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保護色,我們的臉龐被掩去,只有光線能照亮我們臉上輪廓,我們一路前行,走著,走著,就這麽不緊不慢的走,像一群在散步的人,不知不覺,我們已經離那座風車遙遙在望了。
在我的庇護下,平民的扮演者們很安全,他們有說有笑,孩子們甚至輕松愜意的唱起了歌謠:
“一個稻草人,兩個稻草人,三個稻草人。”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四處張望,左顧右盼,在看什麽?”
“哦是獵人氣勢洶洶的來臨,他們彎腰駝背,舉止頹廢,目光凶狠。”
“他們剛打完一場惡戰,既惹怒了月亮,也擊落了星星。”
“獵人,獵人,哦可憐的獵人,瘋瘋癲癲,精疲力盡,衝進田野,撞見了稻草人。”
“一個稻草人,兩個稻草人,三個稻草人。”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四處張望,左顧右盼,在看什麽?”
“在看什麽呢?”
這很有趣,我聽著他們清唱這首曲子,嘴角忍不住上揚。這歌謠的曲調是歡快的、乖張的,至於歌詞,倒像是強拚硬湊,我隻覺得曲調還不錯,很符合鄉間小調的風格,似乎能透過歌曲感受到鄉下農場的氛圍,整首曲子很有感染力,旋律曼妙,我開始情不自禁的隨他們一起哼唱,只是我的嗓音頗有些低沉,哼哼起來,反倒變成了另一種沉悶且悲傷的韻調。
我明白,我的童年已死,這是再清除不過的一件事。不知不覺,我的思緒似乎短暫的飄到了過去,但那仿佛就發生在遙不可及的昨天。
我童年的開端始於一聲槍響,那槍聲震耳欲聾,觸及靈魂深處,令當時年幼的我感受到了與天空中驚雷同等的威嚴,當那帶有硝煙味的煙霧從槍膛裡噴薄而出的那一刻,在我眼底仿佛是某種具有生命力的急促喘息在發作,最重要的是,它的出現往往能解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和矛盾。
那時候的我很敏感,最怕聽人爭吵,那時我是軟弱的,哪怕有人放大說話的語調也會令我受到驚嚇,從而不得不去尋求母親的庇護。當時我曾目睹過一些上門來找我父親麻煩的家夥,他們總是表現得凶神惡煞,氣勢洶洶,光是凶狠的外表便足以令我心驚膽戰,然而父親在面對他們時,卻總是表現得十分淡然。
不管對方說什麽,我的父親總會聽他們說話,即便是一些強詞奪理或汙言穢語的話,他也會耐心去聽。直至對方把話說完,父親便會不緊不慢的把槍口抵住對方腦門,那一刻,再凶惡的人也將在一瞬間變得萬分乖巧。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我突然意識到槍可以解決矛盾,自那一刻,我便對槍械感到癡迷,即便在當時的我看來,它僅僅只是件可以讓我鼓起勇氣應對麻煩的有趣玩具,它可以擊碎我心中的不安與恐懼。
抱歉,原諒我那時懵懂無知,那時的我尚不清楚何為死亡,何為迫害與滅絕,我只知道在一聲槍響過後,便會有某樣事物被破壞。在扣動扳機那一刻,就像對某樣物品施加了可怕的魔法,令其在一瞬間被毀滅,哪怕再高大雄壯且好鬥的麋鹿在經歷一聲槍響過後,也將轟然倒下,哪怕意志再堅定的人,當他面對黑洞洞的槍口,也會忍不住發顫,因此我覺得這是一種樂趣,一種屠戮與摧殘的樂趣。
而這種樂趣,最初始於我的一次無心之舉。
那天我發現後院池塘裡有許多青蛙,我對它們產生了興趣,當天我開始樂此不疲的捕捉它們,隨後將它們一股腦裝進我隨身攜帶的一隻布袋裡,就像在收集一袋子散落的金幣。
依稀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夏季,我捕捉了許多青蛙,但我在玩樂過後並未將它們放歸自然。這很奇怪,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究竟怎麽一回事,我明明已經享受了捕捉它們的樂趣,卻仍不願給它們自由,我反倒是將布袋封緊,系上繩子丟在樹底下,便回去睡上了一覺,直至第二天,我才想到要去尋回那個袋子。
