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奉禮一眼看見了村口的石碑,它還不是描紅的,只是粗略地被刻上“南歸鎮”幾個字,旁邊雕刻者地名字已經在年歲中淡去,隻依稀看出幾筆斷斷續續地橫豎來。
“你們,打哪裡來的?”是一個包著黑布頭巾地中年人。他的臉被曬成古銅色,皺紋像是老松樹的皮。
“我們......”得,總不能說是打南歸鎮來吧?眼看著周圍圍著的村民越來越多,他們的表情也算不上太友善,甚至有些警惕和戒備。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扛著一把斧頭走來,他的臉上有一道巨大的爪印,從右邊額頭穿過灰白的左眼,一直延伸下去,隱藏進消失的左耳之後。
“熊瞎子,別急著動手,先問問情況。”中年人攔住那個男人但還是仔細觀察著幾人。“你們不是南歸鎮的人。”
“我們是從山下來的。”楠柯開口。“這個小兄弟是個......是個獵人。”
“謔,還是個用弓的,看你們這樣子......不像好人呐?”中年人還是很疑惑。“比如說這位,你的衣服也太不雅了。”
楠柯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著,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問題,直到她看見在屋子裡站著的婦女們。她們包裹的嚴嚴實實,身軀隱藏在寬大的衣袍之下,穿的也素,看不到一點兒花。再看自己一身緊身衣褲,哦,遇到老封建了。啊不對,是回到封建時代了。
“這個小妹也真是的,沒出閣怎麽能拋頭露面呢?父母之言......”
“啪。”司奉禮不知什麽時候從楠柯兜裡順出了一個打火機,清脆的點火聲後,一簇火苗在打火機頂端躍動。
“什麽?這是怎麽一回事?”那個中年男子有些驚異,大叫出聲。周圍的老人和青年也聞聲趕來湊熱鬧。
“火!是火!當家的,小心呐!”屋子裡那個一身麻布的女人探出個腦袋,驚恐極了,鵪鶉似的抖。這會兒還是夏天,她的脖子上卻裹著一層厚重的白紗。
那紗布並不細膩,看上去更像是過濾豆渣用的粗布,嚴嚴實實擋著那女人的脖子,讓她看起來像是脖子上長了一圈白色泛著灰黃的腫瘤。
“滾回去!誰讓你出來的。”中年男子回頭狠狠瞪了那女人一樣,那女人立刻縮回去,帶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門。“火......火神降世......火神降世了!”
隨著中年男人跪倒,周圍的人也跪倒一片,對著舉著打火機的司奉禮虔誠地叩拜,將雙手合十,呢喃著不知名地咒語。
“你們都搞錯了,這位才是火神啊!”人群中離楠柯更近一些地一位青年著急阻止,單手手掌伸向楠柯。“火神是紅發地美人,我見過別地兒的壁畫,女神都會穿的彩裙飄飄的,和我們不一樣。”
“火神庇佑......火神賜福......”隨著人們的動作,衣料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只是這次合十的掌朝向楠柯。
“火神庇佑,我是南歸鎮的鎮長,火神庇佑南歸鎮。”中年男子在地上哐哐叩頭,額頭上的血順著臉上的溝壑四散開去,像是紅色的紋身。“那麽這位一定是火神的神使了?”
“不對,鎮長你謬誤了。”一個說書先生模樣的人匍匐在地上搖頭晃腦。“常言風漲火勢,唔......這位一定是風神,再次也是風神的神使,唔唔,一定是這樣,但是風神火神同時出現南歸鎮一定會歸於火海,所以這是火神神使!是火神座下的風仙兒!”
“哎呀呀神使,請向火神轉達我們的祈願......”
“請轉達我們的祈願——”
人們臉上流露出崇拜和虔誠,此起彼伏許願的聲音如同大海的潮水。五人站在伏倒的眾人之間,有些尷尬的面面相覷。
“請神明歸位——”從鎮子裡走出一隊轎夫,抬出一頂原木的轎子,轎子沒頂,就一個帶著座位的空架子,兩邊的橫木上被綁上幾條破布袋子充作幃布。轎夫在楠柯面前畢恭畢敬地蹲下,一個一身橫肉地轎夫將手臂伸出去當成墊腳地凳子等楠柯上去。
“啊?”楠柯一愣,司奉禮把打火機塞回楠柯兜裡,輕輕推了推她的後腰示意趕緊上去。“你不上的話,信不信那個斧頭會劈到咱們身上?”
