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径直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扯他穿的衣服。
感到不对劲儿的元颂今又气又急,连包都顾不上了,紧紧抓着自己的外套,怒叫道:“你干什么!”
“衣服都脏了肯定是要脱下来洗洗的啊!”小女孩儿蛮横地摁住他,然后趁着元颂今看不见,伸手就拉开了他的冲锋衣拉链。
元颂今怒了,一把推开她,死活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
女孩儿定了片刻,然后一拳打在他脸上,顿时,元颂今头晕眼花,本来就没怎么恢复好的脑袋晕眩感尤为强烈,耳鸣不断。
那人就趁着这功夫,三两下就把外套从他身上扒了下来。
元颂今躺在草堆里,胡乱地想要护住身下的裤子,担心这人再发疯,给他裤子也拽掉。
好在,刚刚面就只是洒在了他的冲锋衣外套上,女孩儿的目标也只有他的外套。
身边人的脚步声渐渐远离,随后,传来了门被关上的声音。
元颂今羞赧万分,再也不敢脱下衣服去换新的,生怕那女孩儿随时闯进来,于是他只能翻到自己的干净外套囫囵穿了上去。
脚踝实在疼得厉害,元颂今猜测没准那地方是骨裂了,被登山靴紧紧包裹着,里面密不透风全是湿的,继续下去只会更不舒服。
他艰难起身,咬牙脱下了靴子和袜子,一丝一毫的动作都能引得伤处传来扭曲般的疼痛。
元颂今忍得满头大汗。
他费力地撩开裤腿,让肿成手臂粗的脚踝处在干燥透风的环境中。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痛的面色发白,趴在草堆里不停喘息颤抖。
已经尽可能做了挽救,但元颂今还是有种不妙的预感,这条腿很有可能要废掉了。
他看不见面前的一切,难过的流下了泪。
如果一辈子都这样在这里出不去怎么办?一辈子都是瞎眼瘸腿要怎么办?
他看不到卞生烟的脸了,也抱不到她了。
原本华丽丽的人生顿时陷入绝望。
元颂今将自己埋进草堆里,蜷成一团,周遭静谧沉默,只有他呜咽的哭声,好似被全世界所抛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母亲。
当年她被拐来那个小村子,也是花一样的年纪,却被戴上铁索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窖里,逃跑就会挨打,不听话也要挨打,如果是像他那时的邻居三婶一样,可能会被打断腿。
地窖没有灯,没有床,扶雯在那个地窖里待了不知多少年,每天都是一样的黑暗。
她应该也像这样挣扎过,哀求过,然后绝望地被留了下来。
从医院醒来以后,元颂今很少再开口说话。
他一开始很难理解母亲的做法,为什么要骗他拥抱,然后把他推下山崖呢?
自己帮她逃出去,她却反过来那样对他。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元颂今原本幼稚的心灵开始意识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从扶雯的视角出发,自己被强迫后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就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
逃跑的机会只有一次,她又拿什么来保证这一次的安全?
如果她前脚刚跑出去,后脚这个表面对她无比亲切的小孩儿就本性暴露,回去通知所有人,那她逃跑失败,被抓回来,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不过是相处了几个月而已,比起这段短暂难忘的交情,她更愿意相信人性的恶与生俱来。
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法跟一个自己被强迫后才生下的孩子产生共鸣。
且不说那孩子身上还有一半那个可憎男人的血脉。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她怎么敢断定,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身上会不带一丁点邪恶基因呢?
扶雯一无所有,她能赌上的,只有命。
?了,她才勉强可以活,输了,那铁定是死。
推下是身不由己,但犹豫,就可能必死无疑。
所以这么多年来,元颂今一直活在自卑当中。
他明白,自己是母亲痛苦的根源,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如果不是为了要儿子,母亲就不会被买来。如果不是因为生下来他,扶雯的身体状况也不会那么差。
也许现在,她还会时不时想起来,自己曾经有一个孩子,那使她痛苦,亦有可能会在某天,成为点燃她人生的炸药,所以她也一直活在胆战心惊之中。
扶雯推他下山崖,不管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还是道德的角度来讲,都没有问题。
当处境复刻,绝望重合,另一种更沉更重的枷锁应运而生。
元颂今抱住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在透骨的寒风里,呜咽着闭上了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大力打开。
元颂今被这声响惊得顿时清醒过来。
两道粗粝的脚步声走了进来,见到草堆里趴着的人,男人和儿子顿时都愣住了。
“你是谁?”
是从来没听过的男人的声音,操着一口跟小女孩儿一模一样的方言。
两人将肩上的柴火重重放在地上,拿着砍柴刀缓步逼近:“你从哪儿来的?”
元颂今猜到这应该就是那个小女孩儿说的父亲,但是另外一个脚步是谁的?
他找紧了身上的干草,目光空洞道:“我是京北大学第一医院的实习医生,这次跟着单位过来上山考核,不小心掉在你们这里了,是一个姑娘救了我。”
听罢,父子两人面面相觑,随即中年男人对着外头吼了一句:“王招娣!你死哪里去了?”
很快,听到声响的女孩儿就跑了过来,唯唯诺诺地迈进柴房,小声叫了句:“......爸,咋了?“
男人指着元颂今,“你带回来的男人?”
王招娣偷偷瞥了眼草堆里躺坐着的人,犹豫了半天才敢点头:“我......我看他晕倒在??“
话还没说完,中年男人就一巴掌挥了过去。
“你个砍头死的!随随便便就把陌生男的往屋子里领,还敢把他藏在柴房里头,要不要点逼脸?“
王招娣被打得摔在地上,像是对这种事见惯了一样,没有吵闹,也没有委屈解释,只低声道:“他,他说他是医生,所以我才......”
