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鎖秋水
秋水漾孤舟
孤舟載離愁
“像個懶龍在那伸著腰兒,這可不比你們守備府上了。”孫婆子啐了一口,“看不上這浪樣兒!花紅柳綠的,還當你是什麽主子小姐呢?現在你我一樣,都是這廚房裡的下人,怎地還恁木木的?”
“嬸子說的是。”她精巧的鼻尖凝聚著細密的汗珠,嬌嫩勝雪的臉頰上浮現一抹紅暈。
“去大少爺屋裡問問,宵夜吃什麽點心茶水。”孫婆子說完又補了一刀,“這也是個不怕臊的!”
“是。”小娘轉身出了廚房,繞過東側大院,朝後院走去。
“娘子,這是上哪去啊?”剛走到東西間的抄手遊廊,猛然從山石後走出一個青衣小廝,頭戴黑色幅巾。
“啊!”鎏金宮燈的燭火昏暗,她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嚇了一跳。“去...去少爺屋裡問問晚上點心要什麽。”
“娘子,這裡太黑了,你自己走路不安全,來,我帶你過去。”頭戴黑色幅巾的青衣小廝不由分說的抓起了女子白嫩的小手。
“啊!你要幹什麽,放手!放手!我可大叫了。”女子用力的掙脫著,但男子的手就像有力的虯根纏上了細弱的青藤,怎麽都甩不掉。
“娘子,我也是好意嘛,走,我送你過去。”說著,小廝用力的將女子拉向黑處的山石。
“你放手!”女子的俏臉已經脹的通紅,她用力的掙扎著。這時,小廝突然松開了兩個有力的鐵鉗,女子拚命向後拉扯的力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腳下不穩,被一塊石頭絆了一跤,重重的摔在了草地上。
“嘿嘿嘿。”小廝露出了猙獰又猥瑣的笑容,作勢就要撲將上去。
“住手!”一聲喝阻像天空中飄過的七色雲彩,她覺得自己有救了。
“在我府上竟敢做出如此齷齪的事來,給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以後永不錄用!”說話的男子身披錦繡長袍,如水墨畫中走出的公子,風度翩翩,他手指上的籠翠在燭火的映照下,發出暗綠色的幽光。
隨著話音落地,四五個壯漢將青衣小廝的胳膊反擰著拖了出去。
“姑娘沒受傷吧?”錦衣公子俯下身去,他的雙眸如秋水般清澈,眼神中的關切溫柔綿遠。
“腳...腳應該是扭到了。”女子的眼神有些恍惚,語氣裡有絲絲顫抖,應該還沒從剛剛的驚嚇中緩過來。
“讓我看看。”說著,錦衣公子將女子穿著絲鞋淨襪的小腳捧在了掌心,他將白綾小襪一點點的褪去,用手指輕巧的揉捏著白膩的腳踝,霎時間,女子嬌嫩的俏臉如火燒雲般紅透了整片天。
“應該沒什麽大礙,跟我來,我給你找個大夫瞧瞧。”說話間,錦衣公子雙手抓住了女子的一條手臂,將她緩緩的攙扶了起來。
“不...不用麻煩了,應該沒什麽事。”女子婉言拒絕著,她臉上的紅霞始終沒有褪去半分。
“別落下什麽毛病,府上就有大夫,一點都不麻煩。”錦衣公子一手扶著女子的手臂,一手輕柔的放在小腰上,慢慢地向著更深的黑暗處走去。
……
三間獸頭大門下,停著一輛馬車。
“盡孝,以後燕山的莊子就歸你打理了,好好乾,別給少爺丟人。”
“多謝榮爺提攜,少爺和榮爺的恩情,小的沒齒難忘。”頭戴黑色幅巾的青衣小廝恭敬的答道。
“每年年底交租子,你就別露面了,記得派個得力的人來辦。”
“是,是,這些事小的一定盡心竭力,請榮爺放心。”
“走吧。”
馬車緩緩開拔,背後門匾上“賈府”兩個鎏金大字已經漸漸模糊。
……
正恍惚間,一個面白無須,細眼薄唇的胖子走進了雲塵的房間,“老二”邊喊邊指著雲塵,“哈哈哈哈,能掉到井裡,可真有你的!”聲音裡充滿了嘲諷。
雲塵認出這是堂兄雲野,和原主一起,並稱雲府兩大“混世魔王”。二人每天的“正業”就是在府內作威作福,在府外欺男霸女,揮金如土,身邊齊聚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眠花宿柳,鬥雞走狗,酗酒賭博,在整個奉天府都是出了名的大紈絝。
“大哥。”現在的雲塵一臉的無奈。
“為了慶祝你墜井的壯舉,猜猜今夜我為你約到了誰?”雲野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一臉壞笑。“洛水姑娘!怎麽樣,大哥手段可以吧?”雲野的小眼睛在說話‘快誇我,快誇我啊!’
