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恩坐在船艙內,正複盤著上午的行動,若有若無的時不時瞄向側窗外——很多水手以及與他同船的乘客也都在警惕關注著那個風向,一艘複古的三桅海盜船正在與客輪平行行駛。
同樣發現了“幽藍復仇者”蹤跡的達尼茲倒沒太在意,深知那艘幽靈船的船長無法威脅到格爾曼一行的他,則是來回踱步,顯然對幾小時前發生的事仍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格爾曼背後組織提供的幫助,他們很可能折在港口,被得到線報,早早埋伏在船上的“代罰者”殺死!
狗娘養的德爾尼多收了他一倍的船票錢,轉頭就把情報賣給了別人,連最基本的商業道德都沒有。
不過還好,格爾曼不知道用什麽手段,提前得知了“代罰者”的部署,我沒有真的和風暴教會的莽夫發生衝突,懸賞金也不會增長……達尼茲很清楚,在沒有匹配實力的前提下,過高的懸賞金只會引來更多的殺身之禍。
其實他大致明白格爾曼以身涉險到底是抱著怎樣的想法。
這個瘋狂冒險家無非是想在正式狩獵“地獄上將”之前,確認先前追殺達尼茲的“地獄上將”的同夥是還藏在拜亞姆的角落,還是已經離開去和路德維爾會合,匯報突然冒出的變數。
狗屎!
你是很強,我還是個傷病號啊……達尼茲憤憤轉過頭,目視著端坐假寐的冒險家,突然眼前一暗。
靈感觸動,克萊恩也睜開眼睛,向外看去。
客輪遠處,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艘巨大的漆黑的帆船,它長近百米,風帆高掛,側面有一門門舷炮。
它尚未靠近這裡,行駛方向也有錯開,但依舊讓周圍區域仿佛陷入了黑日創造的陰影。
達尼茲露出又崇拜又畏懼,又向往又厭惡的複雜神色,嘶了一聲,夢囈般低語道:
“黑皇帝號……”
……
巨大的黑色帆船並未因為世人對它出現而產生的抗拒放棄前進。
它行駛在大片大片的陰影裡,甲板上的景象逐漸清晰,原本或正在清洗甲板,或靠著船舷吹牛的水手們,紛紛在二副“恐懼子爵”的急喝下,拔刀抽槍,少部分對準客輪,大部分湊到了船隻左側,面對孤零零掛在天際線附近的“幽藍復仇者”嚴陣以待。
靠近船艙處,一位身高兩三米,形似巨人的男子從同樣龐大的斑駁石椅上緩慢起身。
他流淌著暗紅色的眼睛鎖定了遠處古舊幽靈船的甲板,與某個因距離縮成微點,威懾卻毫不衰減的影子遙遙對視。
在這位“狂亂法師”的視野中,渺小的“幽藍復仇者”正馳騁於龐雜的陰影漩渦之上,另一位和他序列相同者,壓在漩渦正中,以虛幻的質量攪動真切的現實,完全屏蔽了他本能對幽靈船張開的影響,更不用提除混沌陰影外,另一股正在凝聚的灰白冷霧。
那艘幽靈船……果然是密修會的成員……“五海之王”納斯特·所羅門認出了眼前的海盜船,屬於上次海盜大會,搭上他的二副,向他提供“仲裁人”途徑特性的“風眷者”。
既然對方完好無損的出現在了這裡,是否意味著跟蹤幽靈船,試圖發掘更多線索的貝爾納黛已經失手?
