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的木門被用力的推開,一個身材有些嬌小的少女雙手包著大片濕布,向後仰腰,步履闌珊地抱出一口大鍋,看起來有些滑稽。
放下鍋,少女呼出一口氣,全身都放松下來。她頭髮不長,剛到下巴,後腦杓扎起一個短短的小辮,額上生著一對山羊角。圓圓的小臉上,有神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微微勾起弧度的嘴巴湊出一副習慣性帶有笑意的活潑表情,比起美麗,少女更可以說是可愛。
“久等啦,開飯咯!”少女用慣有的開朗語氣在後院裡呼喊
幾個幫廚在貧民中的歡呼聲中捧出幾大摞碗筷。
遠看她似乎沒什麽變化。
只是或許出於柳原的心理作用,那開朗的聲音裡帶有幾分僵硬。
別想了!
他竭力將這個念頭拋到腦後,站起身,錘了錘有點發麻的腿,跟上了隊伍的尾巴。
......
柳原接過幫廚遞來的碗筷,四處已經傳來很多人進食的嘈雜聲。
“真香啊,怎麽每次材料不一樣都能這麽香。”
“呼,呼,嘶溜~”
“還沒到我嗎?”
“我去,我這有一塊肉,誒,誒,別搶啊!”
“一股什麽味兒,呸,有人幾天沒洗澡了吧,還是脫鞋了?”
“還能再來一碗嗎?”
楊瑤似是聽到了其中的一句,放下杓子,雙手合十作抱歉狀,大聲道:“對不起哦,每個人只能一碗,不然就有人不夠吃啦。”
柳原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面的壯年男人,終於走到了楊瑤面前。面對隻到他胸前的少女,他低著頭,伸出破舊但乾淨的灰碗。
他下意識地回避著她的臉。
楊瑤正熟練地使用著對她而言有些過大的杓子。余光瞥見柳原的臉,她輕喚了一聲:“柳原?”
柳原驚訝地抬起頭。
楊瑤笑了笑道:“果然沒認錯,我見過的第一個人族,我記得可清楚了。”說著,她悄悄把杓子往下沉了沉,舀了一大杓鍋底的稠粥,輕巧地澆在灰碗裡。
她左手擋在嘴邊,悄聲說:“聽說你在采藥,外面的森林很危險對吧,要吃飽一點,不要死掉了。”
輕輕的話語,在嘈雜聲中宛若蚊鳴,卻清晰地,一字不拉地傳到柳原的耳朵裡。
他下意識地觀察起她的表情。
正如柳原所恐懼的,那張時常帶著笑意的臉清晰起來。
得益於多年在人海裡的浮沉,更得益於不能言明的其他過往,他看得出來,那精心修飾過的笑容下,是幾處不明顯的浮腫和淚痕。
這是將死的獵物放棄掙扎時的表情。
遇到這種事兒了還不想周圍的人為之擔心麽?還在為自己這種人考慮麽?
難怪會遭此劫。
胸悶得喘不過氣,身體深處就像是被狠狠擰了一把。柳原不由得深呼吸幾聲,讓自己平靜下來。
對於柳原這樣的人,自欺遠比欺人要難。
“柳原?”
看著眼前的男子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對著自己的臉發起了呆,楊瑤不由得發出疑聲。
柳原長歎一聲,頃刻間脆弱的決意化為烏有。
他用余光觀察了一下周圍人的位置,然後正對上楊瑤的雙眼,以不容置疑的語氣悄聲問她:“實話對我說,灰仁傑的事,你願不願意?”
話語雖輕,卻如驚雷在楊瑤耳邊炸響,她不由得一驚,正欲發問。
平常冷淡的柳原今日卻格外有魄力,他打斷楊瑤的話:“什麽都不必說,就說願不願意。”
楊瑤表面天真活潑,實則內心通透玲瓏。她明白,自己必須得說願意不可,這不是話本,不是幻想故事,而是邏輯分明的現實。
可是不知為何,在柳原灼灼的目光下,積壓在堅強表象下的絕望幾乎要決堤。就連在養父面前都沒法表達的情感,卻不由得在此刻滲出些許。
或許恰恰因為是陌生,反而更加容易說出口。
也或許是因為她確實已經難以為繼了,只需要一個外在的契機。
夏日少有的大風,卷起幾片殘雲,遮住了太陽的直射,空地暗了暗,似乎讓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答案更加清晰。
“不願意。”
楊瑤維持不住虛假的笑容,緊咬著嘴唇,嘴唇嫣紅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淌出血,濕潤的雙眼泫然欲泣。她緊盯著柳原嚴肅的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
怎麽可能會願意,倒還不如去死!
可就連選擇去死也會引來對家人的遷怒,權力的大山,對於一個少女而言,實在是太重了。
柳原點點頭,沉吟了片刻,心中已有了考量。
他手一抖,裝作筷子掉地,靠近再拿了一雙,悄聲道:“我能幫你。等我捏了你的手之後就一個人悄悄去市集裡逛逛,買點東西,和那邊的人說說話,過三個時辰再回家。”
說完,他便邁著平穩的步伐緩緩離開,平靜地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仿佛剛才的對話是楊瑤絕望中產生的幻想。
他走到不起眼的小角落,打量了一下周圍。
似乎沒人察覺剛才他們二人的異樣。
像是報復似的喝了幾口稠粥,滾燙的米糊燙得柳原舌頭髮麻。
“我也真是蠢透了。”他再次在心裡長歎一口氣。
就當是報這幾粥之恩吧。
......
捏手?逛逛?
什麽意思?
原本面無表情的柳原,突然嚴肅地說著什麽“我能幫你”。
若不是那雙掉在地上的筷子還在腳邊,楊瑤一定會以為這是自己幻想出的夢。
她有些失神。
眼前閃過父親帶著畏縮的表情,閃過他的欲言又止。楊瑤讀得出那個表情:他想勸她接受。
不管是最好的朋友,還是最親的親人,都只能選擇放棄。甚至自己,也已經放棄了。這根本就是個無解的難題。
可為什麽一個僅在施粥時見過幾次的外人,會出手幫忙呢?
雖然這確實讓自己有些開心,但更多的是擔憂和疑慮。
他是怎麽知道的?
他能有什麽辦法呢?
如果他衝動行動的話說不定還會傷到父親,傷到他自己。自己應該勸阻他才對啊!
完蛋了。
“都怪我,都怪我沒控制住自己,用那種表情,那種語氣說不願意,肯定會讓別人沒法坐視不理的吧。”
罪惡感和焦慮像是灰暗房間裡的蜘蛛網,逐漸爬滿楊瑤的心。
然而,那個清冷的青年不容置疑的語氣和耐人尋味的行為,卻讓楊瑤無法自已地在心頭種下了一點希冀。
一點夢幻的,不現實的,期待拯救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