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面對母親的遺像,我的心結才能像抽絲剝繭般點點鋪開。講到深處,淚如泉湧。隨後,離開陵園,矯正心情,重新縱身滾滾紅塵。
我摸一摸胸口,自信還在,聰明尚存。即使飯店消失,寄人籬下,妻子天涯,也依然目光炯炯,笑容燦燦,並能準確搭乘每一輛公車,馬不停蹄,穿梭遊走在項目資本之間,觥籌交錯於新朋故舊之列,咆哮警局,指點江山,醉臥路邊,笑看風雲。
馬家席,誰能說不是另一個拔地而起的舞台?張輝,怎知不是下一個眾裡尋我的伯樂?老板娘笑容妍妍,秋波淼淼,服務員深情款款,曼妙輕柔。我覺得,走過了30年的昏暗陰霾,一定會走出一片花紅柳綠,璀璨驕陽。
(七)
從璀璨驕陽走向一望無際的昏暗陰霾,中間要經過多少個忐忑不安與膽戰心寒?
一路跋涉像生命倒計時,撲面冷風裹挾著死亡,不由分說翻卷著三個身影,顛沛流離,跌落鴻門。
我從未遭遇過如此多的敵意,紛紛擾擾,在刀光劍影裡閃爍。我聽到我的名字,從轅門外一聲聲直抵帳中。我趕不上它的殘雲風卷,隻得緊跟其後,亦步亦趨。
我與項羽並非第一次見面,但今天注定是我們的第一次相識。
大帳中寂靜無聲,我也屏氣凝神,時間因此停滯不前。
最終,我抽動的左腿打破了沉寂,繼而單膝跪地,語無倫次,一瀉千裡。我能感受到,正中之人目光灼灼,而身前身後深不可測。
(八)
酒的魅力總是深不可測。
挫敗鬱悶,半生潦倒,瞬間就能被洗刷殆盡。每一次在酒杯的映照下,都能重現我20歲的芳華,25歲的瀟灑以及30歲的意氣風發。所以,天之藍喚醒我,迎接朝陽;古井貢激勵我,擁抱正午;劍南春撫慰我,走向黃昏。它理解我的偉大,也包容我的渺小。它在酣暢中推波助瀾,在寡歡裡顧影自憐。我怎麽舍得離它而去?它如何情願棄我不管?
因此,我與張輝頻頻舉杯,神采飛揚至天荒地老。
所以,他抄起電話,開始呼朋喚友;前後爆走,從而縱橫捭闔;罵罵咧咧,盡顯豪情本色;推推搡搡,終於笑傲江湖。
眼前的光怪陸離,並沒有讓我不知所措。在彩陶坊的悠悠迷思中,我依然對我的笑容可掬觸手可及。我穩坐帳中,頻頻揮手——不打不相識嘛,來,兄弟們,一起坐,喝幾杯。
當我發現,我的穩如泰山並沒有讓檣櫓灰飛煙滅時,張輝已陷入寡不敵眾的尷尬境界。
沒事兒,我來擺平。
就這樣,我大義凜然的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混沌。迎接我的,是一把椅子,被高舉後,劃過美麗的弧線,穿越三十年的跌宕,準確拍打在我的脖項。
一把默默無聞的椅子,何曾不想著有朝一日壯懷激烈,粉身碎骨。
(九)
帳中粉身碎骨的氣氛並沒有因我的就座而舒緩。陰冷撲面而來,殺氣喋喋不休。置酒之人倒的不是瓊漿,而是流不盡的鮮血。
偷眼一看,項羽的表情依舊凜然,凜然遮不住輕蔑;輕輕一瞥,也被范增盡數收繳,收繳的片甲不留。除了我,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等待一聲令下。
最終,是項莊打破了沉寂,匯聚所有人的眼神,讓劍光在席前飛舞。我知道,那是凝結了千百人的力量,為我一個人的飛舞。那是我一生中為數不多,如此近距離的任憑死亡在眼前飛舞。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它,起於微末,生長健碩,乘風破浪,虎嘯龍吟,洶湧變幻著專屬我一人的末日之吻。
如果不是項伯的闖入,這份殊榮十拿九穩。我才想起,我昨晚的表演,情真意切,所以看到,他今天的表現,奮不顧身。
於是,一把劍的輕盈化解另一把的沉重,一條弧線的從容對衝另一條的豐盈,一個聲音的婉轉彌散另一個的永無止境,直到我逃出帳中,依然不絕於耳。
(十)
呼喚我的聲音不絕於耳。我飄飄然睜開眼,全是陌生面孔。張輝不知去向,“兄弟們”無影無蹤。更為詭異的是,我竟然無法站起。聲音嘈雜,七手八腳,我被搬上擔架。之後,一路呼嘯,一地雞毛。
病床上無法翻身,腰部以下沒有知覺。還好,意識清醒,聰明尚存,往事悠悠,歷歷在目。我由衷感念蕭何曹參,張良樊噲。沒有他們,我或醉死酒場,或鬥毆傷殘;繼而感念項羽范增。沒有他們,我不知何為恐懼,孰為尊嚴;還有那個一切皆有可能的亂世,讓無知成就無畏,痞氣化為百川,流氓終成帝王。
後記
五個月後,我能翻身下地。
再次來到馬家席,已是盛夏。
依舊是熱浪滾滾,人聲鼎沸,紛紛擾擾,車水馬龍。
依舊是我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煙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