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映江樓一海東。
若非夜深人靜處,寂寞銀宮。
一整條寧榮街上僅有兩戶人家,大門前行人寥寥,隔著圍牆一望,府內廳殿樓閣崢嶸軒峻,三間獸頭大門,門前蹲著兩個大石獅子。正門匾額上書“賈府”二字。
進門後,一面高聳的影壁上刻白虎浮雕,影壁兩側,幾株古木參天,披掛著點點嫩綠,隨風輕拂,悠然自得。沿著青磚長廊穿過儀門直達正廳。廳內後方的檀木屏風雕刻著精美的山水圖案,繞過屏風及至崇信堂,堂內布置莊嚴,正中神案上的香爐升起嫋嫋青煙,從側門石階下行,一個典型的江南庭院映入眼簾。
一條曲折的小徑通向深處,兩旁的假山美輪美奐,池水清澈見底,倒映著亭台樓閣,園中樹木蔥鬱,花卉競相鬥豔,桃花媚眼如絲,杏花如雪純淨,不時有蜂蝶在花間穿梭,自成一隅安寧。
此間,一株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
一女子立於花前,她的身影仿是寧靜午後譜寫的一首輕柔而深情的詩篇,曲線細膩柔美,輕盈的紗裙隨風擺動,那雙眉,如同最精致的柳葉,輕輕挑起月牙的弧線,那雙唇,不抹胭脂,卻勝似迷人的櫻桃,淡藍色的眸子極有特點。陽光透過疏離的枝椏,灑在她的肩上,那修長纖細的指尖已觸碰到了瑞香花的花瓣。
“那小娘是誰?以前怎麽沒見過。”遠處假山後,一男子身著寬袖流雲衫,以金線繡雲紋,腰間銀絲翡翠花帶,指上一枚籠翠,碧玉剔透,金色純正。
“稟少爺,那是焙茗家的,剛過門幾日的新媳婦,名喚五兒。”男子身後一名小廝恭謹的回話。
“哦?他怎能娶到如此標致的小娘?”雲衫男子眉頭輕蹙,表情嚴肅的仿佛一座冰山。
“這小娘原是張守備家的妾室,娶過門時間不長,守備大人對這小娘甚是寵愛。但他家主母著實善妒且因其娘家是冠元侯,尋著錯處就將小娘發落了,守備大人也是敢怒不敢言。正趕上焙茗家的王氏過世滿了百日,他就花了十六兩銀子將這小娘買了回來。”小廝娓娓道來,對事情的根腳很是清楚。
雲衫公子的眉頭輕舒,嘴角轉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尚榮,你剛剛跟我說舅舅的壽禮準備好了?”
“是的,少爺。共備下象牙雕濤山一件,精金細工仙鶴瓶一對,翠羽長衫一件,鳴鳳青銅觥一對,八仙圖金絲繡屏一件,紫檀雕文房四寶一套。”小廝尚榮回到。
“嶺南一帶有哪些易貯存的特產?”雲衫公子的面上似有一縷清風拂過。
“要屬粵繡、鳳凰單叢、陳皮等幾樣較為出名。”小廝說著。
“好,壽禮讓焙茗去送。粵繡十匹、鳳凰單叢十斤、陳皮十斤,讓他順路再去趟南越郡帶一斤靖西田七,十匹壯錦回來。”雲衫公子神態悠然。
“是,少爺,只是這一去沒有兩三個月怕是回不來...”尚榮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
“你別出面,讓周金瑞去跟他說,就說是主母的意思。”雲衫公子說道。
“是。”
“還有,給他帶足銀兩,除了正常的開銷,額外再給他一百兩銀子。”雲衫公子嘴角微揚,眼神裡有光。
“是。”
……
雲塵輕撫著晴雯的背,兩人依偎在了一起,她的肩膀還在微微顫抖。
這時,一個身穿天青色羽緞衣裙的少女輕盈地走了進來,她的唇薄薄的,卻染上了桃花的嬌嫩色澤,明亮水潤,搭配著她那靈動的雙眼和俏皮的鼻尖,每一處都讓人感受到無盡的靈氣與秀美。
