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默許久,任由她處置,過了一會,她似乎玩膩了,也享受夠了,便朝我耳朵呼出幾口溫熱的氣息,以一種強硬、傲慢、自負、任性的語氣對我說道:“現在,算是平手了!”
說完這句話,她冷哼一聲,拋下手上的長劍,捧起放在草坪上的裙子,轉身便走了。
我如釋重負的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心裡忍不住又罵了一句怪胎,外加一句憤憤不平的“賤人”,不過有了這次經歷,我大概能記住她那繞口的名字了。
嗯,是科庫赫茲雅菈,而不是庫科赫茲雅菈。
回過神來的我趕緊撿起自己外套穿上,摸了摸傷口,發現血液已經開始凝固,摸上去有種膠黏感,這時我聽見頭頂傳來關窗的聲音,抬頭卻沒見著什麽人影。
我走回城堡,那些客人們幾乎都呼呼大睡,而走廊上的女傭與仆人們,卻還在打著哈欠,不得不守候在門外,隨時等候客人的差遣,我向他們點頭致意,讓值夜的傭人為我開了間客房,順便又向他們要了點療傷的藥物。
瑟爾提汀似乎對那些從東方來的舶來品情有獨鍾,傭人給我帶來的藥粉,也是某種東方藥劑,據說對開放性創口很有幫助,我打算嘗試一下,便洗淨傷口,將那些泥土樣式的粉末一點點的灑在上面。起初是會感到些許疼痛,但很快便覺得舒適了許多,似乎確有奇效,至少傷口沒那麽痛了,血也止住了。
那些聞著有股怪味的藥粉使傷口變得乾燥,又吸收了溢出的少量組織液,很快便使傷口有了結痂的趨勢。
我對那些苦澀至極的藥湯,向來是避諱的,但,這類外敷的藥粉似乎不錯,旅行途中帶上一點,說不定很有用。
瑟爾提汀對待那些前來吊唁的客人,照顧的很是周道,德古拉斯叔叔也懂得待客之道,瑟爾提汀顯然也遺傳了他父親的這一優點。客房裡很暖和,這裡每間客房甚至都設有獨立的壁爐,床墊柔軟舒適,枕頭蓬松,棉被也厚厚的,躺上去會不自覺的產生一種安逸舒適之感,令人昏昏欲睡,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
這不得不令人感慨,“讓”家族的人向來是開明、友善的,他們的人脈很廣,從不給自己樹敵,這正是他們總是受人尊崇又沒什麽汙點的原因。
在此之後,我緊閉房門,盯著天花板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大概還在對菲蒂亞的離世耿耿於懷吧,同時也是在為瑟爾提汀考慮。為他考慮什麽呢?實際上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總之我在為他、為他的家族而煩惱,尤其是那個惡毒的詛咒,如若我能找到破咒的方法就好了,也就不至於如此絕望。
在這一刻,我似乎又明白了“非凡”的意義。
長時間車旅勞頓,加之身體上的疲憊,令我的精神始終處於一種頹靡的狀態,我躺在床上,感覺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就在我睡得最沉的時候,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將我瞬間驚醒,屋外傳來湯米的聲音:
“西蒙表弟,快開門!”
我本想大聲呵斥他擾人清夢,可我看向窗外,發現竟然天亮了,但給我感覺好像才躺下沒多久,時間真是奇異的東西,有時候轉瞬即逝,有時候又度日如年。
我望著窗戶緩了緩神,又看了眼天花板,才穿戴好衣物去為湯米開門,誰知開門一瞬間他便衝了進來,精神亢奮的對我說道:“槍手找到了,計劃也制定好了,現在就差一個動手的機會了”
“他們靠譜麽?”我指的自然是他請來的槍手。
湯米邀功似的,激動的說:“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都是請的最有經驗的槍手,他們至少打了四五十年的槍,對槍械的了解甚至勝過了自己的枕邊人!”
“四十年槍齡的槍手?”我的臉色有些難看,驚疑不定的道:“你確定自己找的不是幾個下崗待業的老人?”
