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們已經達成了協議,那麽首先我會兌換答應你們的售後。”鍾表匠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請稍微往後退兩步,看見那邊的地毯線了嗎?站到那裡去。”
三人非常乖巧地去了,端端正正站著。
“你們是小學生春遊嗎?”鍾表匠撓了撓他那顆發絲凌亂的腦袋,把頭燈放到一邊,站起身來。
司奉禮從未見過鍾表匠站起來,他似乎永遠都是坐在那裡,在工作台後面修修補補敲敲打打。沒有任何攻擊性,沒有一次走出過這家鍾表店。作為一個詛咒而言,他是失職的,但作為一個匠人而言,他無比的敬業。
然而現在司奉禮無比慶幸他是個敬業的匠人,她寧願看他坐下。
如果說鍾表匠的臉是個無比正常甚至可以算得上清秀的,那麽他的身軀便是與他的臉呈反比那是一具堪稱破爛的軀體。
他站起來,只能彎著脖子才能勉強不碰到天花板,巨大的軀體形似一個三米高的錐形瓶,破破爛爛的肌肉組織中鑲嵌著各種零件。店中的地板竟是全部釘在他的軀體上,所有的肉如同水滴魚的身軀一般松松垮垮。
隨著鍾表匠起身,地板全部翹起,眾人這才發現他的身下是一個大洞,他的身軀填補了一整個洞口。隨著鍾表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動作,那些肉都在顫抖著,身軀裡卡住的零件在摩擦中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就像是一個年久失修的大型器械,用唯一精妙的頭顱完成他的每一次運轉。
“抱歉抱歉,忘記先收拾東西了。”青年的頭顱有些羞澀地笑了笑。“稍等,不用多久,我們就可以開始我們的旅途了。”
“什麽旅途?”
還沒有得到回答,司奉禮就被鍾表匠的哀嚎打斷了思維。
他的身軀在不停的自行分解、扭曲、重組。一絲絲血肉充當膠水的作用,將身上的大小零件拚拚湊湊粘合在一起,缺少承重的地方,肌肉組織蠕動著將骨頭推移到合適的位置固定住,然後筋膜包裹住連接處。每一次組合,青年的臉上都浮現出極其痛苦的神色。
風鈴在風中輕輕擺動著,發出清脆的聲音,但很快就被鍾表匠的下一聲慘叫和皮肉撕裂的悶響蓋過。
司奉禮終於知道那個巨大的坑的作用了,它是一個巨大的蓄水池,將鍾表匠身體裡流出的油汙和血水收集起來,不讓它們流向外邊。
鍾表匠強行忍著劇痛,用尚且完好的手臂勾過牆上掛著的三把傘丟給三人,在傘打開的瞬間,鍾表匠殘存的身體像麻花一般擰起來,然後被壓縮成一個一人高的老式座鍾。鍾表店裡下起一場血雨,平日裡橙黃的燈光也變得猩紅。
鍾表匠的雙臂緊緊貼著化為血肉交織的鍾座的裝飾,手掌則緊貼著膨大的面部。他看上去就像是《呐喊》中的男人。
鍾表匠身上的地板在血水中浮起,自發鋪釘成一條直通座鍾的浮橋。木板已經被浸透,濕漉漉的,還能看見包裹著木板的一層薄膜在蠕動,薄膜裡有一些不明的髒器的內部組織。司奉禮認出來面前第一個木板裡的是一些油脂和......腸肉?
三人正準備收傘前去查看,一陣微風拂過,與店裡的腥氣不同,這股風是清澈的。風裡似乎傳來不知何處的囈語:再等等......
於是在下一秒,鍾表匠的嘴突然張開了,並且越張越大,嘴角逐漸撕裂,露出喉管,頭往後仰著,讓口腔成了一個平面。大腦越發膨大,整個口腔面被強行推擠成一個圓盤。牙齒像四周散去,逐步脫落,隻留下十二顆牙均勻地分布著,牙床被延展開,一些面部碎骨從殘余的牙的縫隙中刺破牙床。那是一個表盤。
還沒等眾人動作,隨著一聲悶哼,三根長度不同的肋骨從喉管伸出,分工成為了時針、分針和秒針,在表盤上運轉起來。每動一下,都能聽見骨頭關節嘎噠嘎噠的脆響。
鍾表匠頭顱兩側的手發力,將鼓脹地幾乎快垂到地上的大腦擠痘痘一般擠開,腦漿血液火山噴發似的炸出,掉出一個被腦膜覆蓋的肉球。那個肉球像是完整的胎膜包裹著腦組織液,裡面隱約可見一個人形。
楠柯聽見了她自己的聲音,她不由跟隨著聲音問出了那個被延後的問題:“無盡鍾表匠不是個人類工程師嗎?”
