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多年以後,當我和伍尚面對楚王的屠刀時,我想起早些年,帶著他們兄弟倆出城捕獵的那一次場景。
(二)
那年,郢都的冬天少有的寒冷。
這已是入冬以來的第二場大雪了,以冰霜為筆,白雪為紙,繪出了一幅幅令人心生敬畏的畫卷。清晨,當第一縷陽光試圖穿透厚重的雲層,卻只能無力地灑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是一種蒼白而無力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噬著冰針,讓人不由自主地緊縮衣襟,試圖抵禦這無形的侵襲。
伍尚此時正將整個人都蜷縮在衣襟裡,他口吐哈氣,卻依然無法消融瞬間冰冷的雙手。哈氣中夾雜著抱怨,一方面抱怨這刺骨的嚴寒,另一方面抱怨弟弟的執拗——非要選擇這樣的天氣出城打獵。
一開始,我也不太情願在這樣的惡劣天氣中出行。我剛想用三言兩語勸慰,他卻不見了蹤跡;等再次出現時,業已穿戴整齊,皮裘長袍靴子,整裝待發;弓箭長矛刀劍,一應俱全;門外隱約已聽到戰馬的嘶鳴。
對這個二兒子,很多時候確乎有些無可奈何,因為一旦他作出決定,山崩海嘯也無法阻止。這和他那個溫婉恭順的兄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坦白講,老大的個性更像我,而伍員的性情卻又暗含著我永遠無法觸達卻又極其渴望的另一種可能。
(三)
他的馬跑在了最前面,我居中,伍尚的馬,連同它的主人軟綿無力的跟在最後。
城外,兩旁的樹木,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綠意,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顫抖,仿佛在訴說著冬日的無情。偶爾,一陣風吹過,樹枝上的積雪便紛紛揚揚地飄落,如同一場無聲的告別,靜靜地鋪在地面上,逐漸累積成一片潔白的世界。
我欣賞這肅殺中天然的詩意,而伍員更加務實——雪地讓追蹤獵物變得更加容易,而鹿群忍受不了饑餓,更會在特定的地點出來覓食。這份決絕與篤定很快就讓這個年僅15歲的少年發現了足跡,他減緩了馬蹄的腳步——馬蹄已被麻布小心的包裹,這讓他的移動驚心動魄又靜謐無聲。很快,一頭碩大的雄鹿映入眼簾,它突兀且警覺的立於白雪皚皚之上。當它同樣看到一覽無余中突兀出的戰馬時,一支雕翎箭,已拚盡全力奮不顧身地衝向了它的心臟。
(四)
讓它真正斃命的是第二支箭。
這在我們上前查看時昭然若揭。一支箭從我們相對的地方射出,斜插進鹿的軟肋。而伍員的第二支箭直擊心臟,箭杆上他的名字清晰可辨。
這讓不久後匆匆趕到的另一行人馬懊惱且尷尬。同樣是三個人,一個少年公子,兩個仆人打扮。我認的那個少年,他是平王寵臣太子少師費無忌的二公子費通。
少年也應當認得我。雖與其父政見志趣不合,但畢竟同朝稱臣,基本禮儀還是要有的。
我下馬施禮,
“費公子,這麽巧啊。”
費通無甚反應,翻身下馬,強走幾步,來到死鹿跟前,蹲下來端詳了半天,忽的把伍員的箭拔出,扔在一邊,站起身,看也沒看我們一眼,就徑直招呼仆人,把鹿扛走。
我竭力用胳膊擋住了怒火中燒的二兒子——我不想因為一頭鹿而結怨,尤其是得罪小人。費無忌的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也已經徹徹底底毫無保留的遺傳給了下一代。我堅定的相信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道理。
在回去的路上,當我把這番道理一點點抽絲剝繭的講給伍員時,他一言不發,默默無聲。伍尚上前也拍拍他的肩膀,他竟也毫無反應。來時有多麽歡快昂揚,歸時就有多麽落寞枯寂。
突然間,伍員毫無征兆,調轉馬頭,飛馳而去,震的兩旁雪花紛紛飄落。
我預感到不好,急急催馬上前。
還是晚了一步,三個人瞬間化作三具屍體,業已倒在鹿旁。費通穿透心臟,一箭斃命;一個仆人讓長矛擊中,一命嗚呼;另一個仆人仰面朝天,肚子上長出了一柄長劍。
我從馬上滾下來,挨個查驗,沒有一個活口。我驚恐地向四周張望,空林對白雪,寂靜對無聲。
我揚手給了伍員一掌,這一掌很重,血順著嘴角滴滴往下淌,瞬間被風雪所吞噬。他把嘴角擦淨,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似的,撇下三具屍首,揚長而去在天地之間。
(五)
許多年以後,當我和伍尚面對楚王的屠刀時,我把它當做在劫難逃;而伍員不在趕來的路上,就一定在逃亡的途中。他一邊策馬疾奔,一邊張弓搭箭,瞄準命運的咽喉,像從前一樣,奮力的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