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這個叫魏四的夥計,有著胖人一以貫之憨厚的臉。
他殷勤地擦抹著桌案,熱情的招呼著我和李朝欽坐下。他應該可以看出我們倆氣質裝扮上的與眾不同,可他什麽話也沒有說,一如既往的熱情洋溢;他也應該可以看出我們倆狀態精神上的窮途末路,可他還是什麽話也沒有說,熱情洋溢的侍候張羅。
(二)
走進阜城時,已是黃昏。我要向南而去,直至鳳陽。我對自己說,辛苦了一輩子,現在終於退休了,但還是要盡一個老奴的本分,去中都為皇上看守祖墳。
李朝欽是唯一陪我南下的故人。此刻,他正跑前跑後尋找旅店。當他最終攙扶著我來到旅店門前時,店面的名字讓我百感交集。
“客氏旅店。”
我情不自禁的讀出了聲。
客氏,沒有她,就沒有後來的我,沒有她,也不會有現在的自己。如今,我在阜城,她在BJ,同樣的日暮殘年,同樣的凶多吉少。
(三)
魏四憨態可掬的笑容就是在這時候,以最後一絲春風撫慰雨打飄零的。
忙前忙後,看得出,裡外一把好手,不多時,一桌飯菜隆重登場。
他剛說了句,二位請慢用,就被我一把扯住手臂,
“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吧。”
他沒有拘束推辭,隻說了一聲好,就在對面坐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依舊飽滿,卻又透著平靜與安詳。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坐下後的魏四很健談。
他應該知道我們的身份,但是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問,只是自顧自的聊起了自己的家常。
他說他少年時頑劣不堪,常年混跡於地痞無賴之中,坑蒙拐騙,吃酒耍錢,無所不能。雖娶了妻室,有了孩子,仍劣習不改,而最喜賭博,以致傾家蕩產。他說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最後的一把賭注,對方輕蔑的說,你已賣掉妻兒,一貧如洗,還有什麽可賭?
魏四說到這兒時,表情殘酷而冷峻,我把我這二兩玩意兒堵上,輸了我進宮當太監。
看得出,他說這話時,只是在講自己的故事,沒有絲毫冒犯我們的意圖。即使如此,我還是和李朝欽不由自主的對了一下眼神。
然而老天爺沒有眷顧,老天爺怎麽會眷顧一個賭棍?
說到這兒,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沒錢淨身,所以隻好自宮。”
他說他絕望無助的舉起刀,閉上眼,心一橫,正要一刀拿下,門卻被轟然撞開,披頭散發的妻子瘋魔一般闖了進來,先是一把打掉了我手中的刀,後是幾把打腫了我臃胖的臉。
“再窮,再賤,你好歹是個完整的人,健全的人。”
我先是咆哮,後是拳腳,最終和她抱頭嚎啕。
之後,女人在逆境中所爆發出的力量,讓我對自己的妻子刮目相看——自認為無比熟悉,如今才真正了解。
她說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希望,就是幸福。希望與幸福是我從未想過,也從未奢望的字眼,現在卻真真切切呈現於眼前。
為了還債。。。
說到這兒,他沒有繼續,苦笑了一下肌肉,抽動了一下鼻子。
我們默不作聲。
“總之,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先是贖回了妻子,又贖回了女兒,又一點一點還清了自己的債。7年前,有了些積蓄,搬來了阜城,開了這家小旅店。為了感念妻子,就以她的姓做了這家店的名字。”
7年前,何嘗不也是我步入頂峰的時刻呢?!
(四)
在我的再三懇請下,我終於見到了客氏和他們的女兒。
讓我大為驚愕的是,客氏的長相竟然和她並無二樣。她萬福後仰起的臉龐,竟一如我與她初次的相識,燦若桃花。
“人生如夢啊。”
我突然間莫名的感歎。
“是啊。”
看得出,魏四不是在附和,而是由衷的認同。
我把錢全部留給了魏四一家人,我不想再繼續南下了,我突然間走不動了,我覺得,這裡就是我最終的歸宿。
(五)
在我手握繩套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似乎也叫魏四,曾經也是一個頑劣的少年,曾經也充斥著天馬行空的幻想與肆無忌憚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