“他們打槍很準的,絕對靠譜!”湯米急忙手忙腳亂的辯解道:“他們都是獲得過狩獵許可證的老槍手了,我檢驗過他們的槍法,不會有問題的!唉,西蒙,你就信我一次!”
“湯米,他們或許是靠譜的,但是你,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湯米滿臉沮喪的道:“西蒙,我太傷心了,我盡心竭力的去辦好你吩咐的事,卻換來你一臉失望。要知道,我連夜跑了三座小鎮才找來那幾個經驗豐富的槍手,還因此花了不少冤枉錢,我甚至一夜沒合眼,迫不及待的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隻為得到你的認可!西蒙表弟,你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認可我這個表兄呢?”
“在你真正能做到靠譜的時候。”
湯米聽了我的話後,滿臉難過的頹喪著一張臉,他的這副神情,實在叫人於心不忍。我本不願打擊他,但還是決定狠下了心來,我拍著他的肩膀,語氣激烈的道:“湯米,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想想你以前做過的那些蠢事吧!你在二三十歲的時候還能失足落入糞坑,因而被整個家族嘲笑,想參加狩獵活動,卻又連馬背都爬不上去,就連在感恩節這天,都能把火雞烤成煤炭,身為一名幾十歲的成年人,卻連游泳都不會,槍法也是一塌糊塗,連路邊的小姑娘都敢朝你翻白眼……湯米,你說吧,你如何能讓人覺得你做事是靠譜的,又如何能贏的他人的尊重?”
我並非故意要觸碰他的痛點,而是我讓他明白,他必須有所改變!
“西蒙,我求你,別再說了!別再說了!”湯米激動地扶著我,哀求道,甚至都有點要痛哭流涕給我下跪的意思了。
我用力抬起他的胳膊,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厲聲呵斥道:“湯米,如果你想被我看得起,被別人看得起,那你就應該收斂起自己的吊兒郎當,有點血性吧湯米!像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被人戳了痛尾便嗷嗷直叫!”
我捏住他的肩膀,用力的捏著,對他道:“記住我說的話,湯米!”
他在我面前,就像木偶一樣任由我擺布,我用力晃著他的身體,過了好一回他似乎才回過神來,失神落魄的對我說道:“西蒙,他們都看不起我,說我是個廢物,我懶散懦弱慣了,我不可能再有所改變了。”
“誰說的?”我問他。
“所有人都這麽說,現在就連我父母也這麽認為,畢竟我沒給家族做出什麽貢獻,還總是出糗,也沒給他們找個兒媳,生個一兒半女出來!”
“那你更應該做點什麽給他們看看了,讓他們看到你的勇氣、膽量、魄力!讓他們對你刮目相看!”我說。
湯米怔怔的看著我,問道:“西蒙,你認為我真的能行嗎?”
“不不不,不是能不能行的問題,湯米,這不是重點。”我搖頭說道:“重點是你是否願意為此改變,並為此奮鬥,哪怕你最後失敗了,哪怕到頭來你依舊一無是處,可那有如何,至少你努力過且盡力了,那麽,你又還有什麽是值得被人笑話的呢?他們,是笑話你永遠在半山腰掙扎,爬不到山頂,還是笑話你不斷跌倒又不斷爬起呢?!”
湯米聽了我的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一下子,似乎極力的想把我說的話記住,隨後他對我說:“西蒙,我會試著嘗試去改變的。”
“湯米,看著我的眼睛。”我說。
他本身比我矮上不少,此時仰起頭來,便讓我看到了他額頭上那清晰的幾道橫紋,我心中在這一刻有所感觸,畢竟我剛才教訓的人是我的兄長,是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中年男人!
毫無疑問,他此刻的內心一定滿是屈辱,要知道,身為一個成年人,又怎堪忍受他人對自己的訓教、侮辱呢?我希望他記住這屈辱,甚至希望他在某天真正做到了改變,並在功成名就之後,能將這份屈辱原封不動的還回來。
湯米已經算不上年輕了,他的發際線在倒退,臉上充滿著成年男人才有的那種疲憊與油膩,他緊繃著一張臉,握緊顫抖的拳頭,極力的鼓起勇氣對我對視。
那雙眼睛不斷閃爍著,像兩盞跳動著的、明滅不定的燈火,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畏懼與奮勇這兩種物質不斷地交織、糾纏、碰撞,來回往複的掙扎。
他的樣子真叫人有些心疼,但這是他必須去承受的,一個人要想改變,便需要承受脫胎換骨般的痛楚!