听到这,男人似乎恢复了点理智。
刚刚那青年也是介绍自己说是什么从京城来的医生。
“医生?”
男人转而看向元颂今,却忽的发现他盯着他们的方向,眼珠子却不转。
“瞎子?”
元颂今抿了抿唇,没说话。
中年男人放下砍刀,走过去那过他桌上的背包,随意翻找了一遍:“什么医生?治什么的?”
元颂今只能根据声音的方位来判断面前的人在哪里。
他知道男人在动他的背包,但现在不是介意这个的时候。
“中医,主治内科。”
男人听不懂内科外科是什么,但知道中医。
他们村子里就有一个老中医,不过两个月前就去世了,现在家里除了一个痴呆的老婆子守着,没人会看病抓药。
也是因此,他家老爷子病了那么久,也不见好转。
“会看病吗?”
元颂今愣了一下,还是张嘴回答说:“先说症状。”
男人把他的包随手放到桌子上:“俺家老爷子躺床上半个多月了,天天就是咳嗽,喘不上来气,现在人也不能说话了,饭都喂不进去。
元颂今心里大概有了诊断结果,但具体的还需要根据诊脉来确定。
“患者在哪里,我需要诊脉才行。”
男人朝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上前去把颂今拽起来,领着往主屋走。
没想到,刚把人提起来,元颂今就痛叫一声,直接摔倒在地。
两人这才发现他一直坐在草堆里,其实是因为腿上有伤。
王招娣适时解释说:“我碰见他的时候,他腿就断了。”
王传伟对儿子挥手道:“把他背到你爷那儿去。”
王经义点头应下,然后直接将元颂今背在身上,脚步迈的稳稳当当,不一会儿就绕到了主屋。
他粗暴地将元颂今放在地上,然后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爷爷的手腕。
“快点的。”
元颂今因为刚刚那一摔,脚疼的更厉害了。
他咬牙忍着,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了老爷子的手腕上。
指腹处的皮肤手感是粗粝的、枯老的,的确是个老人。
诊完脉,元颂今又问王经义关于老人的眼睛、舌苔等情况,因为他看不见,所以全都让王经义检查完后告诉他。
做完这一切,元颂今问他会不会写字,王经义说会,转头就去拿来笔和纸。
元颂今说了几个药材的名字和用量,王经义反应了好一会儿,元颂今指导了半天,他才磕磕巴巴地写完。
“去抓药吧,刚刚听你们说村子里本来就是有中医的。”
元颂今坐在地上久了,地面凉得他受不了,几次想着床边爬起来都失败了。
王经义走之前又把他背到了柴房,然后把药方的事给他爸说了。
王传伟很是怀疑:“这有用吗?别一会儿喝坏了。
元颂今面无表情道:“老人不是感冒,是肺炎,喝药只能先缓着,不然过两天呼吸都成问题,人就出大事了。”
见状,王传伟偏头,让儿子去去世的老中医家里抓药。
那个老婆子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抓药的时候倒是无比清醒。
王招娣从父亲和弟弟回来后便一直没敢说话。
元颂今得知了她的名字,心绪有些复杂。
等王经义抓完药回来,元颂今详细说了煎药的步骤,这事在他们这里不是头一回做,所以很快就将药煎好了。
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先倒了一碗给元颂今灌了下去。
见他没啥事,这才重新煎了一副给老爷子。
晚饭元颂今也没吃,王招娣不敢给他送,也没提中午面条的事。
第二天早上,柴房门开了。
几乎是立刻,元颂今就醒了。
连着一天多没吃饭,他今天的身体越发酸软无力,就连清醒的状态都很难维持。
他听出来站在面前的是昨天那个中年男人,这个家的掌管者,但他没敢有什么动作,不知道男人要干什么。
王传伟说:“你居然是个真医生。”
他说老爷子醒了,能坐起来吃点稀饭了。
听完,元颂今松了一口气,让他们继续煎药服用,过几天老人就会慢慢有精神的。
趁着这个空档,他提出了一个请求:“抱歉,我家里人还在等我回去,听说村长家有电话,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报个警,打个110就行,我的名字是元颂今,你告诉警察,就会有人来接我的,谢谢了。”
然而,对面的男人却半天没有出声回应。
元颂今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或者这个男人也不明白什么是报警,于是他又细致地重复了一遍,说:“我得回家,麻烦您帮我去村长家打个电话好吗?”
他的态度可以说已经非常卑微礼貌了。
但不知为何,男人不为所动。
元颂今伸手在空中摸了摸,以为王传伟是走了,便拔高了音量喊道:“有人吗?”
忽然,他听到男人轻蔑地笑了一声。
随即,王传伟走过来,单手拎着他的脖子把他拖了出去。
元颂今感知到危险,拼命挣扎,但奈何他一个身受重伤还浑身瘫软无力的青年,根本比不过一个常年在山上砍柴做农活的中年男人。
受伤的脚踝拖在地上,元颂今疼得叫了一路。
他听见王传伟打开了一个门锁,然后两人下了楼梯。
这里应该是一座地窖。
元颂今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王传伟反手抽了他一耳光。
最终,他拎着元颂今,将他扔到了地上。
“你给她也看看,还能不能治。”
元颂今蜷缩在地上,捂着脚踝,痛的说不出话来。
王传伟踢了他两脚,然后走到前面,将角落里一个浑身佝偻脏臭的女人推了过去。
元颂今听到了锁链的声音。
他蓦地一怔。
那是一个,跟他母亲一样,被锁在地窖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