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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客人出現的時候,藤山雅代正在店內深處的收銀桌旁整理傳票。時鐘指針指著六點多一點,在平日,到了這個時間帶幾乎不會有客人上門了,雖然不是因為這樣而疏於留心店門口的動靜,但由於她專注地敲著計算機,確實稍遲了些才察覺有客人進店裏。
不過雖說是客人,還說不準這個人是不是來買東西的,也可能只是出於好奇而眺望著店頭的商品,但是雅代絕對不會讓這樣的機會逃走,她立刻從椅子起身,往掛著布簾的店門方向走去。
這位男客年約三十五、六,身穿T恤,外搭一件藍色短袖格子襯衫,有那麼一瞬間,雅代的眼中映出了一道穿著便裝和服(註:原文做「著流し」,男性穿的式樣較為簡略的和服,省掉褶裙褲。)的身影。
他在看的商品是陀螺,正式名稱是拋繩陀螺,共有大中小三個尺寸,每顆陀螺盤面都畫有紅白綠三色的同心圓。他拿起當中最小的一顆陀螺。
「很令人懷念吧。」雅代試著主動出聲招呼,「以您的年紀來看,小時候應該也玩過這個吧?」
「是呀,我正想起了那個年紀的事情。」男客抬起臉來,露出一口白牙微笑。他有著淺褐色的臉龐,五官輪廓非常深。「真不愧是人形町,還有店家在賣這一類商品呢。」
「您要找懷舊童玩的話,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哦。」雅代指著一旁的展示櫃,「像是波浪鼓、翻花板(註:原文做「ぱたぱた」,又稱「翻板」,由數片木質或紙質的矩形板子構成,各板之間以絲帶或布條交錯連結組合使板子成串,抓住最上端的板子側邊翻轉,便會引發一連串的板子依序向下翻面,展現魔術般的視覺效果。)等等,全是手工製的,而且我們店內所有商品都堅持使用國產的材質製作。」
「是因為這些都是代表日本的傳統工藝品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另外是因為我不想把原料來路不明的商品擺出來賣。像這一類玩具,有時候有些小朋友一拿到手裏會去碰到嘴巴,對吧?所以我們家的商品,不僅在材質方面,在著色這部份也只選用小孩子不小心舔到也沒關係的顏料。」
「原來如此,很用心呢。」男客張望了一下其他的玩具,視線又落在手上的陀螺,似乎相當中意這東西。
「您手上這顆陀螺來自群馬縣,我們進貨時是購買未上色的原木陀螺,然後再由我們自己手工上色完成的。」
「這抽繩也是群馬縣產的嗎?」
「不是的,抽繩的部份我們是從別處進貨,這是使用天然素材製成的。」
男客點了點頭,將手上的陀螺遞到雅代面前,「我要買這個。」
「好的,非常謝謝您。」
雅代收下陀螺和鈔票,走回店內深處的收銀桌旁,心想,幸好自己主動招呼了客人。她一直相信,會對手工製工藝品有興趣的客人,一定不討厭與他人有所交流。
雅代在人形町開設這家「鬼燈屋」,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她的老家在日本橋經營和服店,「鬼燈屋」便是以和服店的姊妹店形式成立的。由於她本身年輕時就對日本傳統工藝品很有興趣,在四處蒐羅各種民藝品的過程中,她開始萌生開店的念頭,想將這個領域的傳承當成終生職志。她店裏的所有商品,都是她親自跑去產地挑選進貨的,此外「鬼燈屋」還推出原創商品,她也將在老家和服店習得的經驗與技術活用在設計上,因此店裏許多原創商品的素材都使用了紡織品。
雅代將陀螺包裝好之後,從收銀機取出找零,一抬起臉,發現這名男客就杵在收銀桌旁邊,正眺望著展示架上的手提包。
「這些全都是依據設計量身挑選全新布匹製成,」雅代說:「絕對不是拿剩布拼湊起來的,因為敝店的商品從不使用舊布當素材。」
男客露出微笑。
「您對於素材相當講究呢。」
「那是當然的嘍,因為這些都是會接觸到皮膚的東西呀。」雅代將陀螺與找零遞給男客。
男客收好找零後,張望店內一圈。
「請問貴店營業到幾點呢?」
「您是問我們的打烊時間嗎?我們通常會視狀況而定,不過原則上,過了晚上七點就差不多可以收了。」
「有沒有哪個時間帶,客人會多到你們忙不過來呢?」
雅代苦笑道:
「假日的時候,客人是會比平常多一些啦,倒還不至於忙不過來。畢竟我們這種店,一半是出於個人興趣開的嘍。」
男客點了點頭,接著望向手上包著包裝紙的陀螺。
「像這款陀螺,賣得好嗎?」
「雖然算不上是暢銷品,不過不時還是會有人買哦,而且大多是老人家,應該是買回去送小孩或是孫子吧。現在市場上人們在瘋的是電動,可是大家都說,還是這一類的玩具才感受得到溫暖呀。」
「我也這麼覺得。請問最近有沒有人買了這款陀螺呢?」
「您說陀螺嗎?呃……」
雅代開始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這位男客為甚麼要問這種事呢?別人買不買陀螺應該不關他的事吧?
