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曦初露,天边悄然泛起鱼肚白,如烟似缕的薄雾笼罩琼山,仿佛给山峦林木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帷幔。
薛紫烟一袭便行的窄袖劲装,长发利落地束起,她有条不紊地点好了随行的弟子后,将出发的灵舟悬停在山顶的泊舟处。
随着最后两道身影登上灵舟,掌舵的弟子运起灵力,灵舟平稳地缓缓升起,驶入尚堆积着薄雾的云端。
糜月和谢无恙一前一后,相继面对而坐,彼此都没说话。
薛紫烟不愿因自己的私事而兴师动众,加之这次有宫主和谢无恙同行,所以带的弟子并不多,只有二三十个人。
宫主都没说话,弟子们更加不敢说话,灵舟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薛紫烟觉察到气氛的不对,看了看脸色欠佳的糜月,又看了看她对面神色如常的谢无恙。
因为前宫主的事,薛紫烟和副宫主们都对谢无恙有些敌意,分外防备留心他的行踪,生怕他借此机会做出什么有害烬花宫之事。
然而这些时日以来,他几乎不怎么出门,整日陪在宫主身边,倒是挺尽职尽责地做一个供双修的工具人,于是那份敌意就变成了把他当做空气的无视。
此时同乘一艘灵舟,薛紫烟难免多打量了他几眼,心头疑惑。
怎么这天刚亮的,这俩人像是吵架了?
而旁边的弟子们此时也闻到了八卦的气息,不敢出声,只敢在彼此间交换眼神。
谢无恙坐姿端直,今日穿着一袭淡蓝的衣衫,如芝兰玉树般静坐着,洁白如雪的衣襟领口一丝不苟地交叠着,微风吹过他时,仿佛流速都变慢了,唯有发尾轻晃。
那副眉眼清冷依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磁场,而那向来紧抿的嘴角竟是被人咬破了,像是静雅澄澈的水墨画里,突兀地混进了一点靡丽的朱砂,一副宫主欺负得狠了的模样。
而她们的宫主,远山黛眉有些压低的不耐,就差把烦躁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听说,前阵子沈侍宫因惹怒宫主被打伤,如今身边换了人,这新宫瞧着也没好到哪里去。
宫主平日对弟子们都是极好的,没想到私底下对待宫倒是一点不心疼手软……………
弟子们不敢多看,心里唏嘘两句,便挪开目光。
糜月若知道弟子们的想法,只怕会急得跳起来,被欺负的人明明是她,而她被咬的地方着实难以示人。
她回想起昨夜的情景,胸前某处还在隐隐作痛,视线扫过谢无恙被咬破皮的唇角,又往下移了移,扫过他喉结处那已经淡到快看不清的齿痕。
她灵光一闪,眉头微皱,腹诽这人昨晚突然发癫,该不会是在报复她之前咬过他喉结的事吧?
这人怎么如此小心眼!
糜月只恨她咬得轻了,眼不见心为静,干脆闭上眼睛修炼打坐。
谢无恙的目光落在糜月身上,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顾忌着人多没有开口。此行去弦音宗路途尚远,他静坐了一会儿后,同糜月一样?起眼默默修炼。
弦音宗位处北境和东洲的交界处,门下弟子有两三千人,是个中型门派,但传承悠久,加之宗门里有不少出名的音修。许多宗门在举办重要宴请时,都会愿意出大价钱的灵石,请弦音宗音修们去弹奏助兴。
所以弦音宗和不少宗门都有交好往来,当然,烬花宫除外。
曾有一年,糜月过生辰,也想着请弦音宗的音修来弹奏热闹热闹,结果请帖送了出去,好几日都杳无音讯,等她去追问,人家竟回了句,弟子们都外出历练了,宗里没有多余人手。
弟子们再去历练,何至于连几个弟子都分派不出来,糜月哪里听不出人家是不想同烬花宫沾染关系,于是直接把弦音宗划进再不相往来的名单里。
在遥遥可见弦音宗的山头时,灵舟的速度降了下来,糜月派了两个弟子前去送上拜帖,打算先礼后兵。
弟子拿着糜月的拜帖,御风来到宗门前交给守门的弟子通传,没过多久,几道身影出现在灵舟下方。
是弦音宗的几位长老以及弦音宗宗主江禄山。
烬花宫和弦音宗一向没什么往来,糜月便搬出来小时和江蘅同在无涯学宫的交情,说是来找江蘅叙旧。
江禄山黑沉着脸,高声拂袖道:“我儿病重,不宜见客,还请烬花宫主回罢!”
