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还怪冷的,咱们回宫去暖和暖和,就把贺大人丢在这儿,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回去。”
皇帝心里向来没多少事,说到什么就是什么,淑妃一搀着他往回走,他便就跟着走了。
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把贺宴舟就这么丢下实在不好,又转过头多说了一句:“贺卿,你自便吧,回去再代朕向你祖父问个好。”
景历帝心里门儿清着呢,像贺家这样的家族,是务必要留在朝堂上的,像这种又会捧着皇帝又会干点实事的家族,是最好用的。
若真要让朱氏一家独大了,整个朝堂离崩塌也就不远了。
景历帝不管事儿,但好在,贺家是真在为百姓做实事,有这样的臣子在身边,景历帝觉得,至少能帮他扫清一些百年之后的骂名。
景历帝既然重用贺家,谁能说他是昏君呢?
皇帝携着淑妃走了,贺宴舟一直目送至两人消失在了花园里。
两排宫人替他们打着伞,排场拖了很长的尾。
直至花厅里一个人也不曾剩下,贺宴舟转过身子,看向立在角落里的秦相宜。
他说:“现在好了,这里已经没人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神情柔缓下来,唇边挂着浅笑,声音清朗,又是一个光明正大地、清清白白地、站在她身前的小郎君了。
本也是如此,没什么好不光明正大的,在他心里,刚刚她、还有自己与她的小动作不能见人,是皇帝的问题,不是他与她的问题。
秦相宜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他与她走在一起更是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贺宴舟静静等她站到自己身边,而秦相宜怀揣着种种隐晦心思,她想,她注定做不到像他那么理直气壮的光明正大,她心里揣着不可告人的东西。
待她站到他身边后,贺宴舟挪开视线时的神色黯然,到现在为止,故作一双清白眸子的是他。
他蜷起了刚刚握过她手的手心。
“姑姑,刚刚,是我失礼了,抱歉。”该道个歉的,他心想。
她头发上凝结的雨雾湿气已经累积到了某种程度,两缕本该蓬松垂在额边的细碎发丝完全贴在了额头上。
天边的微光从郁郁葱葱的成群绿叶上折射过来时,他能看见她脸颊表面浮着的一层发光的绒毛。
她整张脸泛着冷白,嘴唇看上去也毫无血色,但秦相宜自己用牙齿狠狠咬了咬,看上去倒是呈现嫣红色了。
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好看,她也知道此时该咬一咬嘴唇让它红润起来。
贺宴舟说的那声抱歉,让她心脏发紧。
而她端谨肃穆地回的那句:“没关系。”也如同一盆凉水浇进了贺宴舟的胸腔。
两人从花厅里绕出来,贺宴舟不知从何处拿了把伞出来,支到秦相宜头上的动作行云流水,帮她将绵绵秋雨隔绝在外。
秦相宜往他身边挨了挨,而贺宴舟伸手提起了桌上放着的她的木箱子:“走吧。”
“宴舟,我自己提吧。”
他挨着她的那只手正打着伞,提着箱子的是另一只手,秦相宜便侧身弯腰去他另一只手上拿,贺宴舟将箱子抓得紧紧的,另一只手还顾着给她挡雨。
秦相宜拿了拿,没拿动,倒是贺宴舟为了给她打伞而一下子凑近的胸膛,蹭上了她的耳尖。
他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她耳尖发起红来,又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失态。
她站直了身子,便不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她不是在羞涩,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对他这样,至少应该维持端庄的。
见她放弃了争这个箱子,贺宴舟唇角噙着笑,也不看她,两人并排着就这么往前走了。
走的并不是秦相宜寻常走的路,但跟在贺宴舟身边,她不会问什么,她全然信任他。
两人的衣摆便又这样在雨天里交织起来,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耳尖碰到他的胸膛时,他的鼻尖深深地嗅到了她的发,而他也有一时的慌乱,他怕她再不离开那儿,就会听到他开始逐渐紊乱的心跳。
还好的是,一切如常。
她不会发现他悄然升起的,对姑姑的难言心思。
贺宴舟徐徐吐着气,压制胸腔的震颤感。
“姑姑,好像从认识你开始,就一直在下雨。”
秦相宜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在起火。”
那条漫长又弥漫着烧焦气味的宫道。
贺宴舟忽然想到些什么,又问她道:“姑姑,你想不想去看看被烧毁的永宁殿。”
那处地方已经被封起来了,荒草不生,更无人会去。
秦相宜心里想着,自己在宫里当值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不敢抬头好好看看这片宫殿,至于像永宁殿那样的地方,更是从来没去过,更没见过。
眼下有贺宴舟带着她,必定是万分妥当的,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呢。
她便点头道:“好啊。”
两人一路走着,中途还路过了贺宴舟平时当值的值房,他进去取了一件披风出来:“姑姑,你今日淋了雨,我怕你着凉,给你拿了件披风,你披着点吧。”
秦相宜看着对方递来的青蓝色鹤纹披风,她愣了愣,才接过披在了肩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一口气,贺宴舟的气味现在便是全裹在她身上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时,她刻意落后了半步,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此刻的眼神并不清白,他的气味环绕着她,她想她很难做到清白。
但在贺宴舟回头时,她已经恢复如常,走到了他身侧。
这是皇宫里她从没到过的地方,未曾走过的路,但大体上,也都是由两条看不见尽头的砖红色围墙围起来的青砖路,并不宽敞,正好够两抬轿子而过。
但此时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人,偶尔有宫女队伍经过,都是垂着头略作停顿地向二人行个礼便走过,他二人都穿着官服,在宫里倒是没有人敢为难。
在越走越僻静的路上,彼此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除了呼吸声,便就只有脚步声和衣摆的摩挲声了。
雨已经停了,贺宴舟收起伞,抖了抖伞面上的雨珠。
秋天的雨便是这样,阴冷而绵长,不像夏天的雨那般将人浇个湿透,一滴一滴状若无物的雨滴却能冰透人的肌骨。
永宁殿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个被烧得黑乎乎的框架。
但它仍坚韧地屹立着,这是前朝工匠的心血,尽管外表已被烧得黑的黑、焦的焦,但秦相宜仍能感受到它的恢弘浩大。
贺宴舟率先一步上了台阶,回头朝秦相宜伸出了手。
秦相宜就看着那么一只明晃晃伸过来的手出了神,而贺宴舟说:“姑姑,我扶着你走吧。”
秦相宜垂下眸,转而将提裙摆的手放下,放到了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