男客似乎是瞧見了她一臉訝異,有些靦覥地露出苦笑說:
「抱歉,突然這樣沒頭沒腦地問這種事,一定讓您感覺很不舒服吧。其實,我的職業是這個。」
男客說著從棉長褲口袋拿出一個像是筆記本的深褐色東西,縱向掀開,將內裏亮在雅代面前。她看到的是身分證明及警徽。
「啊,您是警察……」
「是的,我隸屬日本橋署。不好意思,因為想自在一點和您聊聊,我才一直沒表明身分。」
男客說他姓加賀。雅代於是再次打量這個人,也覺得他溫和的神情背後,似乎潛藏著旁人無法乘虛而入的精悍氣質。
「我們家的陀螺怎麼了嗎?」雅代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不,」加賀搖著手,「不是甚麼要緊事,和陀螺本身並沒有關係,我只是在找買了陀螺的人,而且是很最近買的。」
「請問……這到底是在調查甚麼呢?」
「我一定得回答嗎?那件事其實跟貴店毫無關係的。」
「可是還是會在意啊,因為那和我們家的客人有關吧?」
「這部份目前還不確定,所以我才說,您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一日得知了沒必要知道的消息,下回要是那位客人再度上門,您應該無法以平常心看待對方吧?」
「喔……,這個嘛,嗯,是有可能啦。」
「關於最近買了陀螺的客人,您還有印象嗎?」加賀再次問了這個問題。
「請稍待一下。」
雅代調出方才正在整理的傳票與銷售紀錄,只要查閱一下這些資料,哪一天哪款商品賣掉多少個,全都一目瞭然。
先前雅代回覆加賀說,陀螺不時還是會有客人捧場,事實上這東西幾乎沒甚麼銷路,就雅代自己的印象,最近她連一個都沒賣出去。
但她望著傳票,突然「啊」了一聲。
「找到了嗎?」
「嗯,六月十二日,賣掉了一個。和刑警先生您買的這個是同一款的陀螺。」
「那再之前賣掉的呢?」
「再之前啊……,我想那可能有一個多月以上了哦。」
「那麼,請問十二日的那位客人,您還有印象嗎?」
「呃,那天顧店的是打工的女孩子。」
「這樣啊,請問那位打工的小姐下次當班是甚麼時候呢?」
「她明天就有班了。」
「我明白了,那我明天再過來打擾,方便讓我和那位小姐聊一下嗎?」
「沒問題的。請問……,我可以先和她說,您想問她關於買陀螺的客人的事嗎?」
「當然可以。那就明天見嘍。」
這位姓加賀的日本橋署刑警,拿著陀螺走出了店門。
「那不就是最近很有名的那起事件嗎?小傳馬町的命案啊。」菅原美咲邊穿上圍裙邊說道。
「小傳馬町發生了那麼恐怖的事啊?」雅代訝異不已,她這還是初次耳聞。
「甚麼?您沒聽說嗎?菜穗也說警察跑去他們家問話哦。」
「菜穗?妳是說煎餅屋他們家?」
「是啊。」
煎餅屋「甘辛」和「鬼燈屋」位在同一條街上,上川菜穗就是煎餅屋的獨生女,可能是由於和美咲年紀相近,兩人平日感情就很不錯。
「為甚麼刑警會跑去煎餅屋問話?」
「這我也不清楚,我沒問她細節說。」美咲偏起了頭。