終於,我看見他的眼神不再飄忽不定了,我從他臉上總算看到了某種堅決,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了肯定。
對於那些我所厭惡的人,我並不會浪費口舌的訓教他們,我巴不得鼓舞他們的愚蠢,使他們繼續沉淪下去,但湯米不一樣,他雖然愚蠢,但至少他在愚蠢中還夾雜著幾分真誠,他只是一個有些幼稚的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罷了,他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所以,我想我有必要對他說點什麽,無論他是否樂意去聽。
我並非真正在埋怨他找來幾個老槍手,他的努力我是看在眼裡的,我知道他也是真心想為家族做貢獻,讓家族往好的方向發展,那麽,如此一來,我便不得不敲打敲打他了。
至於家族裡的其他人,至少是一大部分人,都是我所厭惡的,他們不光愚蠢,而且驕奢淫逸,好吃懶做,且虛偽,囂張跋扈!在他們身上,實在很難看到人性的閃光點,因此我在面對他們時,從來都是不屑一顧。
今天是菲蒂亞下葬的日子,為了參加葬禮,我們都穿上了黑色的衣服。我們足足有上百人端坐在餐廳那張巨大的長方桌上,享用著送葬前的早點,在餐桌上,女人們拿著小圓鏡子補著妝容,她們塗了口紅的鮮紅色的嘴唇在黑色衣帽的裝飾下,顯得格外鮮明,而男人們的白色領結,也格外顯眼。
在我們跟隨仆人的指引,從客房走到餐廳這一路上,湯米有個舉動讓我覺得他很可愛,一路上他都捏著拳頭,像是憋著一口氣那樣發狠了似的,嘴裡自言自語著什麽,似乎在說堅強、奮鬥、別讓人瞧得起,諸如此類的一些字眼。
直到坐上餐桌,握住刀叉前,他都是這種狀態,但很快他便回過神來了,被桌上那一道道誘人的食物吸引住目光,雖說只是吃個早點,可餐桌上竟然擺放有煙熏火腿與烤乳豬,看著便叫人流口水。
回過神來的湯米又恢復了先前那副面貌, 不斷的小聲對我說起他請來的那幾位老槍手,並對我發誓他們絕對靠譜,他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則自顧自吃著大餐,對他說的話表現出一種不置可否的態度,並指了指滿桌的美味佳肴,示意他也多吃點。
整個餐廳裡都是貴婦紳士們咀嚼食物,刀叉切割的聲音,偶爾也會傳來那麽幾句對話,該隱家族那幾個人自然也在此列,只是他們幾個人幾乎就是一個小團體,也不如何與外人接觸,這次再見到他們,他們的話似乎較上次多了一些,並且時不時的把目光向我這方瞟覷。
湯米也注意到了這點,他豎起耳朵聽了會,對我說他們似乎在背後議論你,我點了點頭,說我知道。
“他們說你是怪胎。”湯米小聲對我說。
我小聲哼了哼,道:“他們才是怪胎!”
我的話似乎被該隱家族那幾人聽見了,他們便不再掩飾的朝我看來,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看不出多少情緒的神情,我抬起頭與他們對視了一眼,便又自顧自的切割起了盤中的肋排。
“我看你們都不是什麽正常人,要麽是天才,要麽就都是異於常人的瘋子。”湯米大口咀嚼著一塊牛肉,含混不清的說道:“你是受過貓頭鷹的祈福後才出生的,據說叔母在懷上你的時候,屋外便聚集來了一群烏鴉,那些烏鴉像是被什麽吸引了似的,來了就賴著不走了。後來又飛來一隻古怪的巨大貓頭鷹,那隻貓頭鷹一出現,整個鴉群就都跟著噤若寒蟬了,甚至在你出生的那天,那隻貓頭鷹就在窗外靜悄悄的巴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