納斯特·所羅門微張在半空的手突然落下,整艘船隻也開始轉向,不知過了多久,籠罩海面的陰影終於消失,陽光如初。
……
甲板上的海盜們驚詫大喊著,層次不高的他們連發現“幽藍復仇者”上異常的機會都沒有,只看到船長與那隻小規模海盜船的首領對視了片刻,就取消了劫掠的打算,主動避讓。
身著袖口領口花紋繁複的因蒂斯式襯衣,披著件暗紅色船長服的“恐懼子爵”伯德·馬斯坦,忐忑凝視著船艙附近,留意到“五海之王”古板威嚴的面孔下不易察覺的緊繃,不由握緊了拳頭。
和一般沒見識的海盜不同,他從未在伯爵閣下的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
即使是遇上海上四王中其他的幾位,伯爵也從未緊張過。
這位二副收起手裡抓著的單筒望遠鏡,剛想走向船艙附近,請求下一步命令。
突然,他眼前一花,發現甲板上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內,竟不知道何時全部被移動到了甲板前端,甲板後半段此時只剩下“五海之王”納斯特·所羅門一人,正在與一位身著怪異長款外套的男人沉默對視。
那是一席左右細節各有不同的黑色長款禮服,銀質的絲線點綴著禮服的細節,左胸裝點的布藝花束下,半隱著一枚花紋元素繁複的紋章,隱約能看到“門”的圖案。
金發藍眼的特裡斯坦不屑佩戴面具。
他以自己原本的相貌面對納斯特·所羅門,審視著這個據說繼承了所羅門陛下血脈,自稱“五海之王”的年輕人。
目光從那堅硬深刻的臉龐線條和略帶皺紋的寬闊額頭上掠過,最終在兩隻深黑卻流淌著暗紅的眼睛上停留,過了一會,特裡斯坦嘴角緩緩上揚,以長輩的口吻道。
“還不錯,比貝爾納黛更像是皇帝的子嗣。”
船艙外海風鹹濕,納斯特聽出了來者口中的譏諷意味。
這位不知具體序列,既像“學徒”又像“佔卜家”的半神,打斷了他嘗試進入船艙內部,混淆距離移駕至王座上的嘗試。
那裡有遵從第四紀風格搭建的前廳,更符合他皇帝後裔的身份。
而且……來人似乎也是某個第四紀貴族的後裔……納斯特微微眯起了眼睛,開口問道。
“我沒見過你,密修會的先生。”
特裡斯坦嗤笑一聲,手掌從空氣中拖出一把座椅,自顧自坐在了納斯特面前。
“我不屬於密修會。”
“現在也不屬於極光會。”
“但我過去曾隸屬‘戰爭之紅’,算是個尉官。”
納斯特眼眶微擴,足以讓靈體顫抖的嗓音回蕩在甲板上。
“你是哪個家族的後裔?”
“歐根,所羅門陛下複辟帝國後,我的父親獲得了伯爵爵位。”特裡斯坦不受影響的回答道,不經意間挺直了脊背,將胸前屬於歐根家族的紋章露出了全貌,“四皇之戰前,我代替我已故的父親,成為帝國在安曼達山脈所布米約師第二騎兵團指揮,並在皇帝陛下的見證下,成為第二代歐根伯爵。”
“你應該稱我為伯爵閣下,納斯特·所羅門。”
這才是他特意換了一身衣服來見納斯特·所羅門的真正意義!
對付做著復國大夢的小鬼,必須用他最熟悉的那一套對付他,然後徹底摧毀他的異心,讓他認清現實。
對比由“黑皇帝”所羅門親封的伯爵,哪怕白楓伯爵的封號同樣來自於一位皇帝,納斯特·所羅門也感到顏面無光。
他敬仰欽佩羅塞爾大帝,也衷心認為自稱“凱撒”的羅塞爾是最適合“黑皇帝”這一位置的人類,但羅塞爾在他心中的地位,從未超越過已離去千年的他的先祖,曾統治整個大陸的所羅門一世。
面對刻意向自己施壓的“歐根伯爵”,納斯特眼底的暗紅跳躍了一下,轉而說道。
“你投靠了特倫索斯特的奧爾索諾一世,是你阻止了貝爾納黛?”
“投靠?你在說笑嗎?”特裡斯坦旋即微笑道,“我只是追隨我的信仰前往了南大陸,在帝國時代,皇帝可不是帝國唯一合法的信仰,忠誠和虔信在皇帝看來,一直都是兩碼事。”
“至於貝爾納黛……我並沒有阻止她,我只是轉達了她一位長輩對她的勸告,那孩子也相當懂事,在一些事上和我們達成了合作,想想看,她也要有所行動了。”
納斯特抬手撫摸了下不長的黑色胡須,本就高大的身影似乎又膨脹一些,將整個船長室壓得氣氛沉凝,昏暗無光。
過了好幾秒,他以平視的姿態盯著特裡斯坦道:
“她還在幻想羅塞爾大帝的歸來嗎?”