事實上,在我找到它,並在打開之前就已經出現了不好的預兆,我望見許多蒼蠅趴在上面,理應跳動的袋子在經歷一整個晚上的悶熱後也完全失去了動靜,原本那時候我就該意識到什麽的,但我還是打開了那個袋子,就像在揭曉一個未知的迷題,並去尋得一個可怕的答案。
在松開布袋那一刻,我見到了令我反胃作嘔的一幕,那些青蛙早已失去原本的活力與該有的體色,它們肢體癱軟成,白色肚皮上泛起了腐敗的紅暈,甚至流淌出一股子腐爛的腥味與惡臭。蒼蠅拚命的往布袋裡鑽,我無法控制這局面,於是我驚恐的扔下了它們,跑得遠遠的,隻覺得那股惡臭令我頭暈目眩,一心隻想遠離,但對於死去的青蛙,我毫無愧疚和悔意。
當時我尚未意識到自己已然犯下無知的罪行,我仍未真正理解生命的寶貴,我不懂得尊重這些渺小的生命,我迫害了它們,我不該為此罪行尋找任何有意無意的借口,它們的死亡令我印象深刻,卻沒能讓我對生命產生真正的尊重,它們僅僅只是讓我提前預習了一遍死亡的味道。
我必須承認,在得知父親的死訊前,我從不知殺戮是種原罪。當時的我沉醉於狩獵,我很享受那種一槍打碎獵物腦袋的快感,甚至於當時我內心一直有個蠢蠢欲動的想法,那個想法是偏激且病態的。當時我日思夜想,迫切的想親手打死一個活人,每每見到陌生來者,便幻想著毫無理由的一槍把他乾掉,然後三下五除二,像剝獸皮那樣處理對方的屍體,再將人皮留作紀念。
叛逆時期的我一直想嘗試殺人是種怎樣美妙的體驗,卻遺憾始終沒能找到這麽個機會。
原諒我,原諒我的罪惡,原諒我曾經對待生命毫無敬意,反倒是父親的身亡讓我有了覺悟,我意識到任何一位逝者都可能牽扯到一個原本美滿的家庭,而隨著他的死亡,他將帶給這個家庭一代人甚至兩代人永恆的恐懼與悲傷,會讓那些為他牽腸掛肚的家人陷入無盡的痛苦之中。
在父親死後,我的母親日漸消瘦、憔悴,乃至於後來精神反常,我便知曉我所在的家庭已經崩塌,我的父親被永遠埋葬,他再也回不來了。
我終於明白失去生命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它的可怕之處不在於死後意識與肉體的消亡,而在於自己的親眷將因自己的死亡痛苦終生,那種痛苦我想我深有體會。我情願世界和平,遺憾的是這個世界並不安分,致使有些時候我不得不去做一些罪惡的事,我很清楚這樣麽的後果,但我不得不做。 有人因我而死,也有人死於我之手,對於那些因我而死的人,我總是心懷愧疚,對於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我對他們或許會有憐憫,但絕無愧疚。
我尊重他們的生命,也同樣尊重他們的死亡。
我樂意讓他們死的還算有尊嚴,還算不那麽痛苦,我這麽做只是想把他們的靈魂驅逐出這個世界,就像趕走白紙上的幾粒沙塵,除此之外,別無他意。
現在的我,對生命有了新的看法,我不再如懵懂時期那般無知漠然,也不再像得知父親死訊後那般恐懼,現在我所理解的生命,便是在必要的時候,做該做的事,我要清除那些威脅,並用當初對待那些青蛙的心態那樣對待他們,以換來他們對我的敬畏。
我已墮入了罪惡的國度,我想我已經因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得到了報應,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孩子們歡快的歌聲與我自個這不自知的親聲呢喃中,我突然想起了這麽一句話,我想這句話,能為我此刻的狀況,作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們向陽而生,進化趨近於美,而那些陰暗生物,如洞穴裡的蠑螈與盲蛛,如深海底的魚,如落葉堆裡的蛇,它們見不到多少太陽,它們在黑暗中不需要審美,於是它們肆無忌憚的生長,甚至拋棄了自己的鰭,眼,與四肢。”
“有崇拜太陽者,有崇拜月光者,有向往黑暗者,它們的姿態不盡相同,它們最終將長成自己所信仰者的模樣。”
是的,我變得醜陋,並走向死亡,這完全是因為我從最開始,便選擇了一條見不得光的黑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