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呆坐在弟弟身邊,沒有哭,只是默默將圖紙放進懷裡。走近了,這才看見一滴淚珠在她的下巴上,晶瑩剔透的懸掛著,在即將墜落到男孩身邊時被盛放在手心中。
“你好?請......請節哀。”她的身影那麽像她,那個孩子也是這樣的堅強,病榻只能束縛她的自由,卻不能束縛她的靈魂。縱然見慣生死,楠柯也有些不忍。
“他剛剛還在和我約好了晚上要去吃夜宵,明明今天天氣那麽好......”
女孩的手將淚水托住,用清潔術清理了弟弟的屍身。亡者身上除了衣服上的血汙,再無其他髒汙。
“抱歉。”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就在鍾表店面前。但為了南歸鎮已經脆弱的和平,楠柯也只能先安撫女孩,再詢問其他目擊者。“我們是零號隊伍,我是隊長楠柯。穆澄,帶她去旁邊休息一下,其他居民請暫時留下,我們需要了解情況。”
“不用了,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女孩最後輕摟懷中的至親,站起身來,眼神中透著冰冷。司奉禮曾經見過這樣的眼神,在賣羊肉串的叔叔眼中看見的,他看著那些符鬼的眼神。
叔叔的女兒死於符鬼的咬傷。
她為了保護一張全家福的合照,被突襲的符鬼咬沒了半邊身子。
上一次的時間尾跡已經徹底褪去,司奉禮想起來這位烤羊肉串的叔叔其實並不是那位喪失了妻女的可憐男人,但他也大差不差,妻子在女兒十五歲那年出車禍去世了,叔叔把女兒帶到高中,眼看著要高考,那個女孩卻如同暴風雨裡的一朵薔薇一般摧折了。
“司妹妹,司妹妹!”司奉禮看向楠柯,得到楠柯的同意後,司奉禮向躲在垃圾桶後的一個乞丐走去。
“司妹妹,壞了,壞事兒了!”這是個瘋子,聽說他曾經是個老師,來到南歸鎮後的一個月便瘋了。他的學生,十五個孩子,死於誤食紅鯛,而那天他沒有發現混入食物中的紅鯛肉,人們也是從那個時候才知道了紅鯛不能吃。
後來紅鯛長的越來越奇怪,終於,即使是新人也能一眼看出它們不可食用。
居民們還是叫他老師,只是變成了叫花子老師。
他的姓名已經不重要了,可能他自己也遺忘了自己是誰。
“李老師,什麽壞事兒了?”司奉禮蹲下身去,他看上去是那麽的驚惶,身上的條紋襯衫已經布滿了髒汙,匍匐在地上看上去像是一團破爛的抹布。
“兔子跳起來了。”李老師縮的更低了。“一隻兔子跳進樹洞裡,掉進河裡兩次!”
“啊?”
“兔子!司奉禮!兔子跳起來了!”他是一隻聲嘶力竭的老貓,連亂糟糟的頭髮都樹立起來。周圍的人紛紛挪遠了些,隻留這瘋子和司奉禮在垃圾桶後面。
“兔子跳起來了?啊?”
司奉禮這邊聽的雲裡霧裡,楠柯那邊倒是快。
安撫好李老師,楠柯和穆澄打探消息,王平安去幫忙聯系收斂屍體,幾人忙完一合計,這才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
原來是鍾表店不知何時突然消失,南歸鎮的武器、器械交易出現了問題,剛才的人是前兩天感到南歸鎮的,這次居然是來了一個團體,但是問題就出在他們有槍,並且不滿足於只是有槍。
工程部雖然能滿足人們的日常需求和特殊部門的備戰需求,但比起曾經通過交易獲得的高強度特化武器,供給還是遠遠不夠。
再者幾乎所有術士都是與鍾表匠做過交易從而能動用一部分非自然力量的,雖然術士部的幾位領頭人都能對所謂“法術”進行傳承,但鍾表店消失後術士培養還是缺少了全面性。現在好的術士幾乎都是早先鍾表店還在的時候去做過交易的。
王平安對此卻表示不知情。
“無盡鍾表匠確實可以做出一些交易,但是這些交易的源頭也只是以時間為基礎的代換,無盡鍾表匠不在並不會影響術士的產出,更不會影響工兵部的戰鬥。”王平安一攤手。
說什麽交易失調,分明是術士部自己出了問題!楠柯很清楚每個部門之間也不算那麽團結,只是沒想到最先出問題的是術士部。不過也能理解,畢竟部門等級和能力與工作積極性掛鉤,上頭的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除了辛勤工作,也是能走歪路的。
而在工兵部,戰鬥力是一個人的底氣。精良的武器也意味著更多的存活機會,但是如果是為利益,這些人往往也是最大的威脅。
平日裡沒什麽表情的王平安這時候居然看上去有些委屈,但很快又平複了。“我也和鍾表匠做過生意,但是他絕對沒有那麽萬能。”
“弟弟前兩天研究出了將術式附著在器械上的方法,和我商量著做一個檢測儀,誰知道我們剛畫好圖紙到工程部去申報,回來的路上就遇到這夥人......我只剩下這張圖紙了。”
“他們怎麽知道的?”