病重?
明明大半月前,江蘅离开前的那一晚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回家探亲,反而病重了。
薛紫烟闻言心下一紧,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糜月也压根不信他的话,装模作样地做惊讶状:“什么?他竟然病了,那我更得去瞧瞧了,我这里有些上好的疗伤丹丸,正好赠与他用。”
“不必了,我儿正在精心养病,还望烬花宫主莫要再来扰!”
江禄山面色不善地压着火气,这烬花宫强掳他儿当宫的事,在四境都传遍了,如今竟还有脸来要人!
糜月见这老头推三阻四,心里便已明白江蘅定是被他给关了起来,于是偏头朝薛紫烟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慢慢从众多弟子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撤开。
糜月转而似笑非笑看向他们,眉峰微挑,嗓音清脆:“其实我这本是想来找江蘅切磋一番,既然他病重,不如就同江宗主讨教讨教?”
说罢,不等江禄山等人反应,双手的掌心各凝出一团散发着烈焰的烬花虚影,宛如两枚燃烧的火球,一前一后呼啸着便朝着几人的面门处砸了下去。
弦音宗后山,一座不起眼的宫殿里。
这里本是江蘅的起居寝殿,如今却宛如一座幽闭昏暗的地牢,日光艰难地透过挤满灰尘的窗户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却也只是让那角落里的凄惨景象越发清晰。
江蘅的手脚被绳索死死束缚,关节处因长时间的挣扎而被磨破了皮,露出粉嫩的血肉。他的后背犹如一张被乱刀划刻的破旧画布,鞭痕密密麻麻,有的地方肿起老高,泛着青紫的淤血,有的则皮肉外翻,惨不忍睹。
他额头上已经干掉的冷汗和凝固的血渍,在脸上混成污浊的痕迹,嘴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
江蘅有些浑浑噩噩,不知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几日了。
他没有想到父亲会这般生气,他满怀欢欣地回来,想给父亲祝寿,而父亲见他的第一面,直接让人将他绑了起来。
江蘅已经习惯被体罚鞭打的日子,但父亲这一次格外地狠,在打完他后还会命人给他的伤处涂药,等伤口结疤,再继续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打,新伤叠旧伤,他如今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他在想,要不要给爹爹服个软,先改口说他再也不会回烬花宫了,他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他又在想,他和薛紫烟说好只回来两日,如今食言了这么多日,她会不会担心自己?或是误以为他变了心意,又或许......她根本也不在意他。
恍惚间,屋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江蘅抬起眼,是素来给他送饭的弟子。
“少主,这是您今日的饭食......我就搁下了。”
那弟子似是也不忍见他身为弦音少主如今却落得这等惨状,放下手里的饭碗就要走。
江蘅动了动唇,没出声。
他摇摇脑袋,大概是烧糊涂了,刚才一瞬间,他竟然会幻想来的人会是薛紫烟。
“噗通??”
门口突然传来有人倒地的声响,送饭的小弟子察觉不妙,方一回头,还未看清贼人是谁,身形摇晃了两下,也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一道淡绿色的毒烟悄然在屋里弥漫开来,在快要触及到他时,一道身穿玄色劲装的身影飞掠闪现到他面前,将一张防毒面具精准地罩在他的脸上。
江蘅睁大了双眼,有想过他的真命天女会脚踩祥云,身披霞光,如同九天玄女般降落在他面前,但没有想过那个真命天女会是脸戴罗刹防毒面具,脚踩毒烟过来解救他。
尽管来人戴着面具,江蘅已然从身形和露出来的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中,瞬间认出来了她是谁,眸光不敢置信又激动地发亮,嗓音因为干渴和折磨像被砂纸磨过的沙哑:“紫烟,你怎么………………”
薛紫烟看到遍体鳞伤的少年,呼吸陡然一室。
在迅速反应过来后,手中利刃当即斩开束缚他的绳索,把他拉了起来。
“什么都别问,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