“大哥,我這剛能從床上爬起來,要不咱改日吧。”說實話,雲塵不是很想去,他剛來到這個時代沒幾天,雖然有原主的記憶,但是還有太多思緒沒有厘清。
“唉,那怎麽行!你是不知道現在見洛水姑娘有多難,想一睹芳容的公子哥,能從奉天府排到建鄴城,這要不是王澤言那個二愣子被他爹禁足了,咱們至少還得排一個月。我聽說三曲今天晚上有他的位置,立刻給了蘭姐一百兩銀子,好說歹說才幫我倆插上隊!”雲野滿滿的自豪。
提到洛水,雲塵恍然大悟,洛水姑娘是琴心小築最近特別火的頭牌。號稱琴詩舞三絕,江南道的世子,達官貴人均對其趨之若鶩。“美中不足”的是位清倌人,賣藝不賣身。
在這個時代,一個青樓花魁想保清白不賣肉是一件極難的事。洛水姑娘出道時一曲一舞一詩,三樣才藝技驚四座。慕名而來的公子哥如過江之鯽,當時雲麓將軍家的公子和冠元侯世子還因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光祿大夫家的公子更是帶了二十幾條惡犬家奴想霸王硬上弓,當天剛好雲騎都尉的二公子在場,二話不說,拿著老爹的手令調來了小半個營的軍馬,差點擦槍走火。最後各方父輩出面,才平息了這場鬧劇。此事在奉天府可是惹了不小的風波。
好在洛水姑娘身段柔軟,長袖善舞,琴心小築的後台也夠硬,才沒導致事態進一步擴大。各家紈絝角逐,拉扯其中的力量平衡,洛水姑娘才能至今都以清倌人的身份現身,還沒有哪家公子得入閨房。
雲塵忽然就想起了晴雯,有些事是他一直不理解的,便開口問道,“家裡這麽多年輕貌美的丫鬟,你為什麽還愛去青樓?”
雲野一臉的匪夷所思,小眼睛不停的眨巴著,“什麽叫我愛去?你幾時不愛去了?還有,什麽叫家裡這麽多丫鬟,你就晴雯一個,我就平兒一個。其他的你敢染指?不怕我爹打斷你三條狗腿?”
雲野臉上寫滿了的鄙夷,“賈府的事你是不知道還是怎地?賈環那廝不就是因為跟幾個丫鬟不清不楚的,被下人傳了出來,賈府老爺現在出門都抬不起頭。別人提起賈府都說除了他們家門口那兩個石獅子乾淨,就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你可別打歪主意,咱們府裡的事就沒有能瞞過老爺子的,子時圈裡的母豬下個豬崽,不到醜時我爹必定知道是公是母!”雲野信誓旦旦地說著。
雲塵覺得挺不可思議的,尤其跟前世看的文學作品中的描繪出入太大。這可能也是因為各大家族的門風不同吧。
“那你去青樓你爹就不管了?”雲塵追問道。
“他自己去的更多。”雲野不屑一顧。
“咳,咳......”雲塵的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幾下,一口老血提到了嗓子眼兒。
“青樓是很平常的交友場所,我爹經常需要談生意,怎麽可能去的少?幾個月前咱倆不還在青樓看見他了?你是不是讓熱症把腦殼燒壞掉了?”雲野說著用右手來摸雲塵的腦袋。“不熱啊,但是腦殼肯定是壞掉了。”
雲塵聽著雲野的話,後背的汗毛都一根根倒豎了起來。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浮現畫面:
雲野:“爹,咱可先說好了,今兒洛水姑娘可歸我。”沒等雲野下句話說出來,“啪”,一個大嘴巴掄圓了,“告訴你小子,不論今兒,明兒還是後兒,洛水姑娘都是老子的!”說著大伯還伸出一根大拇指,指著自己,在美女面前跩的跟二五八萬似的。
算了,雲塵趕緊退出想象畫面,牙疼。
跟丫鬟談情說愛是家醜,去青樓是再正常不過的社交。雲塵還需要消化消化。
他被堂兄拉上馬車,“勉為其難”的踏上第一次青樓之旅。
想到人生的第一次,雲塵還有點小激動呢。
馬車已經停在了雲府的門口,兩匹涼州驃騎拖著的是一頂雕木廂轎,馬匹通體如墨,異常高壯,廂轎上蓋著遮簷,外覆薄紗,既透氣又遮陽。