“這......”女孩猶豫了一下,壓低聲線:“組長告訴他們的。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小組長就是主任了。”
楠柯點點頭,三隊已經去追了,就不用自己再去摻和,免得打擾了別人工作。“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上官長黎,長生的長,黎明的黎。”
“工兵部部長,零隊隊長,楠柯。他們是我的隊員。”
“司奉禮,工兵部。”
“穆澄,工兵部。”
“王平安。算是個工程師。”
“零隊沒有術士。”楠柯看著這個女孩,她的頭髮被一根木簪挽著,看上去是檀木的,像一把劍。劍柄上墜著一個紅色的流蘇穗子,表明她是術士部的骨乾。“他們的裁決人由你擔任。”
“我沒有加入任何隊伍。”
“等會兒和王平安一起去登記。”
“好。你說的可算數?”
“沒做到的話我就從工兵部辭職。”
剛還在吹著風,這回兒有些飄雨了,周圍癱坐的人群一下全部散開,飛速地回了屋。地上只剩下那個瘋乞丐,瑟縮著躲在垃圾桶後面,嘴裡嘟囔著兔子跳進河裡一類的話。
黑夜來的很快,幾乎是雨下大的一瞬間陽光就徹底消失了,家家戶戶將燈光熄滅,生怕引來些什麽。
雨滴落在青石板街上,交織成一曲單調的舞曲。還來不及撤退,耳邊響起來衣裙摩擦的聲音。
起霧了。
濃厚的大霧裡,雨水緊密地交織著,幾乎要將幾人溺斃。
王平安領著上官長黎回來,和楠柯簡單交接了幾句,便拉著上官長離一閃身去了鍾表店所在的暗巷裡,它還在那裡,但也只是在那裡而已,零隊之外的人似乎根本看不見它。例如上官,她在尖叫中被王平安拉著向牆面撞去,然後連人帶聲消失在牆體後面。
噠,噠,噠......僵硬的腳步聲在霧中響起,被雨聲遮蓋,但卻又從縫隙中透出。
“舞者來了,注意。”
“嗯。”喀噠一聲袖箭上膛,在雨中顯得無比清晰。
那個高大纖長的身影在雨幕中逼近,霧有些淺了,司奉禮能清楚的看見她那雙漆黑的眼睛。
舞者跳著旋步,輕盈地來到幾人身邊,身上的寒氣一絲絲滲透進人類的皮膚,在肌肉和骨骼之間遊離。
她優雅地延展手臂,將手中地雨傘舉過司奉禮和楠柯頭頂,然後回頭看了一眼繃著弦地穆澄。穆澄很肯定自己被仔細地觀察過,而且這隻詛咒似乎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裡。
周圍已經沒人了,舞者也沒有能攻擊地對象,她似乎只是來為兩位女孩打一把傘。
“啊!”只是一個旋身,再開傘時,雨水在傘面上留下蜿蜒的紅色痕跡。
垃圾桶後的瘋子不再叫嚷著兔子,也不再執著於河流。他破碎的內髒被雨水衝進下水道,被撐破的腹腔和開裂的血肉像一朵層層疊疊的芍藥。
在袖箭的冷光和一閃而過的刀影間,舞者為怒目的觀眾獻上一支華美但詭異的芭蕾。
“楠隊你的腳不痛嗎?”穆澄瞄準舞者射出一箭,果不其然還是偏了,但也成功阻擋了舞者揮傘的動作,得以從那柄傘底逃脫。
楠柯往地上一點,收起足尖的刀刃。“你在說些什麽?這是藏鞋裡的。”
舞者似乎沒把司奉禮和楠柯當攻擊對象的打算,只是將手中的傘收住斜斜往下一刺,傘上殘留的血液肉渣順著金屬的傘尖飛落到地。那把傘被當作一把利劍對準穆澄刺去。
穆澄飛身向後方跳去,但舞者卻向下一個頓步,平舉著傘向前突刺。
楠柯一腳踢向舞者的腳踝,司奉禮也對準舞者的左肩射去一箭,但她的速度實在太快,楠柯一腳踢了個空,司奉禮的箭也只是扎在了舞者的手臂上,帶出一些烏黑的血液。
“穆澄!”
