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地处皇宫南边,原为先皇炼丹所用,自裴元凌登基后,便一直荒废着。
然而此时此刻,宫殿四周窗户皆被一道道白布裹紧封死,密不通风的室内,全靠油灯照亮,使得整个殿内显得愈发肃穆冷清。
裴元凌与陆知珩皆静默地看着前方的大和尚,只见他鸡皮鹤发,紫色袈裟,身姿挺拔似竹松般,纹丝未动端坐在蒲团上已近一个时辰。
此人便是陆知珩请来给贵妃招魂的静远大师。
因得静远大师提前知会,招魂期间不可打扰,此刻也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忽而一道疾风袭来,殿内经幡恍然摇动起来,连带着油灯中的火光也似是感受到那道厉风拂来,摇曳着将灭未灭,整个室内愈发冷寂昏暗。
香炉里燃烧的招魂引也似是随着这道风而弥漫着,那说不上好闻也不难闻的浓烈檀香气息,瞬间充斥整个内殿。
裴元凌闻着那道令人醉生梦死的香味,恍惚间,面前好似慢慢浮现出一个明媚娇艳的女子模样。
她俯身近前,对他言笑晏晏,音容面貌似是在眼前触手可及。
可偏偏他伸手去抓时,又如一团幻影般瞬间消散干净。
裴元凌立时带着些许怅惘的神情清醒过来。
而在他旁侧的陆知珩也是如此,眼前似真似幻,让人沉迷又清醒。
令人不由想起佛家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心似乎又静下来了。
就在此时,原本双目紧闭的静远大师,忽而睁开了双眼。
裴元凌珩立刻上前,急急问道:“大师,怎么样了?朕方才好似看到贵妃了,但也就一瞬,便再也不见了……可是她回来了?”
静远大师缓缓起身,刚要开口,便见陈忠良从外面匆匆而来,“陛……”
一个“下”字还在嘴边,陡然想到皇帝先前吩咐,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是看向裴元凌,满脸急色。
裴元凌蹙了蹙眉,看向静远大师,见他未置一词,才开口道:“何事如此惊慌?”
“启禀陛下,方才乔贵嫔宫里的婢子来禀,说是乔贵嫔娘娘忽然晕过去了,想请太医过去,您看——”
“你说什么?”裴元凌闻言,眼神里顿时闪过一丝惊疑,“乔贵嫔晕倒了?”
陈忠良连连点头:“对,也不知是怎的了,忽然便晕过去。”
裴元凌浓眉紧拧了拧,忽又想到什么,眼底的惊疑很快被惊喜代替。
音音,是你回来了么?
真的是你附身在乔清音的身上,回来见朕来了,对不对?
思及此处处,裴元凌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心情,带着陈忠良便朝着叠翠轩的方向走去。
看着皇帝疾步离去的背影,陆知珩眸色微动。
君臣多年,他还是头次见到皇帝如此惊慌失态。
看来他对楚贵妃倒真有几分真情在。
转念初又想到那位楚贵妃,陆知珩看向静远大师,心中疑窦丛生。
难道那位香消玉陨的贵妃,当真附在了那乔家大姑娘身上?
“大师,难道贵妃之魂真的回来了?”陆知珩不由问道。
静远大师凝望他一眼,沉吟良久,才双手合十放于胸前:“阿弥陀佛,因果机缘不过尔尔,也看个人造化罢了。陆大人何必执着真意?”
陆知珩听出大师话中的劝慰,但心中藏匿的那抹心思,却又令他想要个明确的答案:“恳请大师指点迷津。”
“天机不可泄露,老衲只有一句赠言送陆大人:是缘是祸,皆在一线思量。”
世人皆知,静远大师从不轻易赠言,那么他今日所说的“是缘是祸,皆在一线思量”,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
若真有缘分,那也合该是裴元凌与楚清音之间的缘分,与他有何有关系?
更遑论是祸?
陆知珩还想再问,静远大师已经合十再拜,转身离开,徒留他独自留在香烟缭绕,佛音低沉的大殿内。
***
叠翠轩内,幽静得仿佛连时间都静止。
太医已经匆匆诊视过,楚清音乃是因气血亏虚而突发晕厥,并无生命危险。
即便如此,裴元凌还是满眼紧张地坐在床榻旁侧,静静凝视着此刻仍在睡梦中的楚清音,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感。
从紫宸殿赶来叠翠轩的一路上,裴元凌一直回想着这段时间种种。
与乔清音的相处,她那些似曾相识的习惯与动作,以及他在她身侧安眠的场景,都令他更加确认。
乔清音就是贵妃楚清音。
思及此处,裴元凌看向楚清音的眸光愈发缱绻:“音音,这次朕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朕定会好好护你,让你一世无忧。”
可惜正沉浸在噩梦中的楚清音,对此毫不知情。
此刻,她只感觉自己仿若置身于一团看不清的白雾之中,身体被悬在半空,一股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她的感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感,耳边即便是风的呼声,也都令她战栗不已。
她拼命地挣扎,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脱离这种茫然的感知。可她越是挣扎,内心的恐惧便越增添一分,那种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
“不要,救、救我,救我……”
楚清音呢喃着:“我不想死,不想死……”
裴元凌蹙眉,一把握住她的手,“音音,你怎么了?”
只见楚清音那张娇媚的小脸紧皱,双眼紧闭,似是正在经历着什么难熬令她害怕的噩梦,不过一瞬间,她那光洁的额头便沁满了汗珠。
裴元凌一阵心疼,恍惚又回到了宫人禀报她服毒自尽的那日。
当他发疯似地赶到冷宫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呆呆地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落在不远处冰冷的地面上,只见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朵凋零的花朵,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与活力。
她身上那件单薄的锦绣衣袍格外凌乱,松垮地套着,完全无法掩盖住她瘦弱的身躯。她紧闭着双眼,面容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微微泛青,华丽的衣裳此刻好似成了一种讽刺,更衬出她的无助和凄凉。
看着这样毫无生气的她,裴元凌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曾经的她是那么明丽动人,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宛如一个任人摆布、没有灵魂的布偶。
他不理解,那样骄傲美丽的楚清音,那么注重容色仪态的楚清音,为何会选择这样毫无体面的死法?
难道她真的怨他怨到了如此地步?
连个让他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而此刻,那幕场景,似乎与眼前的人影重合起来。
裴元凌忽然仿若魔怔了一般,用力一把将楚清音捞入怀中,年轻帝王冷峻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慌张与恐惧:“音音,别再离开朕……”
可无论他如何呼喊,沉睡中的楚清音都没有丝毫反应。
“音音,别怕,这次朕一定不会让你再离开朕。”
裴元凌再也没了耐心等下去,他说完,便放下楚清音,扭头厉声朝外喊道:“立刻叫太医院所有人都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