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蜘蛛不轉頭還好,一轉頭隻讓人頭皮發麻。那腐朽扭曲的身軀內部仿佛還在燃燒,激出一身屍臭,本該是蜘蛛下頜的地方滿是巨大的歪七八扭的人類牙齒,發著黃,牙縫裡還卡著很有歷史感的碎肉與髒器碎塊。頭部是一張仿佛是人臉的東西。
那東西看上去很老了,姑且算是臉的部位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皮肉,面皮乾裂撐開露出裡面流膿的粉色、紅色甚至是有些發紫發綠的肉。他的眼球們密密麻麻鑲嵌在皮肉之間,那些褶皺充當了眼皮的功能,但也不能完全遮蓋那些在頭部遊蕩的眼珠。
它們來自不同的主人,有著不同的視野,看向不同的地方。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它真正做到了全能,能看清每一個角落。
蜘蛛向前一步,司奉禮已經能聞到它身上腥臭的味道。那股味道很難形容,像是將煤油倒進廁所然後點燃,但又隱約有股線香的氣味。
小白花再次勤勤懇懇發揮了它的作用,保護了三人一狗的鼻子,但這幾天的食欲就不好說了。
隨著蜘蛛靠近,已經能看見它身體上屍體們的顫抖。一隻紅眼老鼠跑過,被蜘蛛一腳穿過,然後它的眼睛出現在蜘蛛的頭上,晃動著,滑動著,被推擠著在那顆巨大的頭顱上移動著,被其他的散裝眼睛裹上濃稠的黃色或白色的黏液。
“莫怕......貧僧法號承空......是這兒的僧......”聲音像是從蜘蛛喉嚨裡發出的,伴隨著焦肉與牙齒摩擦的嘰嘰咕咕的聲音。它聽上去很老了,老到時間或許已經將它遺忘。
僧?
南歸鎮這個地方就只有西區有一個佛堂,而且裡面已經沒有僧人了,哪裡來的僧?再說,這明明是一隻巨型人面蛛。應該,算是人面?黏液黏稠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中尤其的響,仿佛舌頭從耳中鑽入大腦,黏膩地翻攪。
“您好?我想問您一些事......”司奉禮有些本能的顫抖,但還是強裝鎮定試圖與它交談。既然老,又是活的,怎麽不算老人呢?嗯,應該算,吧?
“這個地方不適合說話。”一顆黃綠色的眼珠從擁擠的面部滑落,蜘蛛一張嘴,一條全是凸起的顆粒的巨大紫紅色舌頭便鑽出來,把那顆已經爆漿的眼珠卷入口中。黃牙摩擦間,一絲絲不明顏色的濃稠黏液在唇齒間拉出絲,然後被吞吃殆盡。那顆眼珠再次出現在蜘蛛的臉上,試圖在水泄不通的褶皺和層層疊疊的眼珠間找到一個落腳點。“你們來......”
蜘蛛也不多說,長腿一掃,將三人的衣服後領穿成一排,像烤串兒似的一顛,幾人就順著腿滑進了本該是老槐樹的樹樁的空洞裡。
穆澄終於醒了,落地的一瞬間便迅速轉到一邊去吐了。真是要了命了,他穆澄天不怕地不怕,就三個弱點:密集恐懼症、昏血、恐高。蜘蛛他確實不怕,但是什麽品種的蜘蛛能長一腦門子還會動的眼睛啊?還亂動!
於是蜘蛛艱難地收著八條腿掛著一堆小零食小裝飾的身軀縮回洞裡的時候,穆澄做好了拿弓弦當場勒死自己的打算。世上無難事,只要我死的夠快,難事就追不上我。
伸手去夠那張弓,這才發現楠柯扶著額,低著頭無奈歎氣,不願意看他,她身後的司奉禮抱著長弓,一臉鄙夷地看著自己。
“你們這是什麽表情?”
“我們不認識你。蜘蛛爺爺你能吃了他嗎?”
