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羽林衛來得及時,陸敏秋的水滴刑還未見效,就有人闖入牢房阻止了他。
罷手交接之余,陸敏秋心裡狠狠打了個突——遠在皇城的羽林衛突然出現在江南,意味著什麽可想而知。他怎麽也沒想到,那位恪謹勤勉又中規中矩的少年天子竟會興師動眾地跑到江南來,就為了保下這麽個富商?
在陸敏秋的印象中,聖上除了在捐錢賑災的事務上欽點過金如歸,與這人再無交集。
至於多羅閣那邊,當今確實對於閣主十分信重,曾兩次親至清瓊山問卜前程吉凶,但那也是多年以前的舊事了。第一次聖上還是儲君,算是奉先皇之命來祭天, 第二次是初初登基遭遇北地戰亂,為出征的將士們祈福,之後聖上便再也沒有親自駕臨過多羅閣,隻讓禮部和司天監與其交往聯絡。
看起來聖上對待多羅閣的態度是敬而遠之、利則用之,不像太祖皇帝那樣畏懼瘋魔,也不如他們陸家了解其中的諸多秘辛,更不知曉金如歸與多羅閣的關系,他這次以瞞報復除之名查查金如歸的帳,明面上無傷大雅,怎麽就招惹到聖上了?難道僅僅是巧合?
陸敏秋跪在少年天子的腳下,誠惶誠恐地請罪。
再多的猜疑、布置、野心、手段,在絕對的權力面前都如紙糊的一般,如今聖上一句話便停了他的職,命他負罪回京反思己過。陸敏秋什麽都來不及問,也猜不透皇帝到底要做什麽,就這麽糊裡糊塗地被排除到了核心之外,徒勞無功。
而金如歸要面對的人,也從那個自以為是的戶部侍郎,變成了真正難以對付的業報。
***
將小財神扶到軟榻上,孟寄行命宮人打開窗戶,晌午的陽光灑了進來,正落在榻邊。暖風攜著淡淡的江水腥氣吹進船艙內,令梳洗乾淨的囚犯神清氣爽,不再萎靡。
待一切收拾妥帖,孟寄行屏退屋內的仆從侍衛,捧了碟青梅點心擺到金如歸手邊,自己也拈了塊嘗嘗味。
金如歸瞥了眼,似是憶起什麽,不由怔怔。
松軟的碎屑簌簌掉下,令黑金錦袍上沾了梅子醬,孟寄行隨手拂開:“我知你不需要吃這些俗物,但還是好這一口酸甜,多少吃點吧,是你最欣賞的那位白案禦廚做的。”
明知道吃人嘴短,金如歸還是忍不住吃了。
的確,還是那個酸甜味兒。
孟寄行展顏,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我常常好奇,師父你不是那些金鐵坨坨做成的麽,怎麽也能嘗出酸甜苦辣?”
金如歸反問:“既是金鐵坨坨做成的人,陛下為何覺得我還會顧念舊情呢?”
孟寄行想了想說:“也對,味覺有酸甜苦辣,情意也是一樣,想來師父都能體會得到。原來萬物有靈竟是真的,石頭鐵塊也能修煉出一顆人心來。”
“……”
“……”
吃完了整碟點心,金如歸才反應過來:“你剛剛是不是又在陰陽怪氣?是在反諷,怪我鐵石心腸,丟下你不管?”
把空了的碟子放回案幾上,孟寄行仍舊笑意盎然:“怎麽會是反諷呢,師父聽著是什麽意思,徒兒便是什麽意思。”
“嘖,又來了又來了,我最煩的就是你這樣的,從不好好說話,一句話九轉十八彎,鬼知道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金如歸煩躁地說,“都說我這個奸商心眼多,我覺得我的心眼還沒你一成多,不然當初也不會被你騙得團團轉!”
“我何曾騙過你?”
“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明明什麽都知道,卻處心積慮製造假象,利用我鏟除阻礙……”金如歸悔恨道,“世人都道你信重多羅閣,卻不知你才是真正想要摧毀多羅閣的人。”
“我不想摧毀多羅閣,雖然它隻把我當做萬千因果中的一個,雖然你來到我身邊不過是想扶持一個你們預想中的皇子,雖然稷夏至今也無法徹底與這個上古殘留的怪物剝離,但我不像太祖皇帝那樣莽撞愚蠢,我不想摧毀它。”
“那你想做什麽?”金如歸盤算著,“這些年你隱忍不發,暗中促成克林國與稷夏的邊境戰火,攛掇陸家後代探查閣中秘密,放任武林門派圍攻誅我宗,難道不是為了擾亂多羅閣的因果嗎?你想讓稷夏擺脫多羅閣?還是想隻手掌控多羅閣?”
“師父,我八歲時你就來到我身邊了,那時候你就這副模樣,如今還是這副模樣,可見金鐵之軀的好處是長生不老。”孟寄行答非所問。
“你想求長生?我聽說當了皇帝的人都想再活五百年,但我要警告你,生命不能……”
孟寄行打斷他的話,自顧自地說:“不過我發現這樣也有壞處,我長大了,懂得了更多,你卻什麽都沒變,還與從前一樣,沒有任何長進。”
金如歸又給他繞暈了:“你嫌棄我?對我這個師父不滿意?”
“師父啊,倘若世上只有一個你就好了……”孟寄行遺憾地說,“倘若沒有你的其他軀殼,沒有你們的其他徒弟,只有你和我的因果就好了。那此刻遊江,也只是我們師徒二人再續前緣,坐船賞景,不用操心其他的俗事。”
“你在說什麽,我真的一句都聽不懂了。”
“師父,你的八厄還沒有應驗對嗎?”孟寄行側坐在榻邊,看著窗外江上的粼粼陽光,“我知你身邊還有個名叫許翠微的徒弟,但她不是肉體凡胎,如何做你的八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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