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叫韓信,當年從王二胯下鑽過去的那個人。
那時,我還年輕,一幫子狐朋狗友一起廝混。雖說天下大亂,但我們的日子倒也開心快活。
韓信年齡和我們相仿,總是一個人在淮陰縣裡晃蕩;當然,和我們百無聊賴不一樣的是,他是縣裡唯一挎著劍百無聊賴晃蕩的人。
我撞見過他幾次,乾瘦,臉黑,且總是黑著臉。有次,我心情好,想主動和他打個招呼,卻發現,他垂著眼,不看人,恍惚間就從身邊飄走了。
我沒問過他的名字;他到處蹭飯的事兒時常發著酵,稀稀落落散落街頭巷尾,講的人添油加醋,聽得主兒歡暢疲憊。
那是一個夏日正午,烈日裹挾著熱浪,劈頭蓋臉洶湧著煩悶,激蕩著焦躁。王二敞著懷,散著身子堆著圈兒椅;同樣東倒西歪的還有李四和我,他頻繁換著坐姿,我則倚坐在門框邊,空空著遠方。
李四突然懟了我一下,我回過神,發現王二竟然一躍而起;接著,二人衝上街面,精神抖擻的橫在了一個人的面前。
他依然挎著劍,揣著手,垂著眼。對於這一天,似乎早有預感。
各色人等,就這樣,呼啦啦瞬間填滿了空間。笑嘻嘻的,嗑著瓜子兒的,久別重逢的,噓寒問暖的。在大夥的精神飽滿,秩序井然中,王二開始了他的表演。
他很入戲。那份莫名的憤怒,三兩下竟然天成。繼而,情緒煙波蕩漾,聲浪跌宕澎湃。活生生的,在每個人都挺拔豐滿的世界裡,他,卻,不發一言,悄無聲息的跪了下去。
世界瞬間寂靜蕭瑟。
他還是那樣,垂著眼,黑著臉,緩慢堅定的爬行。一對對怔怔的雙眼,頓然無措。本該是王二的舞台,卻生生化為了配角。還要硬撐著雙跨,保持著道具般的雷霆。
人的精神曾經有多抖擻,現在就有多麽萎靡。潮起潮落,了無痕跡。只剩下王二,還雕塑般挺拔著,被逼近的時空凌遲。
我記得,那天,他就這樣,像狗一樣,鑽過了王二,還像狗一樣,滑出了街道,再像狗一樣,爬離了淮陰。王二從此沒了魂,人們從此沒了神,淮陰從此沒了靈。
我們是一群活不了也死不掉的人,渾渾噩噩且神情氣爽的輪回於世間。我們不喜歡韓信,無趣且刺眼;我們又懼怕韓信,他能映照出每個人內心深處那束微弱的光,那本該熄滅卻由此殘存的光,它霍亂著繁華,撩撥著余生,無休無止,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