“啊?”穆澄更想逃了,光是瞄到那隻蜘蛛,他都覺得自己快昏倒了。
蜘蛛只是歪了歪頭,拿一隻前爪撓了撓腦殼,看上去很迷惑的樣子。不出意外噗嗤噗嗤幾聲一圈眼球被戳了個稀碎,蜘蛛感覺不到痛一般,將爪子上放進嘴裡仔仔細細嗦著,不一會兒那些破裂的眼珠就再次長回了頭上。
“施主......想問什麽?”蜘蛛吭哧吭哧努力背過身去,龐大的腹部擋住了臃腫的頭顱,穆澄這才能顫巍巍地勉強能面對它。“貧僧會為你解答,只是報酬......”
謔,這蜘蛛僧還要收報酬!
“你不能樂善好施嗎?”
“貧僧還沒說完呐......施主的問題貧僧見得多了,只是貧僧要的報酬只是請施主務必幫助貧僧超度他們......”
“他們?”
“你不是來問這個的嗎?出家人慈悲為懷,貧僧和他們一樣......苦海無涯,施主可否幫助貧僧......”得,還是沒說出點什麽。司奉禮有些頭痛地敲了敲腦袋,他到底要說什麽?
“司奉禮......我們忘了......遺失在輪回的密藏......你去找,從一切的開始開始......時間不等人啊......”透過蜘蛛的聲音,司奉禮似乎聽見了寺院的撞鍾,回蕩著安寧與祥和。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這是另一個問題,天要亮了,司奉禮,去找......”隨著一縷晨光灑落在洞穴中,蜘蛛頭上的眼睛們逐漸一點一點閉上,承空在睡著地前幾秒又來了一次人體烤串,只是這時是將幾人送出樹洞。
在有些凌冽的晨風中,三人在老槐樹的獨枝上掛的整整齊齊,明顯還有些呆滯。那隻狗也醒了,在地上呆坐了一會兒後齜牙咧嘴地衝上來給了老槐樹根幾爪子,便汪嗚汪嗚頭也不回地跑了。
交流困難有幾種難受的方式,一種是拒絕交流,一種是牛頭不對馬嘴的交流,還有一種就是交流對象是個謎語人。這次的交流無疑是難受的,對方不僅是個謎語人,而且甚至不是人。
三個人對著樹上破破爛爛英勇就義十分淒涼隨風飄蕩的外套致敬,隨機去查看周圍居民的情況。據老人們說,昨夜睡的十分舒適,非常的踏實,沒有任何問題,今天早上甚至還想再睡一會兒。
穆澄則在一條暗巷裡發現了兩個盜賊裝扮的人,隨著錚錚兩聲,他們分別被一箭釘在地上趴著,殘存的睡意也被嚇的消失的乾乾淨淨。在穆澄的詢問下,他們終於交代昨天本來是想趁著夜深來“補充一些物資”,誰知道隨著一陣霧襲來,就獲得了高質量的睡眠。
把盜賊送進司法部,安頓了附近的居民,交了班,三人這才能坐在屋裡好好商量昨晚的事。對於這隻叫承空的蜘蛛,楠柯明顯是有些不太相信的,現在已經能確定它也是一隻詛咒。而在南歸鎮這個地方,詛咒尚且是棘手的東西,人們連他們的來源都不知道,他們說的話自然也不能輕信。不過為何它會知道司奉禮的名字?
司奉禮嘴裡叼了塊吐司,望著陽台上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發呆。今天天氣不算太好,這會兒雲已經有些多了,平日裡還輕柔的雲這會兒一團一團堆積著,細碎的陽光透著金邊,厚重的地方卻連一點兒光都不見,隻烏泱泱地一團壓在頭頂。最近都沒來得及去看看賣羊肉串的叔叔怎麽樣了,聽說前幾日的大雨他染上了風寒......
