司的基礎。
「我是大概兩年前在銀座的高級俱樂部裏遇到祐理的。真的嚇了我好大一跳,她長得簡直就是戶紀子的翻版。不過我更驚訝的是,她手上戴著那隻戒指。」
「當時她已經戴在手上了?」加賀問道。
直弘點點頭。
「我試著問她那隻戒指是怎麼來的,卻得到了意外的回答,她說是她母親的遺物。祐理的母親在三年前因為胰臟癌過世了。」
妳的母親叫甚麼名字呢?──話都到了喉頭,直弘硬是忍下來了,因為他想先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
後來他頻頻跑那家俱樂部,每次都點祐理的檯,想從聊天當中問出她的身世。祐理不見得會全盤照實述說,但是她說她家是只有母女兩人的單親家庭,這一點似乎是錯不了的。
某一次,直弘終於得知了一個關鍵性的消息,那就是祐理的出生年月日。如果祐理沒說謊,她的母親懷上她的時候,正是直弘與戶紀子愛得難捨難分的那段日子。
某個夜晚,直弘決定了,他對祐理說想兩人單獨談談。
「我絕對不是想對妳怎麼樣,而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妳談,是關於妳母親的事。妳母親,是不是叫做戶紀子?」
祐理眼睛睜得大大的,問直弘為甚麼會知道。
那一瞬間,直弘心中的一切猜測都有了答案。他感到一陣暈眩,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會發生這種事。
俱樂部打烊後,直弘帶著祐理前往一家他常去的日本料理店,因為那兒有包廂席。終於只剩兩人獨處了,直弘當場將兩手抵著榻榻米,對著祐理深深地鞠躬致歉,接著向她坦承自己就是她的父親。他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述說了一遍,也對祐理解釋,他自始至終都不曉得戶紀子當時懷了身孕。
「我為自己害她受苦而道歉,因為她們母女倆這一路走來顯然吃了相當多的苦。雖說不知者不罪,但是我也有責任,要是當年的我不是那麼地不成熟,戶紀子說不定就會接受我的求婚了。」直弘端著小酒杯說道。他述說的同時,料理一道道上來,酒也換上了日本酒,這支好像是產自富山縣的酒。
「宮本小姐的反應呢?」加賀問。
「她當然很驚訝,好像一時之間還無法相信,這也難怪啦。不過她似乎之前就不覺得我只是個單純中意她而三天兩頭上門的客人。那一天,我們其實沒聊甚麼就道別了,後來是過了幾天,祐理才主動聯絡我,說想再和我進一步談談。」
「看樣子有了個好結局呢。」加賀說。
「我因為有妻有子,不可能馬上幫祐理安排甚麼,但我想總之先暗中資助她的生活吧。」
「而剛好就在那時,您妻子提出了離婚的要求,是嗎?」
直弘輕輕一笑。
「很諷刺吧。我過去從戶紀子身上,學到了要讓自己的女人幸福,一定得將全副心力都專注在工作上才行;但是這回峰子教我的卻是,只顧工作,一樣是不行的。看來我這個人吶,真的是笨拙兩字堆砌起來的。」
「不過也因為離了婚,您才會把祐理小姐帶在身邊照顧吧。」
「因為我想以父親的身分為她做點事,當然也不能讓她一直在銀座的俱樂部上班呀。讓她進公司的同時,我就做好心理準備了,我知道公司內部很可能會出現流言,反正我想等時機成熟再公開我和她的血緣關係,唯獨弘毅那邊,得先告訴他才行,但是卻發生了那樁案子,這下一切都亂了套,弘毅對我更加不諒解,這種時候,我也不可能把事實告訴他了。」
直弘將杯中酒一口喝乾。他從以前就有個夢想,希望有一天能夠與兒子像這樣對坐飲酒,傾聽兒子的煩惱,偶爾能夠以父親的身分給點建議。但現實是,他們父子倆只要一對話就變成吵架,感覺不到絲毫的親情羈絆。
突然間,加賀放下筷子,挺直背脊說道:
「清瀨先生,您與三井峰子女士離婚,應該學到了一些事情吧。」
直弘皺起眉頭,「你這是在挖苦我嗎?」
「我沒有挖苦的意思。三井女士由於誤會兒子的女友懷了身孕,而搬到兩人的近處過日子;您一恢復單身後,便將祐理小姐帶在身邊。到頭來,你們二位在離婚後所追求的,都是『家人』;你們都渴望著擁有自己的『家人』。所謂家人之間的羈絆是非常強的。清瀨先生,您和弘毅君也是彼此的家人吶,請別忘了這件事。」
直弘定睛回望加賀,加賀察覺到他的視線,露出靦覥的笑容,再度拿起筷子。
「抱歉,講了自以為是的話。」
「別這麼說。」直弘悄聲應道,這時,收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傳出簡訊通知鈴聲,他向加賀說了聲「不好意思」,接著拿出電話。
簡訊是祐理傳來的,由於標題寫著「緊急」,直弘連忙打開簡訊來看,一看完內容,他不由得驚呼出聲。因為簡訊內容如下:
「我現在和弟弟在一起,方便過來會合的話,請聯絡我一聲。祐理」
見直弘僵著身子直盯著簡訊,加賀於是問道:「怎麼了嗎?」
直弘沒吭聲,讓加賀看了簡訊。這位刑警臉上嚴肅的神情只是一閃而過,旋即露出了微笑。
「看樣子,您的家人們已經準備好展開新生活了。您快去吧,這邊我來和老闆娘交代。」
「謝謝。」直弘站起身,離席前又回過頭問道:「加賀先生,你只是看到那隻戒指,就猜出祐理是我女兒了嗎?」
若是如此,那還真是驚人的洞察力了。但刑警卻調皮地一笑回道:
「不,其實我在看到她的瞬間,便直覺應該是這麼回事了。」
「怎麼可能?」
「因為他們兩人長得很像呀。宮本祐理小姐和弘毅君。」
「啊……」
「弘毅君也覺得祐理小姐的面容似曾相識哦。」
直弘直勾勾地望著加賀,搖了搖頭。
「還想請教一件事,加賀先生,你的警階是?」
「我是警部補(註:日本警察的役職階級由下而上依序為巡查、巡查長、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長、警視監、警視總監。)。」
「他們應該升你當警部才對。」直弘說完,轉身朝店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