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葉柔情,半篇流年夢。待重逢,情緣一線,落花隨流水。
繁華的街道上停著一輛由四匹棗紅色駿馬拉乘的華貴馬車,四角掛著銀色鸞鈴,彩板紗幕。轎廂的長度是一般馬車的兩倍有余,其內壁全部用珍貴的金絲楠木貼製而成,一席猩紅氈毯鋪地,角上還擱著個銷金提爐焚著檀香。
然而,令人矚目的焦點卻是轎廂內那張描金彩漆的羅漢床,床前的一排亮漆食盒內裝填著琳琅滿目的精致點心。一位公子悠然地坐在床上,袍邊綴以金絲,頭戴高冠,簪以白玉,指間籠翠發出柔和的青光。
“信王府那邊誰去了?”玄袍公子的語調平淡無波。
“張翀,吳柏舟兩位公子一早兒就過去了。”跪伏在地,頭扎青巾的小廝回道。
“好,他無非也就是想籠絡人心,攪不起什麽風浪。”玄袍公子有點意興闌珊,顯然他在等人,等的時間還不短。
“出來了。”馬車外的一名小廝對著轎廂輕聲的說道。
玄袍男子輕撩紗簾,目光投向街道另一端,只見一名年約六旬的男子緩步從一戶宅第中走出。男子體形肥碩,凸起的肚皮幾乎要把羅衫撐破,勉強被一條犀角束帶勒住。他身後跟著一名女子,輕移蓮步,款蹙湘裙,戴著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翠藍十樣錦百花裙,儀容嬌媚,體態輕盈,淡藍色的眸子極有特點。
二人走後,一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從庭院中走出,來到馬車前,他輕輕撫平了前襟,視線格外莊重的看向馬車,隨後開口說道:“少爺,按您的吩咐,將這間五進的院子以五百四十兩銀子賣給了趙員外,只是...價格...是不是...”中年管家欲言又止。
玄袍公子放下了紗簾,沒有理會馬車外的管家,反對著小廝開口,“這二人的身份調查的清楚了?”
跪伏在地的小廝微微低頭,聲音恭敬:“回少爺,這趙員外本是臨清人,在當地也算首屈一指的富戶。三月前,不知何原因變賣了所有家產、田地,並將所得銀兩全部換成了黃金,然後舉家遷至奉天。冠試前曾在瀛仙居包了一間上房住著,這幾天開始頻繁的在附近看宅子,應該只能出到六百兩左右的價格。我們這間五進的大宅原本應該不在他的考慮之內。”
“哦?他為什麽變賣了臨清的所有家產?既然變賣了當地所有家產,為什麽只能買六百兩左右的宅子?”玄袍公子似乎對其中的原因很感興趣。
“這...這個外人確實不知,他的口風很緊。”一直應對自如的小廝此時有點緊張。
“冠試結果呢?”玄袍公子繼續追問。
“武夫,丙下資質,按理是要入長風學宮的。”小廝繼續回應著。
玄袍公子的嘴角輕微的上挑,“六十歲,武夫,有點意思。”
“他這娘子本是臨清當地蘭香摟的花魁,九年前,這娘子剛滿十九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被趙員外贖了身。五年前趙員外的大老婆過世,就將這小娘扶了正。從娶了這小娘後,趙員外再未納任何妾室,去青樓也多是談生意,從不留宿。”小廝說到這,稍稍挪動了一下腿,試圖緩解酸麻。
“繼續。”
“這趙員外無兒無女,及至奉天,身邊隻留了一個小廝,一個丫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隨行人員。”
“做的不錯。”玄袍公子頓了頓,“繼續跟著他,直到他們搬進去。”
“是。”小廝猶豫了一下,接著十分謹慎的開口詢問:“那洛水姑娘那邊...”
