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意如浪潮湧上心頭,在趙楚頂著的眼皮上,似有千斤之重,指甲抓破手心,是那越來越微弱的痛覺,強撐著他沒有睡過去。
趙楚明白,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
趙楚的意志力雖強,但也架不住失血過多,竟終於是睜著眼睛睡著了。
趙楚睡著後,一團黑影閃進了囚牢,沒人看得清他是怎麽開門關門的,那人四肢蜷縮在一起,坐在地上,被幾十年沒理過的頭髮和胡須掩埋,就這麽縮手縮腿地坐著,呼吸似有似無,像一塊渾然天成的頑石。
那怪人身上裹著不知道多少灰塵,只有一雙眼是亮的,注視著正在鬼門關前徘徊的趙楚……
“孫兒,孫兒,歸天吧,天上有天堂在,我們爺孫兩來團聚吧。”
是那童正雄掛著溫暖的笑容,臉上的老人斑和皺紋都消失了,拉著趙楚的手,就要往天上走。
爺爺的手好溫暖,這是趙楚心中的想法,跟著爺爺登上天階,隻覺得每一步都在欲仙欲死。
又走了幾步,趙楚稍稍適應了些飄飄然的爽感,望著童正雄的背影,驟然記起那一夜裡,真正的爺爺撞碎頭顱的慘狀。
甩開了幻象的手,趙楚嘶吼道:“血海深仇,尚未得報,豈能歸天,沉醉旖旎!”
童正雄的幻象被吼聲震散,那登天的台階也一層層斷掉,湧現很強烈的墜落感墜落感。
兩眼一花,趙楚來到了地獄,眼前的是兩個大人,一公一母,他們被壓在米山之下,面容扭曲,似在遭受無窮痛楚。
端詳了一陣後,趙楚還是看不清這兩人的容貌,但心中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應,知道這兩人一定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怎麽,認不出你爹了嗎?”那男鬼說話時猶在吞吐出米粒,駭人極了。
“乖仔,你忘了你娘十月懷胎,生下你流了多少血嗎?”那女鬼臉上爬滿了米蟲,話語雖刻薄,但並沒有怪責之意。
原來這被壓在米山下的是自己的父母,趙楚福靈心至,腦子都轉快了很多,趕緊上去向這面目不可見的父母磕頭。
趙楚聽童正雄爺爺語焉不詳地講過自己的身世,知道父母是米商。
小孩一般是沒有三歲前的記憶的,父母遇害時,趙楚三歲多,父母的身形樣貌和性格脾氣,半點印象沒有,但店子裡,那到處都是的白色大米,還有那曲身下鑽的米蟲,趙楚還印象深刻。
趙楚沒想到的是,自己彌留人世時,還能記起自己的父母,一時間隻覺得心滿意足,當真是有那種,“死了也不要緊了”的感覺。
現實中,趙楚呼吸越來越弱,一雙眼緩緩地合攏,不久就只剩一條縫了。
那頑石一樣的怪人不住搖頭,他神通廣大,知道眼前這個少年要是徹底閉上了眼,那就散了心性,救回來也沒用了。
而且救他要修複他的丹田,這怪人曾經確實有王境的修為,但躲避仇家的這麽多年,他早已油盡燈枯,已不似瀟灑的當年,身上只剩下一成力量,只有一次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
幾十年的困窘,那頑石怪人也養出了鐵一般的心腸,常常在心底咆哮,感歎人性之黑惡,感慨愛情之艱深。
“咦?”做出放棄的判斷後,正當那怪人怪人要走時,趙楚那邊有了新的動靜……
幻覺中,趙楚勉力地去幫父母刨走壓在身上的米山,他一雙手,一次最多潑灑相當於兩個魔方體積的大米,真不知道這米山要多久才能刨平。
“可惡!”這時候,眼見父母那期待的眼神,重新模糊下來,趙楚責怪起自己,怒罵自己,道:“有我這麽廢物的兒子嗎,沒能讓父母享到半點福氣,更沒能力救父母於險境!”
“我是廢物!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幻象又變,米山轟然倒塌,將趙楚掩埋,趙楚隻覺得呼吸越來越難受,自己的小腹像是被壓爛掉了一樣,空洞洞的,什麽也沒有。
幻想中,趙楚仿佛能看見自己的肚腹,丹田本該是堅實的,本該是一片待開發的可塑寶地,現在只剩下七零八碎的悲哀。
“可惡啊!可惡……”幻象中,如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趙楚猛烈地捶打著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趙楚終究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半點穹蒼力量都沒有,他,又能多做些什麽呢?
現實中,眼皮暫停合攏,尚存一捏捏的縫隙,趙楚發白的嘴皮微微出聲,那聲音比蚊呐都要小,但確確實實存在。
頑石怪人挪了挪屁股,湊上前去聽,只聽少年一直複述著五個字——百草練氣法!
少年重複到第一百次的時候,在無意識狀態下又一次嘔血。
“哦……”
在多次嘔血後,少年嘴唇徹底白了下來,他失血紊亂的身體,已不是什麽魂靈和鬥志這些東西能撐起來的了。
到了這個時候,山窮水盡的趙楚卻是瞪大了雙眼,似是要來個死不瞑目。
“哈……”頑石怪人的歎聲中夾雜著一絲欣喜,他囹吾了這麽多年,想不到遇到了趙楚這般鬥心頑強的可塑少年。
“劃拉!”