她搖搖擺擺的進來,一見雲塵晴雯二人抱在一處,晴雯更是釵嚲鬢松,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遺風,便笑道:“哎約!我來的可不巧了!一大早上就撞見哥哥嫂嫂卿卿我我,是妹妹的不是。”說著轉身要走。
“桃子,等一下。”雲塵認出這是自己的親妹妹雲覓桃。
“找我有何事?”他放開了抱著晴雯的手,轉身看向門口。
雲覓桃向屋內走了兩步,“壞了哥哥嫂嫂的好事,妹妹先給嫂嫂賠個不是。”說著她身子向晴雯福了一福。
晴雯精致的臉上原本梨花帶雨,現在又升起了一團紅霞,如同海上升起的朝陽,染紅了整個海平面,此時真是美的不可方物。
其實桃子和晴雯的關系很好,名義上是主仆,但卻更像親密的姐妹。
桃子不是個刻薄的人,她雖然年齡不大,但卻是個老陰陽人了。
桃子雙眸的內瞼微微向上提拉,與平常眼線的流暢不同,像是在洞察人心的明鏡,“哥哥,你看我今天這身打扮如何?”
說著,桃子輕巧地轉了一圈,她的天青色羽緞衣裙如祥雲繞身飛舞,盈盈腰肢環以玉帶,靜若幽蘭,動若遊龍。她腳踏繡有鴛鴦的暗香軟綾鞋,仿若天青色屏風上輕臨的蝴蝶。
雲塵捕捉到桃子眼神裡一閃而過的調皮,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心知她的這個舉動肯定是沒安好心,“怎地,你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莫不是思春了?打算出去禍害哪家公子?”雲塵這話夠狠,但是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兄妹,不僅很難發現對方的美,嘴上留口德的時候也少。
桃子的小臉刷的一下脹的通紅,隨即又恢復如常,這個哥哥在她心裡從來就沒有過人形,“呵,她們倒是想吃天鵝肉,就只怕不會飛呢。”兄妹日常的互懟與陰陽又要開始了。
“看看妹妹頭上,哥哥不覺得少了點什麽?”其實桃子不僅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是極有才華,尤其是畫藝,在江南道一帶的才女中都算得上拔群。在人前更是從未失過大家閨秀的端莊,但在面對這個隻比自己大一歲的哥哥時,總是難免詞鋒犀利,互相刁難。
雲塵看著她高挽的青絲,說道:“挺好的啊,就是有點油,多久沒洗頭了?”
雲塵今日言辭明顯比往日刻薄,索性桃子決定開門見山,東拉西扯怕他只會繼續裝傻,“哥哥平日裡就這麽灑脫,一個金步搖確實不算什麽,可那畢竟是太奶奶去年生辰送給人家的.....”話未說完,桃子的視線慢慢低垂,眼中一絲幽怨悄無聲息地掠過,楚楚可憐。
雲塵這才恍然大悟,桃子這是拐彎抹角的來跟自己要帳了。他依稀記得上個月月例銀子用完了,雲塵偷偷的把桃子最喜歡的雲鬢花顏金步搖和一對赤金累絲紅寶石鳳頭釵拿出去當了三百兩銀子,當天喝完花酒,分文不剩的他,看著委屈得快要哭出來的妹妹,腆著一張老臉保證下個月給她贖回來。時至今日已經一個半月了,一點動靜沒有,桃子這才找上門來。
雲塵趕緊賠笑,“都是哥哥的不是,當期還有五個月,這個月一定把步搖和鳳頭釵贖回來,你再相信哥哥一次。”雲塵心裡不是滋味,原主做的孽,要自己擦屁股。
“瞧瞧,哥哥這是說的什麽話,妹妹怎麽會信不過哥哥呢。”桃子話鋒一轉,“甄家邀我過幾天到府上去,哥哥能否陪我一同前往?”