“盯著,不要有任何動作。”玄袍公子透過紗簾看向街尾,好像有層雲霧一直繚繞在這座宅子的四周。
……
信王世子緩步踏上園中杏壇,溫文爾雅的向在場的世家子弟宣布了一項在當時看來極其特殊的提議,“今日在此相集,不但是為了欣賞書香筆墨的雅趣,品味琴音的悠揚,評賞詩句的美妙,更是因為我們志同道合。“他的聲音如同瑟瑟春風,輕柔而不失堅定,“在座諸位以後大多都是各學宮的同窗,今天讓我們拋開門戶之別,在這裡不拘禮數,不談功名,隻以真心相待,大家持平禮,以名、字相稱即可。”庭中的眾人不禁紛紛點頭稱是,讚歎之聲此起彼伏,似是被這位世子的從容大度所打動。
禮賢下士不過如此,世子殿下收買人心的手段也是可以,至少表面功夫做的不錯,雲塵心想。
隨後眾人在庭院中穿梭,鮮花與翠綠為伴。世子殿下特意遣來雲塵,並引他至園心的“曲水蘭亭”小坐。他倚欄而立,手中的青玉扇在指尖飛快的旋轉,似是在無形間編織著一張難解的大網。世子的單獨約見讓雲塵倍感意外。
陸琮澤抬起眼來,一道冷芒轉瞬即逝,隨即溫和的眼神裡仿佛蘊含著春風化雨的力量,使人心生親近。
“你喜歡她嗎?”陸琮澤的語氣在從容淡定中透露著誠懇。
雲塵愣住了:“ ”行至“曲水蘭亭”這段路上,他想過一百種陸琮澤單獨找他想要聊的話題,但是萬萬沒想到對方這麽單刀直入的問出了這種問題,並且雲塵對於這個“她”是誰,更是摸不著頭腦。
看著雲塵懵懂的表情,陸琮澤平靜如古井的臉上浮現出絲絲向往,“我喜歡她。”他的語調無比堅定而誠懇,沒有任何戲謔的意思。“從很久之前我就喜歡她,從第一次跟她下棋,我便知我心所鍾。她是非凡的女子,我了解她,想要跟她攜手共度一生,需要也讓她傾心於我。不是我的地位,不是我的權勢,而是傾心於我這個人。這是唯一的方法。她是那麽的與眾不同,所以我不敢輕易提起這個事。然而你卻這樣做了。”他那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
雲塵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錯愕,他現在清楚的知道了他口中的她。
陸琮澤沒等雲塵答覆,繼續說道:“你憑什麽?憑你的家世?憑你們兩家祖輩的情誼?還是憑根本上不了台面的你這個人?”他語氣中的溫度消失了,眼中射出的寒芒足以令周圍的人退避三舍。
果然是場鴻門宴,但是雲塵卻沒料到是角度這麽刁鑽的鴻門宴。雲塵心想,我跟她才見過兩面而已,婚事先不說她同不同意,我自己都未必同意呢。
見雲塵不說話,陸琮澤繼續施壓:“你主動退出,任何條件都可以談,沒有我不答應的。”在世子殿下看來,雲塵這種人,以勢壓之,以利誘之,絕對會退縮,絕對會讓步,他有十足的把握,這是人性趨利避害的正常選擇。
但他沒想到自己完全錯了。
一絲狡黠的笑在雲塵臉上升起,“喜歡她?你把她當什麽了?可以隨心所欲的跟人交易的籌碼?”世子殿下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雲塵的認知和世界觀超前了這個時代太多。他的要求在這個時代的任何人看來,都無可辯駁,雲塵這種一無是處的二世祖,在真正的權貴面前,除了妥協讓步,根本不存在其他選項。
“若真喜歡她,你去追就好了,讓她自己選擇。”雲塵說的雲淡風輕,仿佛自己並非曲中人,“再說就連這門親事她也從來沒有答應過,何來我主動退出一說?”