雲塵和堂兄上了馬車,廂轎內鋪著一張厚厚的毛毯,內置一個小巧的熏香爐,一排漆木食盒裡盛著各色點心。馬的雄壯以及內飾的精巧都讓雲塵感歎不已。這要是放在前世,妥妥的是一個前置小金人的豪車,還得是幻影系列。
車夫揚起鞭子,在空中甩了個漂亮的響梢,轅馬開始踢動蹄子,鼻息粗重。一路通行順暢。此時已是夜幕微降,華燈初上,城裡一片喧囂繁盛,人聲與樂聲此起彼伏。石路上車馬絡繹不絕,行人摩肩接踵。石路兩側則是一排排的酒肆錢莊、瓷器絲綢的店鋪,牌匾接連,旗幌交錯。
這是雲塵第一次領略奉天府的風貌,雖有些許原主的記憶,但當自己親眼目睹,還是被古代城鎮的繁華所震撼。
琴心小築是奉天四大名樓之首,雖然近幾年有被後起之秀的風月水榭迎頭趕上的趨勢,但是其逾百年的歷史底蘊卻是誰也不能蓋過去的。
甲子國戰奉天城攻守第一,殺伐第一。城破後太祖幾乎將整座奉天城踏平,唯獨留下了劍心島上的琴心小築,不知太祖是否也覺得鶯鶯燕燕翠翠紅紅處處融融洽洽。這一片三曲的華美建築得以保存,少了一些生靈塗炭,還是稱得上千裡烽煙中的一點悲憫。
位於洛水湖中央的劍心島由三座小島組成,三座小島功能各不相同,之間並未搭建浮橋聯通,不僅增加私密性也讓琴心小築更多的保有了一份神秘感。
雲家兄弟到了渡口,換乘駁船登島。雖然只有不到半刻鍾的航程,但駁船並未使用普通的漁家小船,而是一棟三層的巨大寶塢,夾板上一座雕欄彩樓。樓頂歇山,樓角飛簷,遠遠望去已是一座氣勢凌人的巍然大物。
航程的河道裡,插著一排排竹杆,竹竿上彩絹飛舞。寶塢上幾個姑娘濃妝豔抹,衣著清涼,吹拉彈唱,諸色樂器齊響,靡麗曲調此起彼伏。未至島聲先聞,氛圍已烘托到位,登島後各路豪客誰還會在意那幾兩碎銀。
寶塢行至一曲,部分乘客順梯而下,已有小廝在渡口恭候多時。一曲建有一棟門面極其煊赫的六層酒樓,上書“琴歌酒賦”四個大字。裝潢極盡奢華之能事。上有飛簷懸鐺,中有彩綾飄絹。
一曲主要就是酒樓,當然陪酒和歌舞的清倌人也是必不可少。是奉天府當地富賈豪紳最重要的社交場所。
待客人下船完畢,寶塢開始緩緩前行,及至二曲,與一曲的奢華完全不同,二曲小島上的建築透著一種低調內斂的美,一座座庭院將南方玲瓏精巧的園林風與北方建築的莊重嚴整巧妙融合,小橋流水間山石樹木隱現。二曲主要是普通客人留宿的地方,其實能夠登島的客人哪裡有什麽普通人,都是一擲千金的豪客,只是相對達官顯貴身份地位可能稍有遜色。
寶塢緩慢行至三曲,一塊巨大的牌坊突顯,上書“琴心劍膽”,兩側盤金蟒柱刻一副對聯:
英雄才氣壯如松,書劍自如;美人青鳥傳書,驚才風逸;
淑女窈窕吟佳句,情真意切;俠骨柔情下筆,風騷詞章。
所有人都被巨大的牌坊和對聯吸引了注意力,只有雲塵注意到在三曲的旁邊,好像還有一座很小的浮島,只是島上未見燈火,猜測可能是一座無人島嶼。
三曲下船的客人已經寥寥,這三曲是琴心小築九名頂級花魁的居所。花魁們會輪流到一曲的酒樓給客人們表演才藝,但是不會去二曲陪客人留宿,想見花魁自然是客人上到三曲小島。偌大的三曲一共只有十間庭院,其中九間自然是花魁們獨享的院落,另外一個則是仆人們專用的灑掃院子。非清倌人的花魁如果有意留宿客人,則是在自己的獨門獨院內享受雲雨之歡,客人也不會被閑雜人等或其他房間的“吟唱”打擾到,可謂私密性極好。
雲家兄弟二人下船,由小廝引著前往洛水姑娘的庭院。走過低矮的回廊,拂過幾幀精致的竹影,松竹間豎立的假山上,苔蘚斑斑,顯得古樸而生動。小橋流水、亭台樓閣點綴其間,悠悠歲月在此凝固,如同一幅流動的山水畫卷。
行至洛水姑娘的院前,一派翠綠掩映,門頭上書“流風回雪”。院內更是玲瓏有致,石板小路延綿蜿蜒,引入精舍雅室之中。高簷廊下,蘭草幽榮;稀樹叢中,白石鏤欄;桂香陣陣,疊翠搖曳。
庭院品味幽雅,花香襲人,雲塵未見其人就已經陷入了對庭院主人美好的遐思之中。正恍惚間他被一陣歡笑聲拉回了現實。