長似匕首的指甲割開靜脈,鮮血從傷口處逼出,頑石怪人扶昏迷過去的趙楚坐好,拍出了他喉嚨裡堵塞的淤血後,一隻手扣住趙楚的丹田,緩緩輸功,而割開靜脈的那隻手,對著趙楚的嘴,將自己的血送進趙楚體內。
保住少年的命,輕松,但重塑後強化丹田,相當於於逆天而行,那怪人處在油盡燈枯的狀態,真的要送佛送到西的話,折壽是少不了的,只是不知道事後是能活三年,還是殘喘五年了。
此事非小,幾十年的枯坐,怪人很有耐性,決定守在少年身邊,多加觀察,至於那百草練氣法,不過是手到擒來。
幫趙楚恢復氣血和調息身體後,那怪人重新縮手縮腳,靠在角落,以身上的厚灰塵做障眼法,赫然變成了一塊頑石……
睡了一日夜,被獄卒叫醒,趙楚接過打發叫花子的那碗裡面只有三根爛菜葉的飯碗,並沒有和面露凶煞的獄卒埋怨什麽,只是訕笑著送獄卒離開。
飯是臭的,菜上面有蟲蛀過的黑孔洞也就算了,怎麽那麽大隻死蟲屍扒在菜葉子上面,也沒有提前扯下來?
“咕咕……”肚子在咕咕叫,誠實極了,趙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餐要乾兩大碗白米飯,當真是餓極了。
但他還是放下了土碗和那一節長,一節短的木筷子。
趙楚並不是挑剔的人,童正雄隱藏在山谷裡,就靠他跑生意了,什麽粗黃饅頭,什麽無肉無蛋青菜面,什麽沒油沒鹽白水煮菜,他都吃得下去,很容易大快朵頤。
但這監獄裡的第一頓飯菜,就連趙楚也適應不了。
飯是垃圾米煮成的,一般的米一鬥五錢,這種垃圾次等米,一鬥一錢,還往往沒人買,難吃不說,煮出來半生不熟的,是地道的夾生飯。
菜自不必說,趙楚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挑出來那條黏在上面的蟲屍,用手不行,囚室裡面什麽都沒有,除了一塊頑石,就只剩下遍地的髒黃色的茅草,上面混著趙楚和不知多少前任的血和汗,髒不拉幾,臭不可聞。
趙楚貼在鐵門前,很快發現自己沒什麽觀察外面的必要,因為東方世家雄踞東嶺城,更是一個暴發戶,闊得很。
並不像傳統的官府監獄那緊吧的收容模式,東方世家的監獄,類似魚骨形,不過每個骨節都有交錯,也就是說,每間囚室對面的,只會是光禿禿的牆壁。
趙楚只看得見過道和牆壁,上面還有些黑黑黃黃的手印,像是獄卒拖動冤屈犯人時留下的痕跡。
監牢不見天日,昏暗而無光,聽不見風聲,只聽得見低沉的哭聲,趙楚心中有些發毛。
在趙楚的視角裡,他揣測不到東方玉林抓他做什麽,有清晰自我認知的他,可是明白,自己除了一些草藥知識尚有價值,再無其他,而東方玉林操縱整個東嶺萬藥齋分部,料來不缺藥師。
趙楚就想不明白,自己還有什麽價值是可以被發掘的,總不會是東方玉林心理變態,抓自己在這裡受罪吧。
苦笑連連,肚子裡的饑餓感像火一樣燒了起來,趙楚拿住了筷子的背面,小心翼翼地將爛菜葉翻面,然後將帶有蟲屍的那一面夾斷,甩在了地上,用爛茅草掩蓋住。
端著土碗,趙楚皺著眉,身體的本能叫他吃上一口,而那要命的自尊和底線卻讓他下不了口。
飯菜早就涼了,趙楚還在那裡自我拉扯,徒然地端著一碗飯,不知道在幹什麽。
怪人將趙楚的情況看在眼裡,想起了過去自己被奸人迫害的情景,在最緊張的時候,他躲在下水道裡,只能抓黑毛老鼠充饑,下水道肮髒,汙水四流,老鼠剝了皮還是惡心,那時候的他,拉扯了兩天多,餓的肚皮都要穿了,才是吃下了老鼠,苟延殘喘了下去。
“滴答、滴答……”
很輕很輕的眼淚落地聲,趙楚流下了屈辱的熱淚,風卷殘雲般將這碗發臭的夾生飯灌進來自己嘴裡。
趙楚吃的很快,每一次下咽都要咽下半個嗓子的飯,這樣味蕾才能少受些折磨,在這個臭氣熏天的環境裡,細細品嘗充饑的米飯,是天大的折磨。
那怪人見趙楚轉機的這般快,求生意志堅定,暗暗點頭,一個閃身,速度快到趙楚反應不過來,他拿著鑰匙出門關門,找蒙受他再造之恩的東方黑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