“就是因為她沒答應,我才讓你主動退出,她若是答應了,我絕對不會讓她為難。”陸琮澤的語氣第一次有了些許急躁。
“那你去做就好了,何必來找我?她是一個人,一個獨立的人,不是誰的籌碼。我退出與否都只是我的選擇,不是她的心意。君子好逑,見美思遠道;女子懿德,婉轉辭嫁期。咱們各憑本事罷了。”出乎意外的溫柔語氣說出了冰冷無情的詞句。
雲塵轉身就走,這場對話在他看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陸琮澤看著雲塵的背影,眼神中有種異樣的光芒升騰,他發現自己可能錯估了眼前這個人。
其實雲塵自己並不確定是否喜歡子嫿,但是心中那個即嫵媚又活潑的身影,說沒有好感是騙人的。他對世子殿下這麽無禮的原因,不是出於喜歡或者不喜歡,而是陸琮澤處理這件事情的方式讓他很不爽。呵呵,觀念這個小姑娘還需要成長啊,雲塵默默念叨著。
離開曲水蘭亭,雲塵隨意的漫步著,園中有淑女彈琴,曲調悠揚;有棋士對弈,妙手拈花。但是都沒有一字影壁前圍著的人多,其中一團火紅格外的耀眼,她後背線條婉轉,窈窕的臀部曲線輕輕地收束著,修長的小腿柔韌細膩,勾勒出一條精美絕倫的弧度。
“二郡主。”雲塵暗叫不妙,剛懟完她的哥哥,此時若再被她瞧見,今日定難善了。
雲塵轉身想走,一個聲音把他釘在了原地,“雲兄,且慢!素聞雲府兄弟二人文章如春蠶吐絲,詩情更似風卷雲湧,動靜之間,皆是風雅翰墨。何不來小聚片刻?”
雲塵心裡罵娘,到底是哪個缺德到冒煙的家夥,在這挖苦自己?他定睛一瞧,原來是冠元侯世子吳柏舟,那就不奇怪了,上次在點翠山莊要搶雲野身邊小娘的正是此人,他比張翀更霸道,更無腦。這時那一團火紅也看了過來,發現是雲塵,她沒有像上次一樣爆發,而是將其視若無物,繼續跟眾人探討著什麽。雲塵此時發現桃子就在她身邊。
沒有辦法,雲塵只能硬著頭皮上前。眾人此時正在對著一字影壁上的一首詩詞點評,只見吳柏舟誇誇其談道:“就算我們拋開對仗、押韻、平仄這些最基礎的文理,這段文字也不能稱為一首詩。一不夠凝練,二不夠齊整,三表達的過於直白而顯得沒有內涵,四不具備詩詞‘溫柔敦厚,哀而不怨’的特點,總而言之,這只能算是一段文字,完全不能算是詩詞。”吳柏舟說的頭頭是道,身旁的世子紛紛點頭稱是。
一個無聲的歎息從二郡主的唇間逃出,她小巧挺翹的鼻尖微不可查的抖動了一下,透露出內心深處的掙扎,如同掛著露水的山花般嬌豔的唇瓣輕啟,“詩者,吟詠性情也。這首詩表達出的情感細膩,意境悠遠,完全不輸於你口中押韻對仗的詩詞。你看不出來作者是在描繪一個朦朧的夢境嗎?作者引領著你到他的夢境中去探索……”二郡主的話聲突然的停了下來,她發現周圍的世子沒有對她的評述產生分毫的認同感,格式不對,一切免談,她有一種對牛彈琴的無力感。
雲塵這時才向影壁上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們正在討論的竟是自己在琴心小築所作的那首詩。
各家世子此時的‘風骨’還是有的,一個個鼻孔朝天,沒有因為二郡主的身份地位而低頭。
吳柏舟此時又開口了:“雲兄,憑你的才情,在詩詞方面的造詣,你來品評品評,好讓我等也學習學習。”邊上不知哪家的公子,‘呲’的一聲笑了出來。雲府二公子的‘才情’那可真是鼎鼎大名。
媽的,我還沒找你麻煩,你倒是在這無事生非起來,今天就給你免費上一課。雲塵一步踏出,面對著影壁,略作思考後,神態傲然而語氣溫柔地開口道:“豈敢,豈敢,小弟拙見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讀過這首詩後,確實有些感觸,不對之處還請各位仁兄不吝賜教。”雲塵學著各家世子拽起了文。