“我信。”楠柯無奈,只能踩著那壯漢的手上轎。那壯漢墊的穩,被高跟鞋踩一下也沒動彈,幾個轎夫更是把轎子抬得四平八穩,風一樣的朝鎮子裡跑去了。楠柯的一頭紅發被風吹起,畫像的人也跟去了。
“神使和幾位嗯......”鎮長猶豫了。“幾位客人?”
“他們都是火神的神使。”司奉禮狠狠掐了一把掌心,這才面前壓住嘴角,面不改色回答。“這位獵人是火神的下屬,這兩位是火神的......”
“軍師。”上官長黎抬頭看天,一邊的王平安一臉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她。
“搶我話......”
“什麽?”鎮長沒聽清。
“嗯,我是說話事人。”王平安沒轍了。得,閑人就閑人吧,怎麽演習還帶搶的啊?
“哦~原來是話老爺啊,欸幾位裡邊兒請,裡邊兒請,小鎮貧苦,只有一頂轎子,還請幾位仙人步行。”鎮長也不含糊,打了個請進的手勢,把幾人引向鎮子裡。那個扛著斧頭的人也終於把斧頭放下,換上一副熱情洋溢的表情。
“欸嘿——打東邊兒來了隊仙人欸——”鑼敲兩下。“帶來無根的火欸——”破音的嗩呐也吹起來了,滴滴嘟嘟的一陣子。“火神入廟欸——福佑南歸——”
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向鎮子裡走去,打頭的是五個“神使”,額頭被用炭灰摁出一條豎線,手裡舉著粟米一類的作物;後面跟著鎮子裡的老少男子,手裡拿著鋤頭耙子一類的農具。只是五個人在前頭走,後邊兒一群人在地上膝行。
走了不遠到鎮子中心,看見了汲月井,它還沒有被修上井頂,也沒有蓋子,靜靜地站在那裡,磚縫裡長了一些雜草。
見穆澄在看,鎮長介紹到:“仙人,這是我們鎮子裡的一口古井,叫做還陽井,也叫朝天井,這村子後邊兒還有一口井,在山那頭,已經廢棄了,叫汲月井,平時沒人去的。別說人,牛羊也不會去的,那山前頭是神廟,後邊兒可是墳崗,所以那口井又叫下陰井,據說去了要人命呐!”
“是啊仙人,據說上回楊老三家的女兒就是貪玩去了後邊兒,你猜怎麽著?整個人,魂兒讓井給吸走了,下去做了陰司太太,第二天屍體就讓人給發現泡在井裡。可憐那小女兒,才六歲啊。”
“是啊是啊,是這樣的。”
聽著村裡唱詞兒的人通報,周邊房子的門也打開了,女人們站在門檻裡邊兒朝外看,有的手裡抱著捆紅繩扎起來的柴火朝門外的儀仗隊拜著,有的手裡端著些黃豆朝街上拋,儀仗隊裡的人則爭先恐後去接這些豆子,接到了就一股腦塞嘴裡。
“這是咱們這兒的老習俗了,請神的時候得拋福果兒,這福果兒在空中會沾著神明的神氣,這一吃啊,業障就化作濁氣被排出,這吃了福果兒的人啊也就沒有業障了,身體嘛嘛好,能長命百歲。”鎮長向有些疑惑的司奉禮解釋著,撿起掉在自己面前的幾粒豆子就著泥土灰塵一口下了肚。
“火神歸位,福佑我南歸!”
