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文孝出來店門口,和平日一樣拉起遮陽棚。這個時間帶比起白天要涼快了幾分,陽光卻是一天比一天強。文孝心想,盛暑即將到來,該來更換一下店頭商品的陳列方式了,雖說是煎餅,也有適不適合配啤酒的分別的。
文孝看到人影晃動,察覺有人站在身後,一句「歡迎光臨」正要喊出口,硬是吞了回去,因為他認得對方,而且是他相當在意的人。
「今天天氣也很熱呢。」先開口是對方──加賀。
「是啊。呃,您要找我女兒的話,她還沒回來……」
加賀輕輕搖了搖手。
「我今天來是找上川先生您的,方便耽誤一點時間嗎?」
「啊,喔……」文孝看向刑警,發現對方筆直地回望他,不由得低下了頭,「那……我們進店裏說吧。」說著手放上玻璃店門。
「請問,奶奶今天也在家嗎?」
「奶奶?喔喔,您說我老媽啊。她在,要叫她一起嗎?」
「不不,奶奶在家的話,我想我們在外頭找個地方談好了。」加賀說。
文孝面對這個年紀應該小他一輪多的刑警,感受到的卻是無比強勢的威嚴。能確定的是,加賀刑警來找他,並不是想打聽一般情報之類的小事。
文孝歎了口氣,點點頭。
他走回店內,朝著深處的起居室喊道:「喂──!媽!妳醒著嗎?」
聰子旋即出來前店,「幹嘛?」
「我出去一下,妳幫忙顧一下店。」
「又要去打小鋼珠嗎?真是的。」聰子才剛套上室外拖鞋,不經意看到了站在兒子身後的男子,「哎呀,帥哥刑警先生啊,田倉先生的嫌疑洗清了吧?」
「目前還在調查中。」
「麻煩你幫幫忙哦,那個人是好人,絕對不可能殺人的,我可以掛保證啦。」
「我曉得的。聽說您剛出院沒多久,身子都還好嗎?」
「託你的福,一回到家裏,我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起來,早知道就不去住甚麼院了。」聰子接著看向兒子,「文孝,你等一下要去跟刑警先生談事情是吧?要清清楚楚地讓刑警先生明白田倉先生的為人哦。」
「很囉嗦耶,我知道啦。──加賀先生,我們走吧。」文孝對刑警說。
「您請多保重。」加賀向聰子道別。走出店門之後,加賀開口了:「奶奶看起來很有精神啊,真是太好了。」
「她就那一張嘴特別有精神。」
兩人走進煎餅屋對面的咖啡店,文孝想起昨晚菜穗提到的事。
他們都點了冰咖啡。文孝拿出菸,加賀便將菸灰缸擺到他面前。
「昨天,我在這家店裏和令千金聊了一會兒。」
「是啊。」
「看來您也聽說了吧。那剛好,這樣就可以直接切入正題了。」
「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不過您在意的點,似乎頗有趣的喔?聽說您發現了往來這條街的上班族西裝穿著有所差異,這一點連我都沒發現呢。」
「我這人個性就是會在意一些小地方,所以呢,田倉先生當天的穿著也讓我感到很不解,為甚麼他在外頭跑了好一段時間,卻還是穿得住西裝外套呢?」
冰咖啡送來了,文孝點上菸。
「您已經知道原因了嗎?」
「嗯,掌握八、九成了吧。」
「是喔……」
「您似乎不太訝異?是對這件事沒興趣嗎?」
「不是的,沒那回事。」
「也對啦,對您而言可能聽不聽都無所謂,因為上川先生,您早就曉得原因了吧?」
文孝拿著冰咖啡玻璃杯的手當場停在半空中,「您這話是甚麼意思?」
「田倉先生前往府上時,為甚麼西裝外套依舊穿得好好的呢?答案非常簡單,因為他不是在外頭跑了大半天之後再繞去府上,而是先回公司一趟,將工作都處理完之後,才前往府上的。所以他沒有汗如雨下,穿著西裝外套也不覺得悶熱難受。」
文孝低垂著臉。刑警繼續說:
「田倉先生在五點半離開小傳馬町,還不到六點就回到公司了。他將聰子奶奶的入院給付申請資料交代給女同事之後,便穿上西裝外套離開了公司,接著前往府上,然後才從濱町踏上歸途。這麼一來,他當天的行動就和所有的目擊證詞一致了,也就不存在『空白的三十分鐘』,因為那段時間,應該是花在從公司前往府上的路程,以及與聰子奶奶的對話上頭。只不過這麼一來,就會產生唯一一個矛盾──要申請入院給付,必須拿到醫院開的診斷書,照理說,田倉先生要是沒有先去府上拿文件,是不可能辦理申請手續的。還有一個問題,如果田倉先生當天的行動確實如我方才所言,那他為甚麼不肯吐實呢?」
文孝抬起臉,發現刑警始終凝視著他。
「您……全都知道了吧?」文孝說。
加賀輕輕露出微笑。
「我去了一趟新大橋醫院,找到聰子奶奶的主治醫師聊了一會兒,只不過,我沒有過問聰子奶奶的病名。」
文孝歎了口氣,喝了一口冰咖啡,微微搖了搖頭。
「日本橋署來了個聰明的刑警呢……」