甄家?雲塵心裡嘀咕,甄子嫿?那不是自己的未婚妻麽,那個古靈精怪的,難以駕馭的小丫頭。
甄家和雲府是世交,往上數數輩都是莫逆。年初大伯帶著雲塵去甄府提親,父輩極力撮合這門親事,甄子嫿那小丫頭卻說什麽都不同意,她父親甄文成也無可奈何。礙於兩家的情面,聘禮倒是沒給退回來,說是會好好規勸一下女兒。
其時,父母之命大於天,但是甄子嫿這小丫頭當著雲塵和大伯的面,義正言辭的說出了‘父母之命皆是虛妄,媒妁之言盡為胡說,擇偶必須是自己心之所向。’當時的雲塵是萬萬不能理解的,隻覺得這小丫頭離經叛道,古怪異常。但是現在的雲塵看來,真是極為佩服,沒有經過深刻的思考,她不可能有超前時代這麽多的想法。
“你平時都是自己去的,再說子嫿也未必歡迎我。”雲塵不解,甄家的長兄甄子佩是江南道出名的才子,子嫿更是被譽為江南道四大才女之一,他們與桃子的雅集,多是賞名畫,作詩詞,撫琴品茗,在以前的雲塵看來都是附庸風雅之流,和自己的性趣愛好一點不沾邊。
“人家指名要哥哥去嘛,說不定好事就成了呢。”桃子掩嘴輕笑,臉上升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子嫿姐姐那麽漂亮...”她還小聲的補充了一句,這確實是原主的軟肋,雲塵心想,也是自己的軟肋。但是他可不會往好事上去想,這點自知之明雲塵還是有的,“我還是不去了吧,你們的聚會,哥哥的水平踮腳也夠不著啊。”
“那金步搖...”桃子話說了一半,眼簾又低垂,“前天跟嬸嬸出門,嬸嬸還問我為什麽不帶了,我可沒說是哥哥給拿去當了。”
好麽,在這等著我呢,這個彎繞的可有點大,雲塵無奈道:“好好好,既然人家盛情邀請,哥哥陪你一同前往就是。”
“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說著,桃子還在雲塵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後小腰扭啊扭的就走了。
雲塵和晴雯對視一眼,眼神裡都有點無奈。
終於閑下來了,雲塵打算去外面透口氣,這兩天發生的事,讓他應接不暇。他踱步至庭院,只見一處處鋪陳華麗,一樁樁點綴新奇。他的居所僅是雲府大宅西大院的後院,院子的面積不算大,但庭院周圍種植著各色名貴花木,間以曲池假山,池中水芙蓉盛開,金魚嬉戲,晨曦照之,猶如珍珠閃耀。房舍采用明間暗房的設計,一派古樸華貴,雕梁畫欄間霧氣繚繞,恍如人間仙境。
雲塵萬萬沒想到自己重生在這麽豪富的人家,等等,為什麽要用重生?雲塵努力的搜尋著前世的記憶,父母在他七歲時意外身亡,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從一個窮苦山區,靠著頑強的意志考上了大學。申請助學貸款交了學費,並且學校每個月補助貧困生240元夥食費,才得以讓他安心學習。前世的生活就是教室,寢室兩點一線。
兩世的記憶交織纏繞,雲塵腦子有點混亂,怎麽也記不起後來發生的事了,正思索間,丫鬟從大廚房端來了餐食,銀杏燉鹿筋,紫金蟹黃粥,珍珠百合燉雪蛤,碧綠松茸湯,龍須蝦球,小牛腰子炒小豬耳朵,桂花釀,杏仁豆腐,酥皮裡灌入奶酪的點心,蜜餞,幾樣水果。這些吃食都令雲塵感到新奇,更有感於大戶人家的奢靡,一頓飯,算上瓜果足足有十幾樣吃食。不過菜品整體上味道有些許寡淡,層次感不是很分明。應該是古代沒有前世的複合型“科技與狠活”吧,雲塵邊吃邊想。