腦膜裡的人形忽然活動起來,用手去頂那層薄膜。膜噗嗤一下破開來,裡面鑽出一個人。那是完整的,和人類沒有什麽兩樣的一個青年。或許說他就是人類。
店裡的燈光忽然變得異常熾熱,那人身上的殘余液體很快就被烘乾,燈光也隨之變得正常,並恢復了以往溫馨的樣子。青年小心翼翼踩著血池上的地板走上前來,對眾人禮貌的微笑著:“大家好,我是王平安,一個人類工程師,我能保證為大家提供最高質量的工程服務。”
他身後的座鍾已經徹底演化完畢,但“他”還活著,還在發揮著生機。能看清座鍾身上每一條血管的湧動,能看見每一寸肌理由於疼痛而發出的震顫,三個鍾擺分別是心臟、脾髒和肝髒,被三根血管集束掛著在中空的鍾座裡擺動。肺部則在三個鍾擺背後,被鑲嵌在背部化作的背板上,隨著座鍾的呼吸痛苦地起伏。
“楠隊,原諒我不請自來,剛才我已經順便做好了我的工牌,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隨時上崗。”
“啊......你們怎麽看?”楠柯有些沒回過神。
穆澄沒什麽反應,舉著傘站著,只是眼神渙散,面色蒼白,看上去睜著眼失去意識有一段時間了。
司奉禮倒是無所謂,只是看了看那個座鍾,神色複雜。“我沒意見,無......王平安的技術確實是頂尖的,如果他是人類,工程部的部長可以立刻退休了。”
“啊,那我也沒問題了。”
王平安點了點頭,把半場的頭髮隨手攏了攏扎成一個馬尾,把還帶著點血的工牌掛在脖子上塞進衣服裡。
“你還挺潮......”這家夥居然還剪了個鯔魚頭留了個小狼尾。“那邊那個鍾......”
穆澄剛回過神來,聽到楠柯的話轉頭去看,當場跪了下去。
“嗯?”
“......站久了,腳麻了。”
“那個鍾啊,沒事兒。”王平安忽然想起工牌上還有血,把工牌提出來用手指把血跡擦去了。“那個是詛咒,無盡鍾表匠,準確來說現在是無盡鍾表。我是王平安,我是曾經的他。”
把工牌放回衣服裡,想了想,王平安又補充到:“我是人類,不是詛咒。我們走吧。”
王平安一腳就踩上那些被包裹在髒器中的木板,每一步,盡頭的座鍾喉管中便發出一聲更淒慘的悲鳴。
“跟上。”仿佛腳下不是自己曾經的軀體。
拖著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的穆澄,幾人還是踏上了木板。那些木板只是浮在血液上,踩上去能看見邊緣漫上來的血痕,耳邊能聽到血液與黏膜粘稠的聲音。
第一塊是他的腸,第二塊是腎,第三塊是脾髒的一部分,第四塊又交雜著各種器官......越到後面,包裹木板的器官越混亂,雜糅的更多。
站在木板上的人越多,無盡鍾表的叫聲越扭曲,他的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轟鳴,肋骨在轉動中擰攪他的皮肉。幾人不忍再聽,快速走過,踏上了座鍾面前唯一沒有被內髒包裹的一塊完整木板。那裡曾經是擺滿了零件的工作台。
“時間是流動的活水,但是在這裡,它腐爛的無可救藥。”王平安絲毫不在意眼前的是活著的人形鍾表,抬手輕輕撫摸著鍾表的左手。“我們要做的是回到它開始腐爛之前,找到致使它病變的霉菌並剔除,否則詛咒將會一直存在,並且在時間中更加扭曲。”
“那你說話一直這麽裝嗎?”穆澄看著鍾表在撫摸下瑟縮的皮肉狠狠打了個冷顫。
“不,我是覺得不這麽說的話這個隊伍應該就你會聽不懂。”
楠柯和司奉禮想了一下,還真是,只能無奈點點頭。
“你們欺負人啊!”穆澄現在無比後悔剛剛清醒了,怎麽就沒多昏一會兒呢?
“那麽,出發了?”
“哈?”司奉禮有點懵,出發去開始之前,怎麽出發,抹脖子精準重生嗎?