「主治醫師承認他開出了兩份診斷書,但是兩份的內容是不一樣的。一份上頭記載了聰子奶奶真正罹患的病,另一份,則是寫了假的病名。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呢?我問了主治醫師,他的回答是,因為是您拜託他這麼做的。」
「是的,誠如您所說,是我死命拜託醫生幫忙的,因為我只想得出這個辦法了。我老媽脾氣硬得很,堅持入院給付她要自己辦理,但是申請需要診斷書,我又絕對不能讓她知道她得了甚麼病。說老實話,我真的是傷透了腦筋。」
「於是您便拜託主治醫師,請他在奶奶回醫院拿診斷書的時候,拿一份假的診斷書給她,是吧?」
文孝點點頭。
「醫生也告訴過我,依照醫院規定是不能做這種事的,可是那位醫生人真的很好,特別通融幫我做了一份假的診斷書,交換條件是我絕對不能讓這份資料流出去。然後呢,我等老媽拿走之後,再去醫院拿回真正的診斷書。」
「您將真正的診斷書交給田倉先生,是在……?」
「是那天快六點的時候。我去到田倉先生的公司附近,當面交給他的,之後田倉先生好像馬上就幫我們辦好申請手續了。」
「不過田倉先生還有一個任務未完成,那就是去向聰子奶奶拿回那份偽造的診斷書。於是他離開公司之後,直接前往府上。就是這麼回事吧?」
文孝眉頭緊蹙,搔了搔太陽穴一帶。
「我對田倉先生做了很不應該的事。都怪我拜託他幫這種忙,害得他明明有不在場證明,卻沒辦法對警察坦白。站在我的立場是覺得,就算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招了,我也怨不得人的……」
「關於偽造的診斷書,田倉先生一個字也沒提起。」
「老實說,這個瞞過老媽的方法,當初也是田倉先生幫忙想出來的。我把真正的診斷書交給他的時候,他是這麼對我說的:『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們江戶人說話算話,我就算拚了命也會信守男人之間的約定。』」
「看樣子,田倉先生真的守著你們之間的承諾呢。」
「真是傻瓜!全都供出來不就好了嗎!」
「不過,您也一直信守諾言,絕口不提此事,不是嗎?」
被加賀這麼一說,文孝也無言反駁。
他長歎了一口氣之後,開口道:「醫生說,是膽管癌。」
「癌症……。這樣啊。」加賀沉下了臉。
「老媽的體力好像已經差到不可能熬過開刀了,所以醫生建議我們讓老媽出院在家療養,看她體力恢復狀況如何再說。是說怎麼可能恢復呢?」文孝做了個深呼吸,繼續說:「醫生說,快的話,只剩半年的時間了。」
「我能體會您的心情。」
聽到加賀這句話,文孝笑了。
「幸好察覺到這件事的是加賀先生您,可絕對不能讓她們曉得。不止老媽,菜穗也得瞞著才行吶。」
加賀點頭,「我知道。」
「我老媽對那孩子而言,比母親還親,因為她母親在她小時候就去世了,唯一能撒嬌的對象就是奶奶了。所以在那孩子成為獨當一面的美髮師之前,我實在沒辦法對她坦白老媽的病情……」文孝說到這,像是突然察覺甚麼似地,望向加賀說:「可是,已經瞞不下去了吧?為了證實田倉先生的不在場證明,一定得清楚交代診斷書一事,是嗎?」
加賀卻緩緩搖了搖頭。
「我和上司商量過了,會由署長去請警視廳那邊通融一下。不過,還是需要您協助出面作證才行。」
「我明白,只要我答應作證就可以了吧?」
「是,麻煩您了。」
「別這麼說。」說著文孝搖了搖頭,「聽說小傳馬町那起命案,被害人是獨居女性啊?」
「是的。」
「她的家人呢?」
這時加賀略一垂眼,臉上浮現五味雜陳的笑容。文孝曉得他有所猶豫。
「抱歉,我問太多了。偵查內容是不方便公開的,對吧?」
「不,也不是甚麼需要特別隱瞞的事啦。被害人最近剛與丈夫分開,展開獨立生活。她還有一個兒子,但母子幾乎沒見面。」
「是喔……」
「目前還不清楚她搬來日本橋的原因。她對這個町來說,就像個謎樣的新參者(註:即「新來的人」之意。)吧。」
文孝一聽,不禁睜大了眼。
「這麼說,您自己也是呢。」
「的確。」
兩人相視而笑。
「啊,令千金回來嘍。」
菜穗正在調整店頭煎餅的陳列,接著玻璃店門打開,聰子走了出來,兩人一番對話,只見菜穗噘起了嘴。
「菜穗要是知道我和加賀先生您見過面,一定會追著我問東問西啊。」
「您就告訴她,聽說田倉先生的嫌疑洗清了。這麼說就行了吧。」
文孝點點頭站起身,「加賀先生,您還會在日本橋署待上一陣子吧?」
「應該會。」
「那就好,您有空要過來買我們家的煎餅哦。」
「我會的。」
文孝將咖啡錢放到桌上,步出了咖啡店,剛好一名挽起白襯衫袖子的年輕上班族匆匆地橫越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