院中已圍坐了一圈人,皆有女婢陪侍在旁,雲塵細看發現有好幾張熟悉的面孔:
甄子佩,甄家的公子,其伯父甄文成在朝中任翰林學士,正三品的大員。甄府是名副其實的詩禮簪纓之家,在江南道清譽極高,更從未有過以勢壓人的惡名傳出。其妹就是江南道首屈一指的才女甄子嫿。
王越澤,其父為從五品洛州司馬,秩六百石,爭了很多年長史的位置,奈何運氣差了點,長史換了幾位,其父王長鳴的屁股卻在司馬的位置上生了根。王家有二子一女,其長子王越澤風華正茂,寫得一手華麗詞章,在江南道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人物。
旁邊一位公子鮮衣怒馬,腰懸佩劍,是雲騎都尉張廣齡的幼子張翀。據說當年此子出生時,張家請了一位得道真人為其算命,真人篤言此子只需順勢而為,家裡不必橫加管束,日後必定飛黃騰達,光耀門楣。雲騎都尉依言為之,對此子極其放縱。張翀本人個性隨其父,素性豪爽,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無所不為。上次在琴心小築與人爭風吃醋,竟然用父親手令調遣兵馬,捅出了天大的簍子。導致琴心小築都更改了規則,三曲花魁的每間小院一天只能招待不超過十位客人,登島者不許攜帶家丁。但是話說回來,這樣一個紈絝卻是聰慧過人,其在去年考取了舉人,不知其品性的人,以其武將世家的身份,同時又取得了功名,自然會以為是文武雙全的才子。
眾人中間坐著一位白衣公子,臉形極瘦,眉角飛揚,一股傲狠之色。
見雲氏兄弟入園,王越澤第一個起身,拱手道:“二位雲兄,幾日不見,神采依舊。”
雲野回禮,“王兄,安好,安好,上回沒能盡興,今日必定一醉方休。”兩人正寒暄著,雲塵目光掃視四周,甄子佩並未起身,並且神情凝重,蘊含怒色,顯然是對他這個準妹夫有些不滿。
早先好事之人評選了江南道的四大才子,但是文人相輕,各世家公子更是眼高於頂,互相看不順眼,最後只能作罷。但是借著這個由頭,又評出了四大才女,卻被各家世子,文人騷客極度推崇。他妹妹甄子嫿就是其中一人。相傳子嫿六歲時已能半刻成詩,十歲出頭就已博覽天下文章。十二歲時參加魚龍詩會便拔得了頭籌。在老信王陸衡的喪禮上, 數步之間做的一首《點絳唇·孤夢隨雲》現今仍然被人津津樂道。
“
雀語花間,笛聲輕撫綠蔭桑。靜午斜陽,暖風拂面涼。
心事如茶,淡泊守孤安。不思量,悵望天傍,離人心頭傷。
”
反觀雲塵,不學無術毫無世家余韻,行為乖張頗具悍匪風范。要不是祖輩交情莫逆,怎麽也輪不到雲塵這坨牛糞去插如此明豔的花兒。
張翀更是神色倨傲,甚至沒有朝門口新進來的兩人瞧上一眼。雲家雖說是大族,但是世代經商,族中未有任何官身,與雲騎都尉相比,身份地位確實有差距。無論哪朝哪代,向來富不能與貴爭。
白衣公子臉色淡然,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態。
倆人落座,王越澤率先介紹道:“這位是呂青泉。右扶風都尉呂梁呂大人的獨子,從建鄴城遠道而來,準備在我們奉天府參加冠試。”
呂青泉與雲府兩兄弟僅是頷首示意,雲塵對‘冠試’很是好奇,原主在這方面的記憶很少,他想打聽一下,便開口問道:“為何不在建鄴參加冠試,反而遠道來至奉天呢?”
張翀脖子一梗,突然開口接話:“不該問的盡量少問,知道的多了對你沒好處。”呂青泉只是搖頭輕笑,並未答話。
雲塵突然想起這個張翀是上次在點翠山莊跟雲府兄弟搶粉頭的一行人之一,他應該還記恨在心,難怪態度這麽差。
這器量真是比鼻孔還小,雲塵一笑置之。
與此同時,一名女子搖曳生姿地走來,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