然而那支傘卻停下了,穆澄感覺到眉心那塊金屬在顫抖,血已經從眉間滑落到臉頰。但他能感覺到舞者在竭力控制自己。
她的足尖用盡全力控制著身體的動作,用力到左臂的血流的更快,甚至順著顫抖的指尖在地上匯集出一灘黑色的血窪。
司奉禮和楠柯對視一眼,趁著舞者停滯,跨步向前一撲試圖將穆澄撲到以躲過這一擊。攻擊是沒用的,只能靠躲避了。
耳邊風聲獵獵,余光中,司奉禮看見舞者的足尖之下那塊青石板已經如蛛網般碎裂。
正準備帶著穆澄向前撲,舞者卻再次動作了起來。只是這一次她的頭還停留在看著幾人的方向,脖子卻擰了起來,帶著身體轉體,一個鞭腿將三人一起踢入暗巷。
司奉禮隻覺得眼前一黑。雖然舞者是用小腿帶過將她踢飛的,但舞者的力氣確實不小,腹痛潮水般湧上,直到手腕上搭了把手,疼痛這才褪去。
是上官長離。“我不是醫療方向的術士,會恢復的慢一些。”
然而這所謂的慢一些也只是先止痛再治療,在非專業的術士中來說,已經很快了。
暗巷裡是安全的,街道上就不一樣了。隨著幾尾紅色的影子閃過,司奉禮聽見了居民的尖叫,然後她看見了被紅鯛咬傷的人尖叫著跑出居民樓,他們在融化;沒有被咬中的人也被趕出來,然後被動作優雅卻迅速的舞者用傘穿過。
舞者的頭終於轉了回去,但她似乎不能控制自己了,即使是面對小孩子,她也毫不猶豫地出手。甚至是摔倒的人,也被傘尖刺穿,或是被足尖踢碎腦袋。
“舞者從不對小孩出手,這是怎麽回事?”楠柯想出去救援,卻被暗巷攔住。巷子口似乎有一層透明的結界,外面的人無法看見裡面,裡面的人也無法看見外面。
“確實不一樣了......”話還沒說完,司奉禮倒吸一口冷氣。年娃娃也出現了,她的糖葫蘆紅豔豔的,嘴角有些血跡。
隨著孩子們的嬉鬧聲響起,司奉禮看見年娃娃的夥伴們將居民按在地上,他們張開嘴,一口一口將還在慘叫的居民啃得七零八落。年娃娃心滿意足舔舐著糖葫蘆上沾染的血跡,發出刺耳的尖笑。
“王平安,怎麽出去?”