飯畢,幾個婆子來請雲塵去給老祖宗請安。出了後院,沿抄手遊廊南行,直見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及至正中穿堂,轉過大理石屏風,是一間廳房,廳後便是西房大院。院內種滿大株梨花,闊葉芭蕉,更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來到太奶奶的居所,和外頭的華麗相比,這裡卻顯得簡樸素雅,無論屋梁門窗、椅榻案架,皆為竹製,門口還放養了幾隻白鶴。
見雲塵進屋,老人睜開微闔的雙眼,自上而下細細打量著雲塵。老人面目慈祥,但溝壑縱橫的臉上透著滄桑,眉宇間隱含著說不清的愁苦,不知老人有著怎樣風雲莫測的一生,才讓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斧鑿刀刻般的痕跡。
晴雯伸手拉了一下雲塵的衣襟,示意該向太奶奶請安。雲塵忙開口道:“孫兒給老祖宗請安”。
老祖宗並未立即回應,仍是直直的盯著的雲塵,蒼老的眼神中卻透著一股少年般的熱誠,幾無血色的臉上恢復了些許活力。
老祖宗終於開口了,“你的身體應該還未大好,何必急於來見我,好好休養才是”。老人停了一下,好像說話就已經用盡了所有氣力,“養傷之余,也該好好養養你的心性。”老人又頓了頓,眼神有些暗淡,最後補充了一句:“心之所向,即是歸途。”
雲塵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回復道:“老祖宗的教誨孫兒銘記於心。”雲塵尋思著,開始那句是關心自己的身體,接著要自己改改頑劣的性格,這都很正常,但是最後一句話,卻顯得很突兀。雲塵感覺老人能看穿自己的前世今生,這種直覺在跟老人對視時很強烈,老人的眼神內斂深邃,同時又散發著智慧的光芒。
老人沒有表現出對孫兒過多的熱情,簡單寒暄幾句就打發雲塵回房休息。臨走,老人吩咐大丫鬟雲錦拿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竹製盒子,盒子表面斑駁, 青翠的竹皮部分脫落,部分已經變成了墨綠色。老人囑咐雲塵要將盒內之物常伴身旁,祈福避凶。
雲塵回到房間拆看,竹盒裡有兩樣東西:一是枚形似竹葉的翡翠吊墜,光華內斂,看上去有年頭了。吊墜的鏈子是條質地柔軟光潔的黑絲線,纖細如發,卻異常堅韌。另外還有一本青皮書冊,書冊上有“時·空”兩字,扉頁上有一首詞,字體遒勁鬱勃,不看詩意,只看字體,就能感受到作者下筆時的悲傷,哀怨,更有一股濃烈的殺意直欲破紙飛出一般,看的雲塵心中一寒。詞句反而婉約深情:
“
南風未起憶江南,獨坐孤舟夢遠山。楓紅未老霜先至,晨光,竹露青繩草色濃。
舊事如煙人自遠,輕歎,歎中還有半生愁。命輪遠報月神劫,呢喃,心之所向是歸途。
”
最後一句正是太奶奶跟自己說的心之所向即是歸途,但是這首詞他讀著就很不順暢,雲塵前世是燕京大學中文語言文學文藝學專業的高材生,古文的功底自是有的,但是像詞中的青繩,命輪,月神劫,具體指的是什麽,他完全不明白。
他細心的數了數,書冊一共108頁,除了扉頁的一首詩之外,空無一字。他只能先將書冊放在一邊,然後按老祖宗的吩咐,帶上吊墜,並將它掖到內衣裡面。帶上吊墜的同時,他就覺得神識清明了許多,對於原主的過往和這個家族的了解好像又多記起了幾分,但是對前世的記憶卻又模糊了許多。
‘青繩’,‘命輪’,‘月神劫’,雲塵喃喃自語,眉頭一直沒有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