蜘蛛網已經結出一個雛形,脆弱的絲在風中無力地搖晃著,被一點一點連接起來,變成一個晶瑩的整體。陽光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一滴雨水落下,剛結好的網就破開一個洞。
真是倒霉啊,怎麽就剛好掉在最脆弱的地方了,再說這蜘蛛也真笨,還沒見過下雨天結網的蜘蛛呢。一搭沒一搭的,杯子裡只剩下一點沒有攪拌均勻黏住底部的可可粉。
楠柯打著哈欠在沙發上坐著,腳邊蹲著那隻黑狗。這隻狗是被穆澄撿回來的,它早上逃跑後大概是慌不擇路,一頭栽進了一個泥坑,讓穆澄拔蘿卜似的拔出來抱回家了。拜它所賜,穆澄喜提了一件出淤泥而全染的襯衫以及早上的涼水澡。
說來也奇怪,這鎮子裡的熱水從來沒有出過問題,昨夜突然斷了水,今天早上就只有冷水能用了。工程部那邊檢修,說是熱水水管讓人給拆了,這個該天殺的還不止拆了一截,而是七零八落的東拆西拆,幾個區全部斷了水管。東區只剩涼水,西區只剩燙水,北區和南區最慘,一滴水都沒有。這會兒再下雨,怕是一時半會兒都沒水用了。
“穆霸天!放開你爹的拖鞋!”穆澄舉著另一隻拖鞋追狗,在屋子裡狂奔。司奉禮再次認真考慮了在家裡安個磨的可能性,就在她下定舉行看向楠柯時:“楠柯姐,我想......”
“你不想。”楠柯閉眼睡覺,然後被霸天一腳蹬在小腹上,立刻彈起來搶過穆澄的拖鞋追狗。
等到幾人忙活完,不管是人還是狗,全都累的橫七豎八倒了一排,倒也是整齊。
“工兵部那邊說已經派遣了隊伍去處理水管了,工程部也在跟進,我們今天可以自由安排時間。”楠柯坐正,但語氣十分嚴肅。“昨天,承空所說的,你們怎麽看?”
“或許可以試試,詛咒雖然不可輕信,但總比沒有信息來源的好。”穆澄終於抓住了霸天,把狗放在腿上埋頭在霸天肚子上蹭來蹭去,這可是毛茸茸啊!雖然這狗的毛不算很毛茸茸,可是它是小狗狗啊!
“哇,你覺悟好高,才來幾天已經完全適應了嗎?”
“不然呢,我不想拖後腿,而且,我可是弓術社團的社長啊!”
“這和社長有什麽關系?還有,你們社團的社長準星偏移?”
“嗯......這是個意外。”
協商過後,幾人還是決定一起去鍾表匠那裡看看。既然都是詛咒,那不如多問幾個。司奉禮決定將這兩隻詛咒出阿達的信息記錄下來,如果它們說的話之間有重合,那麽就可以暫定這件事是真實的。而且也不用擔心它們串通,這裡可從來沒有老槐樹半夜跑到鍾表店的傳聞。
至於鍾表匠,那更不用擔心了。他根本沒辦法走出那件機械屋。
鍾表匠在一堆七零八落的鋼管儀器中坐著,擺弄著他面前的一堆散落的零件。他的頭是個正常的人頭,看上去約莫二十多歲,腦袋上戴著一個頭燈,照著手上的一個老式放大鏡。
司奉禮輕輕敲了敲門走進去,店裡的燈光是暖暖的,看上去安心極了。南歸鎮不乏裝修溫馨的店鋪,只是這家鍾表店風格更加複古一些,並且在門口懸掛了一個風鈴。司奉禮特別喜歡風鈴,連以前的臥室門口都掛了一個,清脆的鈴音能洗去一天的疲勞,令人安心。
鍾表店門口的風鈴是用廢棄的零件拚湊的,圓形齒輪替換了捕夢網,下方的懸掛物也用長短不一的鋼條鋼柱替代了,但驚奇的是這個風鈴發出的聲音一點也不刺耳,反而是清脆的,如同春山中的溪流。
“你們來啦?今天來買鍾表,還是改裝?”鍾表匠的聲音聽上去仿佛是機械輪盤的摩擦,時不時帶著點喀拉喀拉的聲音。楠柯十分確信自己之前是受到了時間尾跡的影響,果然,那段“鍾表匠是人類工程師”的回憶瞬間淡去。
門口的風鈴發出一聲脆響,楠柯一愣,回過神時那段記憶完整保留在了腦海中,但自己知道那是一段“曾經”或者“未來”某個時間的記憶,絕不會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拉著司奉禮的手,那位鍾表匠倒是很平靜的看著自己。
“楠隊,我的建議是,你的問題留著一會兒問我。小禮,你是來問問題的,還是帶著人來做買賣的?”鍾表匠揚了揚下巴,手上還在撥弄放大鏡的鏡片。穆澄這才發現這個青年的下巴是一堆複雜齒輪組成的,它們被組合在一起,有條不紊地工作著。“這個是工程部委托我做的放大鏡,能看到器具上的詛咒殘留,也能看到一點時間尾跡的痕跡。”
“你也知道時間尾跡?”