“我也不知道啊!這裡的時間和外面不對等!”王平安看上去也有些急,雖然只是皺著眉頭抿著嘴,但這已經是幾人這幾天來看見的最大的表情了。
零隊在巷子裡四處摸索試圖出去,詛咒們在巷子外屠戮。不出半個小時,街道上已經堆滿了血肉、殘渣和斷骨,以及和融化的血肉交織在一起的紅鯛。
外頭的聲音小了,更遠處傳來驚惶的慘叫。在箱子裡發不出消息,也無法接收消息,零隊就像是被丟進了無盡的虛空。
再出巷子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陰天,風從空蕩蕩的大街小巷穿過,發出無助悲痛的哀鳴。
南歸鎮已經沒有人了。
穆澄低著頭站在一街血泊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從一盤櫥窗全部碎裂的花店展櫃中拿起一朵波斯菊,將它輕輕放在地上。
“別嫌棄啊,已經沒有白色和黃色的了。”
司奉禮臉上掛著淚,一下一下撫著楠柯的後背。
“不行,屍體太碎了,而且時間太久,已經分辨不出了,沒辦法嘗試復活。”
“設備也幾乎全部報廢,這些紅鯛似乎是從牆體中鑽出來的,根本防不住。”
往中心走,司奉禮看見了汲月並蒂。她們被拖出水井,不再發出那種柔和的熒光,像是被切開的水母。觸須被盡數摘除,在陽光下,她們身體的斷面逐漸融化,成為一灘水液,
村口也沒人了,但建築還算完好。村口的老人幾乎都死在家中,但他們的死卻是人為。詛咒可不會用槍,也不會用刀具。
村口的槐樹被燒去了寄生藤,本就乾枯的身軀這會兒更加脆弱,仿佛要化成飛灰。
“我們都變了,去找......小禮......回去,去一切的開始找......”槐樹倒塌了,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它的根直直指著天上,上面穿著昨天在大街上掃射的團體成員。
“上官,抱歉。”
“你也算是兌現諾言了。”
“回去嗎?”司奉禮呆呆地看著寂靜的南歸鎮,這裡除了風什麽都沒有了。
霧林的霧已經打破了界限,向南歸鎮湧來,楠柯看見了霧裡那些詛咒猙獰而興奮的臉。
“跑!”
幾人跑的快,但那霧也快,司奉禮的大衣被風吹起,沾上了霧氣,頓時便被消融了一個邊。那一片空間被直接斬斷,並且霧還在不斷逼近。
耳邊是隊友急促的呼吸聲和奔跑時自己劇烈的心跳,南歸鎮其他的一切都在悄無聲息的消失。
“這邊!”許久不見的格林蘭突然出現,把還在奔跑的幾人嚇了一大跳。“走這裡!”他抽出腰間的儀仗刀,往幾人身後一揮,那片霧硬生生被止住了幾秒,但也足夠幾人跑進暗巷。
穆澄喜提一件露背裝,扶著牆大口喘著氣。
“你怎麽在這兒?”
“別說了,快走!”格林蘭一把拉過穆澄就向鍾表店裡奔去,身後的霧竟然又湧上來了。
霧氣已經湧到血池邊上,血池看上去快沸騰了。在鍾表匠的慘叫聲中,格林蘭扭住那根最長的那根肋骨使勁一扭,周圍的空間開始扭曲起來。 uukanshu
“格林蘭!”
大概是因為霧氣的影響,這裡的時空分化似乎出了問題,分出一股細岔將離得最近的格林蘭吸了過去。
“別管我!你們走,閉眼等光!”格林蘭消失在扭動的空間中,零隊也在霧氣籠罩完成的最後一秒集體被扭曲的時空吸收完畢。
再次睜眼時,幾人再次站在上次看見的村口。迅速向上官長離解釋完情況,上官長黎這才反應過來。
“難怪看你這麽眼熟,你居然是無盡鍾表匠?”
“那是曾經。還有,什麽叫眼熟?你看我這麽久居然沒想起來嗎?”
“嗯......抱歉,我臉盲。”
“噗。”王平安難得被逗笑了。
既然回到了一切開始前,那麽至少現在是絕對安全的。緊張了許久,突然松懈下來,幾人一陣腿軟,在村口坐下了。
“也不知道格林蘭怎麽樣了......”
“應該還活著,只要那股岔流不要把他送回昨天。”王平安揉了揉雙腿。“好久沒動過了,好酸。”
司奉禮看著霧林,它是那麽安靜祥和,沒有一點霧氣,陽光穿過樹林,形成一道道溫暖柔和的光影。南歸鎮也是那麽平和,居民們看上去也是輕松愉悅的,原來這裡竟然是這麽美好的嗎?
它比其他任何現代重建的古鎮都要質樸,也更加安寧。這裡是沒有受到任何改造的,暫時沒有任何詛咒的,尚且和世外桃源一般的南歸鎮。
他們真的在時間的長河中逆流而上,回到了曾經,一切開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