「這樣感覺很毛耶,要是我們家的陀螺和那個命案扯上關係,該怎麼辦才好?好比成了重要證物還是甚麼的。」
「那不是剛好嗎?又可以幫店裏做宣傳。」
「我才不要那種宣傳咧,那只會讓我們店的形象變差啊。」
「會嗎?啊,不過,」美咲望向擺在收銀桌上的月曆,「我們賣掉陀螺是在十二日哦,我記得小傳馬町的命案是更早發生的事,所以我想我們家的陀螺不會是證物的。」
「咦?是喔?」
「警察應該只是問一問而已,不是甚麼重要線索啦。」美咲語氣輕鬆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中午過後,加賀現身了,外搭的襯衫花色和昨天的不太一樣。雅代坐在收銀桌旁的椅子上,側耳聆聽加賀與美咲的對話。
「那位客人來買陀螺,是在十二日大概幾點的時候呢?」加賀開始發問。
「我想是剛過六點沒多久,因為外頭天色開始變暗了。」
「妳記得那位客人的樣貌嗎?」
「是個中年男人,身高不太高,一身西裝打扮,感覺像是下班回家路上繞過來買的。」或許是之前已經聽雅代說過刑警會問甚麼,美咲流暢地說完這一串。
「如果再看到那個人的照片,妳還認得出來嗎?」
「喔,我想我沒辦法耶。」美咲搖了搖手,「因為我都不太看向客人的臉,頂多會瞄一下手或是背影而已。」
這怎麼行呢!──在一旁聽著的雅代不禁暗自嘀咕,得不著痕跡地觀察顧客的臉部表情,才能夠看出顧客想買甚麼樣的東西呀。
「關於那位客人,妳還想得起甚麼嗎?再細微的事都好。」加賀問道。
但美咲只是偏起頭,「沒有甚麼特別的印象耶……」
「貴店共有大中小三種尺寸的陀螺,那個人是不是毫不猶豫地便挑了最小尺寸的陀螺結帳呢?」
「這個嘛……」關於這部份,美咲的反應依舊不甚機伶,「因為他來店裏的時候,我剛好在招呼其他客人,沒甚麼注意他。不過我隱約記得,他好像在陀螺那區看了滿久的。」
「這樣啊。」加賀點了點頭,轉朝向雅代問道:「十二日之後,貴店就不曾賣出陀螺了吧?」
「是的,只有昨天刑警先生您又買了一顆。」
「我明白了。那麼,麻煩妳們店頭擺出的那些陀螺全部給我吧。當然,我會付錢的。」
「咦?您全都要嗎?」
「嗯,全部。不用包裝了,請問總共多少錢?」加賀拿出錢包。
「呃……,刑警先生。」雅代鼓起勇氣問:「我們家的陀螺是不是和小傳馬町的命案有關呢?是證物還是甚麼嗎?」
加賀錢包還拿在手上,一臉像是冷不防被戳中要害的神情,雙眼睜得圓圓的,接著眨了眨眼,交互看向雅代與美咲,最後微微露出苦笑。
「不愧是充滿人情味的町,看來消息都傳得很快啊。」
「我們家的陀螺,果然和命案有所牽連嗎?」
這時加賀恢復嚴肅神情,稍微頓了一頓之後,緩緩地搖頭道:
「不,和貴店的陀螺無關,而重要的正是『無關』這一點。」
雅代皺起眉頭,「甚麼意思啊?」
「嗯,總有一天能夠告訴妳們的,在那之前,得請妳們再耐心等一下了。──麻煩給我收據好嗎?」加賀說著,遞出一張萬圓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