其實按照雲塵的本意,古體詩和現代詩孰優孰劣很難評判,各有千秋,但是今天被架到這兒了,不得不有感而發一下。
“此詩如夢境般繚繞,細膩地勾勒出了一幅朦朧的愛情畫卷。作者以夢為緯,情感為經,編織了一場心靈的旅程,每一字句,皆如淡淡的晨霧,飄散在讀者的心間,縈繞不去。”聽到雲塵的話語,二郡主的桃花眸子煥發出了春天的氣息。
雲塵接著說道:“宛若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薄霧,這首詩微妙地映射了愛情的幽遠與美好。詩中“燕”與“船”的形象,既是戀人喚醒心靈的召喚,也是夢中遇見而無從觸及的悲喜,筆觸之間融合了熱情與哀愁,渲染了一場心境的變幻。”
二郡主媚眼如絲地盯著雲塵,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的知音居然是這個登徒子。
雲塵的話還沒完,“詩人以‘落日’和‘相思’為喻,構造出了一個豐富的情感世界,紅霞般的愛戀溫柔地灑在遠山,霜白的時光悄然爬上鬢角,情感的細節被作者精巧地描摹,使其顯現出歷久彌新的魅力。”二郡主此時隻覺得心跳加快,一隻幼鹿遠遠的踏春而來。
雲塵接著說道:“詩中,“土”與“樹”的比喻極富深意,其中透露出堅定與依靠的暗喻。讀罷這詩,仿佛可以聆聽到風與雨的低語,可以感受到日光與露水的溫度。作者不僅讚美了花開時的斑斕,更摯愛風雪中的堅韌,借此勾畫了愛情之於生命的厚重意義。”最終,幼鹿撞開了火紅的心扉,裡面的小火苗被點燃了。
雲塵說完,沒有注意到二郡主神態的細微變化,但是看到了一直在旁聆聽的子嫿,想起剛剛與世子陸琮澤的交鋒,再看著現在的子嫿,雲塵突然從她身上看到一種之前未曾察覺的美, 她的瑞鳳眼極其高貴且稀少,細致的眼線和如刻的眼角更是與生俱來的優雅,女子的面龐宛如精心描繪的藝術品,幾經天工開物,臉頰上掛著一抹絕美的粉嫩。再往下,還有那若隱若現如高山流水般的挺翹絲滑,雲塵此刻才發現此女美的簡直驚為天人。他忽然發現了一個道理,有些東西,別人不來搶,自己很可能就忽略了她的美好。
子嫿看見雲塵一直盯著自己的胸部出神,輕柔的紅暈如晨曦初照的霞光,不經意間塗上了她的臉頰。
此時此刻,不僅雲塵有些發呆,吳柏舟也看呆了。他一改剛才鼻孔朝天的清高姿態,快步走到子嫿面前,拿出一首前幾日自己剛作的詩詞,讓子嫿品鑒,完全沒有注意到,子嫿眼中的漣漪,是為特定的某個人泛起。
於此同時,還有一個人也注意到了雲塵無禮的目光所向,“啪”的一聲響後,二郡主臉上的緋紅如朵朵桃花綻放,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發這麽大的火,但是肯定不是因為之前的一捏。綻放著桃花的那抹火紅,眼神中充滿了幽怨,哪裡來的幽怨?為什麽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她不知道,她只能選擇逃離。
雲塵還沒有回過神來,看著那火紅背影下細膩如同柔絲輕纏的腰兒,疑惑道,“什麽意思?打完人就跑?!”
這一舉動引得旁邊的眾人紛紛起哄。子嫿看到雲塵的窘迫,眼裡滲出了細碎的嗔怒兼有似春風拂過柳絮般不可捉摸的溫柔。她轉身也走了,吳柏舟馬上快步跟上。
此時,隻留下雲塵一個人在春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