“我當然知道,我可是鍾表匠,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青年有些自豪,小指驟然伸長,啪的一下將放大鏡的手柄底部按壓緊實。“完成了,裡面有什麽就不告訴你們了,這是商業機密。”
“時間尾跡到底是怎麽回事?”司奉禮小心翼翼觀察著那個放大鏡,它看上去和普通的放大鏡沒什麽兩樣,除了款式更老一些。
“小禮,時間尾跡這種東西,你應該是最清楚的。”鍾表匠笑了笑。“你支付給我的是什麽?”
“時間。”
“那就對了,你支付了時間,可是你仍然活在現在,時間對你來說是相對的靜止,但也在不停地流動。就像河一般,但水流總是有浪花的,時間尾跡就像是這些浪花,有的在空中停滯一會兒才會落下,有的因為慣性往前灑,這些就是時間尾跡。而你向我支付了從那時開始的一整條河,從那個時候起,你的所有時間就都成了尾跡。因此,當遭遇尾跡時,你依然會受到影響,卻能保證尾跡不會完全消失,這就是你可以,也可以幫別人保留這些記憶的原因。”
鍾表匠拿起放大鏡照向司奉禮, uukanshu楠柯和穆澄驚訝地發現,司奉禮的身影在放大鏡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人形的浩渺宇宙。深遠的,旋轉的,流動的,仿佛要將注視她的一切吸入其中。
“我......也是詛咒?”司奉禮大腦瞬間宕機。
“你在說什麽,當然不是。你呢?你可以支付什麽?”鍾表匠面向穆澄詢問。
“我......我還沒有想好。”
“沒關系,以後再說。那麽,今天的另外一筆生意,你們要提出嗎?”
“你怎麽知道?”楠柯震驚了,他們可什麽都沒說過。
“我是詛咒嘛~”青年笑眯眯的,有些期待的樣子。
“我們想知道南歸鎮發生了什麽,從最初開始,怎麽變成這樣的,詛咒到底是什麽,能否徹底去除。”司奉禮很清楚這位鍾表匠不會直接告訴他們答案,但還是想嘗試。
“啊......看來是我的交易了,你們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中大獎了。這樣吧,你們支付你們的精力,也就是說要辛苦你們多跑跑,我售賣一個機會,並且附贈一個售後服務如何?”鍾表匠興奮起來了,連手指都在繞著手掌亂飛。“成交?”
“楠隊?”
“南歸鎮的起源嗎?如果能讓南歸鎮恢復正常......”
“說不定還可以出去哦?”鍾表匠補充著。
“成交!”三人整整齊齊的喊話,嚇得鍾表匠手指劈裡啪啦掉了一地,抬手讓手指複位。
“成交。”鍾表匠炸了眨眼,在不知何時出現的合同上蓋了章。“那麽,交易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