“噓......”王平安回過身來將手指輕抵在嘴唇上,示意安靜。接著他面向座鍾,伸出手將已經走過一段路程的三根指針並在一起,用力扭向十二點的位置,往下一摁,再迅速提起來逆時針轉去。
在座鍾的一聲聲刺耳尖銳的哀嚎中,三根指針越轉越快,四周的血液也逆時針旋轉起來,形成一個飛速旋轉的漩渦。漩渦的底部不是地面,而是不知名的漆黑深淵。
王平安看了看漩渦,十分乾脆一個跨步跳下去,雙手插兜仿佛只是簡單遛個彎兒。
“跟上。”
其他三人猶豫了一下,但也跟著往下跳。
司奉禮怕過去後血水又要四處亂飛,便把傘也一起拿上了。雖然只是路邊攤常見的那種透明的塑料傘,但擋個雨還是綽綽有余的,只是希望這把與雨中舞者相似的傘不要帶有什麽負面加成......
預想中血水亂飛的落地沒有到來,他們降落在一個看上去十分古樸的村莊門口。村口的一塊石碑表明這裡是曾經的南歸鎮,一個森林還沒有完全被霧籠罩的南歸鎮。
村口的槐樹還活著,樹下幾個老人在抽著旱煙,砸吧砸吧嘴吐出一口白煙來,指尖啪嗒一下捏碎一粒花生,扔到鳥籠裡去逗雀兒玩。一些年輕人在樹旁拿帽子扇風,看上去是馬夫的模樣。
“我們到了。等等,別動!”王平安忽然伸手想要攔住想探探情況的三人,他成功了,但他伸出的手卻突然僵住,接著以指尖為圓心,空間扭動起來。
空間像是被蠕蟲吞噬,又像是本身就是由蠕蟲組成,扭動的區域逐漸擴散開,在一片慌亂中,四人一回神,便已經身處一片血紅的空間中。
耳畔傳來一聲鍾響。
“呃啊啊——”隨著無盡鍾表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四人啪唧一下整整齊齊摔在工作台上。
司奉禮也想昏一下了,他們是被鍾表從胃裡掏出來的。這個胃完整的位於座鍾的下方,剛剛無盡鍾表伸出手剖開了胃,大概是因為太痛,鍾表把他們掏出來後將他們完完整整砸在了工作台上。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剛合適。
那個被剖開的胃瑟縮了一下,肌理漸漸拉伸連接在一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愈合複原,縮回了鍾座下方。
“王平安,剛剛是怎麽回事?”司奉禮想到剛剛的異動,總覺得不對勁。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不該在那個時候過去。大概是因為我們去的動機不強被時間之神發現了?”
“時間之神?有這個神嗎?你是有神論?”
“你在說什麽,這裡可是南歸鎮啊,詛咒都一大把了你害怕沒神?”
“那就是說我們沒有回去的動機了哦?”
“可能是, uukanshu 吧?趴下!”王平安瞳孔微縮,伸手把離自己最近的楠柯和穆澄按倒,司奉禮一個翻身躲過去。
“砰——”是一粒子彈。
“南歸鎮裡從來沒有過槍!”楠柯皺眉,南歸鎮裡從來沒有出現過槍支,也沒有過生產軍工的廠,更沒有過子彈。為了一絲鄉愁,過年裡確實會放煙花,但那些火藥全是工兵部統一收管,並且有與曾經的無盡鍾表匠做過交易的人將它們收納到空間裡,收取都需要經過工兵部三位部長的認證並且統一發放調度通知。
鍾表店外已經能聽到混亂的聲音,雖然這裡非常銀幣,但作為工兵,是萬不可坐視不管的。
“王平安隱蔽,奉禮和澄子跟我,我打頭探探。”
楠柯像是一條捕獵中的黑曼巴,帶著兩人悄無聲息地在鍾表店前的暗巷裡藏身。她將化妝鏡打開,往外照著,化妝鏡上反射出暗巷外發生的一切。
現在的南歸鎮可以說是一片混亂。大街兩邊蹲著哭泣的居民,街中間躺著一具屍體,身下有一大灘鮮紅的血。
楠柯認出來那是前些天到術士部報道的新人,他的姐姐在工程部做技術研發,現在正跪在弟弟身邊痛哭,懷裡似乎抱著一卷圖紙。
“楠隊,凶手應該已經逃走了,騎摩托車,不止一人。”穆澄開口。
“這個人是新來的,以前鎮子裡沒人是這種煙草的味道。”司奉禮吸了吸鼻子。
“我靠,你倆狗變的?”楠柯有些震驚地看了看倆人。“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