“福佑南歸——”眾人又是一陣拜,然後抬頭滿眼期待地看著被供到神座上的楠柯。廟裡原來的神仙已經被推到砸了個七零八落,看形態像是一尊觀音。觀音微睜的眼悲憫地看著地板,散落地身軀被幾個灑掃僧人抬起丟出廟外,和雜草作伴。
“這是?”楠柯局促地坐在上面,思考了一下果斷掏出打火機,啪的一下點火,底下的人又是一陣哭喊叩拜。
許願的聲音嘈雜紛亂,楠柯依稀聽見幾個,什麽祈求家裡的公牛多多產子啦,母雞下金蛋啦,娶個漂亮老婆等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
人多了,廟裡又點著一堆劣質的香燭,又悶又嗆使楠柯有些頭痛。只是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底下的人又是一陣議論。還好上官開口解圍:“火神大人喜歡清淨,要你們自己回家去,別來擾了火神大人。”
上官背對楠柯站直,手裡稻穗拂塵似的往人群裡一揮,人們嘰嘰喳喳又惶恐地退出去了,迅速而急切,在門口摔了好幾個。
廟裡倒是清淨了,楠柯終於能跳下神座,歎了口氣癱坐在供桌旁邊給幾人訴苦:“太他媽的離譜了,那麽大個觀音像,哐哐就給砸了,我還沒反應過來,給我端上去坐著了。媽呀,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
司奉禮把廟裡的香燭都給熄了,湊成一捆扔到角落裡,隻留了幾盞照明的油燈。“所以火神大人要幫他們實現願望嗎?”
“你在說什麽,要不要聽聽他們的願望?‘請神明保佑我家那頭黃毛牛能順利每天生下一隻牛犢。’每天?牛都能給他折磨死。哦不對,我不是神跟我許願也沒用啊!”楠柯有些煩躁地撩撩額頭上散落地碎發。“還有你看他們給我畫的像,多離譜啊。”
得,古早的工筆筆觸,楠柯被畫成有一頭熊熊燃燒的火焰的神,周圍畫著柴火錢幣莊稼的簡筆畫,落款歪七八扭寫著幾個字——火神法相。除了火字全是錯別字。
“楠姐,好威猛一張臉。”王平安表情有些一言難盡。眼睛被畫的跟銅鈴一樣,還有張血盆大口,能不威猛嗎?
“拿走,別讓我看見它們......”楠柯閉眼,再多看一眼,她可能真的會忍不住放火燒了它們。
“那麽說正事吧。我們現在只是回到了過去,但是想要捉魚還是得下河,要解決南歸鎮的問題應該也只能從詛咒身上入手。”作為曾經的詛咒,王平安的話自然是很有信服力的。
“你都是詛咒那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們真相?”
“很遺憾,鍾表匠是個很年輕的詛咒,並且由於南歸鎮的扭曲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當然,還有一些事情是現在不能告訴你們的。”
“那總得有個切入點吧?”司奉禮拿起供桌上的一盤茶酥吃起來,給其他人也分了一圈。“還真別說,味道不錯。”穆澄點頭。
“簡單來說,我們必須回到詛咒產生的那個時間點,查清詛咒到底是怎麽產生的,才能有效防范或者削弱詛咒的力量。”
“那為什麽不能直接乾掉源頭?”
“我試過,沒辦法,那會讓南歸鎮更加扭曲。”王平安也沒忍住拿起茶酥咬了一口,嗯,紅豆餡的。“而且一個人也完全沒辦法做到,上官藏起來的圖紙是耳麥吧?我會幫你把它們分解,你把它們做成術式,懂?”
“不懂。”
“簡稱傳音術。”
“哦......”上官終於聽懂了。“你能不能別老用這種抽象的描述?”
“很難,你忍耐一下。”王平安一口吃掉剩下的半個茶酥,然後面無表情去找水喝了。“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每個時間點的承載能力是有限的,如果我們全部進入的話會引來亂流,極有可能會被時空撕成碎片。再者,如果那個時間點有你們本人出現,哦不,其中有兩個時間點有我的存在,我不能和曾經的我碰面。”
“那麽這兩個時間點你怎麽辦?”
“我會消失。而你們要做的是找到我,勸說我再成為詛咒後幫助你們。”王平安還是淡淡的語氣。
“那現在的你呢?”
“死亡,親愛的司奉禮小朋友,否則時間會徹底混亂的。”王平安搶走司奉禮手裡的果盤,自己扒了個橘子吃。“好甜。”
穆澄聽到說甜,也伸手要了一個,隻咬了一下就被酸到抽搐,眉毛都快攪在一起了。
“恭喜你又中獎了。至於這個帶我們回去的人,她必須是完全安全的,不會引起時間任何注意的。司奉禮,你的時間已經被販賣給我,時間這輛高速火車是不會注意到它的尾跡的,所以就由你來。”
“怎麽來?”