特裡斯坦不可置否的點了點頭。
“幼稚。”
對於這一評價,特裡斯坦沒有再給出認同。
“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哪怕只有一點希望,也不願意放過。”
“在皇帝第二次隕落後,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在第一時間改換門庭,很多帝國的遺老仍期待著,皇帝能通過祂留下的秩序歸來,直到他們和皇帝的秩序一並覆滅。”
“比起你那番,以後會建立屬於海盜的王國,成為親王乃至皇帝的大話,我倒覺得貝爾納黛的美夢更有希望。”
面對特裡斯坦的挖苦,納斯特並未動怒,相反,他輕輕頷首,竟然認同了特裡斯坦的評價。
“你們和貝爾納黛達成了怎樣的交易?”
“首先要改信,你能接受嗎?”特裡斯坦目光一閃,嘴角再次上揚,“這也是她目前還沒有所動作的原因,只有等她改信,我們才會認下和她商議的條件。”
抬起頭,遠遠望了眼甲板前端被隔絕在另一邊的下屬,納斯特眼神複雜。
最終,這位威嚴昭著的半神低下了頭。
“先說條件。”
特裡斯坦又是一聲嗤笑,似乎早預料到了結果。
他站起身,丟下了一張寫有信使召喚咒文的紙條,身影漸漸透明。
“弗裡德裡希·查拉圖讓我轉告你,梅迪奇殿下可不像羅塞爾一樣好脾氣,祂不喜歡等人,更喜歡主動的。”
頗帶有點調侃意味的深長話語被海風勾走了最後的回聲,甲板前端的水手也回到了原位,只有地上靜靜躺著的紙條昭示“黑皇帝”號曾迎來了一位訪客。
納斯特坐在高大石椅上,俯視著地上的紙條,終於伸出了手。
……
克萊恩抬起腦袋,視線裡已沒有了那巨大的漆黑帆船,遠處的“幽藍復仇者”也消失不見,只剩下風輕浪平,天高海闊。
“他怎麽突然到這邊來了?前段時間不是說還在迷霧海嗎?”達尼茲皺著眉頭,疑惑自語,“不能是他也信了‘死神寶藏’的謠言吧?”
怎麽可能……克萊恩瞥了達尼茲一眼。
傳聞“黑皇帝”號能航行於靈界,幾天時間穿梭整個大洋都屬於慢的了……至於出現在附近……克萊恩有些懷疑藏在“幽藍復仇者”上的特裡斯坦,懷疑是那位半神做了些什麽。
畢竟他最近沒使用過“黑皇帝”牌,有灰霧的阻隔,也談不上非凡特性聚合定律。
克萊恩收回視線,重新坐下,像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從拜亞姆到他們發現“代罰者”蹲守後選擇的新目的地——底裡紐斯的直線距離其實並不長,但足夠安全的航道彎彎曲曲,來來回回,客輪直到黃昏才進入港口。
然後,克萊恩變化模樣,利用假身份證明買了兩張時間最近的船票,在天黑之前再次出發,於清晨朦朧的光芒裡抵達了達尼茲在電報裡和“冰山中將”約定好的格裡格斯島。
在達尼茲的指引下,他們一行沒有進入城市,繞路來到了一座私港,乘坐簡陋的漁船,往外海行去。
近兩個小時後,克萊恩視線裡終於出現了一艘幾十米長,乾淨整潔,在陽光下反射出金黃色彩的帆船。
毫無疑問,是“黃金夢想號”,“冰山中將”艾德雯娜·愛德華茲的座駕。
抬頭仰望,小船上的克萊恩在船舷側發現了他要尋找的身影。
女性海盜將軍鼻梁高挺,嘴唇較薄,有一雙仿佛清澈泉水的淺藍色眼眸。她棕色長發從中間分開,於腦後打了個簡單卻精致的結,接著順滑往下。
她穿著一條深色長褲,配上皮靴,在知性美麗之余多了不少颯爽,不至於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和“疾病中將”特蕾茜比起來,完全是另一個風格,和布拉托夫也不一樣……克萊恩突然更期待見到其他幾個海盜將軍了。
他登上艦船,輕輕頷首,面對艾德雯娜禮貌微笑道。
“早上好,船長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