王平安抬起司奉禮的右手,將她的手擺成拳狀向下輕輕折去,露出司奉禮手腕上的袖箭。“用它射穿我們的眉心。”
“什麽?”司奉禮想抽手,卻抽不動。其他人也驚恐地看著王平安。
“把曾經的我們殺死,任何剛才的人們會被時間尾跡混入我們本來就是這個時代的記憶,任何我們就能在時間眼皮底下溜走。”
話音剛落,王平安就順著司奉禮的手臂往後一壓,一根銀色的箭穿過他的眉心,留下一個冒著血的空洞和一屋子的尖叫。
司奉禮本能要去拉即將倒下的王平安,卻沒能拉住。詭異的是王平杠的屍體被生生停留在半空中,然後傷口以一種倒流的方式愈合,司奉禮的大腦中一陣嗡鳴後,王平安完好無損地站在了司奉禮面前。
“好了,繼續你的工作。你也不想時間把我們全部撕裂吧?”王平安歪歪頭示意司奉禮看廟牆角,之前被丟過去的香燭正在以一種不算慢的速度被老話分解。“人類的話大概會逐漸感覺到自己變成骨頭吧?”伸出手指擦去眉心的一點紅,傷口已經完全愈合。
“知道了。”噔噔三發,除了司奉禮王平安兩人,其他人全在一瞬間被射穿了眉心,懸停在半空中。“自己瞄準自己這件事,果然還是有點......”
“嘣。”
十分乾脆利落的一箭。
“嘶......”司奉禮伸手擦了擦眉心,只有一滴血液,並好心的幫穆澄也擦了。
“我靠,發生什麽事了?”穆澄一臉懵。
“沒事,你不用知道。”該怎麽回答,我一箭射爆了你的腦子?
五根銀箭先後消失,司奉禮的袖箭重新上了膛。“所以我們現在的身份是?”
“他們說我們是什麽,我們就是什麽。小禮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們給了我們神使這個職業,那麽就意味著我們可以一直這麽活下去了,當然,你的話沒什麽感覺,我們的時間和你一起停止了。”
“我不是小孩了,早成年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白了王平安一眼,司奉禮還是覺得不太放心。
“看情況了,好事是我們可以搭隊走了,還不怕死。壞消息是我們死了只能你來給我們來上一箭,所以你不能死,並且在未來處理我的事情的時候你沒法救我。”
“所以我的作用只是一個復活點?”
“當然不是,沒有你就沒有我們。”
司奉禮還想問點什麽,uukanshu 廟門外卻傳來一陣喧鬧。是鎮子裡的人請了舞獅隊的人來,還有幾個從城裡請來的名伶。外邊兒咿咿呀呀的,裡邊兒也不安生,已經有幾個信徒在一口一個仙人地喚著,請求引薦了。
為了不被發現,司奉禮幾人也只能把人帶進來。是一對老夫妻,看上去約莫六七十出頭,男的穿個黃馬褂,但能從斑駁地痕跡看出來它曾經或許是白色;女的穿了一身灰袍子,不算精細,但也整潔。
“仙人呐——”
“你們說,我們會轉達給火神的。”
“風仙兒,我們是來求子的,請您一定轉達呀。”老兩口急切極了,也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連手都在顫抖。
“求子?”
“是了是了,求子,我們家沒有孩子,想要個兒子,不說大胖小子,只要是兒子就好。”
“這......”司奉禮也為難,從哪裡變個孩子出來?就算是用話術糊弄過去,以老夫妻的年齡,也是不可能能的事。
“仙人呐——”
“火神只是司掌火焰,怎麽能做繁育的事情呢?”
“不不不,火神是無所不能的,能懷上的,一定能懷上的......”老人也不多說,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走了。“仙人一定要轉達,一定......”
回後殿和其他人一說,楠柯是真的哭笑不得了:“仙人,我看他們才是真仙人。”
“四川人?”司奉禮驚訝了。
”啊,有問題嗎?”
“沒。我也是。天哪你居然分得清平翹舌前後鼻音!”司奉禮更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