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又正值春日,萬物複蘇,花園中更是生機勃勃,花草樹木彭勃生長。
只是在楊之手抬手之間,目光所及之處的花草樹木盡數飛上了天。
花園中的彭勃生氣眨眼之間便消失殆盡,隻留下滿地枯枝,蕭條之極。
時無水抬起頭,看著天空中漸漸凝聚的綠色,嘴角卻微微揚起。
他的右手食指與大拇指不停地摩擦著,口中淡然地說:“當年你生了那個天賦不錯的兒子之後,便選擇了這套春枯決。這套功法很強,能夠吸食天地之間的生氣,來快速提升修為。這也是為什麽你在上了年紀之後才開始修行,卻能登上很多人無法觸及的七層樓。”
說話間,時無水的手指前方,凝聚出一滴透明的水滴,他依然不停地摩擦,依然講話:“只是在這個世間,凡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你能夠吸收天地之間的生氣來修行,卻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氣流失,最顯著的變化就是你無法再生育,無法再行男女之事。這就是春枯決強大的代價。”
時無水說到這裡,笑出了聲音:“一個男人失去了這些,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就算你向著秋潯劍宗,最後入了秋潯劍宗,又有什麽意義?”
時無水指間的水滴還是如之前的那麽大,甚至不如他的拇指大。
但這滴水卻仿佛一頭巨龍,不停地吸食著花園中的四條流水。
它也在凝聚。
同樣是七層樓的手段,一個凝聚天地綠意,化作一柄墨綠色的巨劍凌空斬下。
一個凝聚天地水氣,化作一滴不如拇指大的水珠,迎著巨劍而上。
也就在這一刻,苑城中的修行人士紛紛抬頭,望向那一片靈氣翻滾湧動的天空。
“是城主府的上空。”躺在鐵匠鋪門口的藤椅上,感受著春日陽光的鐵匠周夜黑自言自語。
原本渾渾噩噩的雙眼,在這一刻漸漸清明。
“有問題就去問,有仇就去報,打不過就打不過,死了也便死了。”周夜黑再一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片天空。
“不知道是誰在挑戰時無水,不過我佩服你的勇氣與決心,同時也謝謝你,讓我明白怎麽活接下來的日子。”周夜黑穿了衣裳,整理了一番,然後關了鐵匠鋪大門,往街巷盡頭走去。
此時天色漸漸昏暗,西下的夕陽帶起一片晚霞,染紅天際。
余輝灑在燈籠四起的苑城大街小巷中,格外美麗。
周夜黑輕輕咳嗽兩聲,在春日微涼的傍晚,緊了緊單薄的衣裳,然後走入了一家酒樓。
這間酒樓只是苑城最普通的酒樓,賣的酒也是最尋常的酒。
偏偏因為苑城最好的鐵匠在這裡買酒多年,而成為了苑城生意最好的普通酒樓。
“和往常一樣?”酒店老板笑盈盈地問。
周夜黑點了點頭,然後便見老板輕車熟路地拿了一壇黃酒,又拿出一袋用黃紙包裹好的熱乎牛肉放在了桌台上。
周夜黑放下銀子,取走貨物,走了兩步又停下來道:“再給我來一壇酒。”
老板皺了皺眉頭,看著周夜黑的背影,道:“你在我店裡買了十來年的酒,從來都只要一壇酒,今日卻破了例,是有什麽心事?”
雖然疑慮,老板卻依然拿出了一壇酒,扔了過去。
周夜黑準確無誤地用兩根手指穩穩地接住了酒壇,悶不做聲,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酒樓,甚至忘了付這一壇酒錢。
老板頭搖得更厲害,心中也因此有些氣悶,便開了一壇酒,悶頭喝了起來。
“老板有心思?”店小二見老板這模樣,好奇地問。
老板看著空蕩蕩的大門,看到了門外燈紅酒綠的大街,以及大街外那一條遊船湧動的大江,道:“感覺失去了什麽。”
往日裡的周夜黑在取了酒與肉之後,會在江邊的石凳上獨自吃喝。
今夜他破例買了兩壇酒,也破例沒有和往日一樣在江邊吃喝,而是獨自一人往大街更深處走去。
他走走停停,去了平常經常去的店鋪,看了平常偶爾看過的風景。
從傍晚,走到深夜;從深夜,走到黎明。
手裡的酒因為封著口,沒有香氣流散。手中的肉卻早已冰冷,沒了味道。
走了一整夜的他,在清澈的陽光下,站在了輕語巷的入口。
此時的輕語巷有些安靜,因為太早,走動的人並不多。
一輛馬車如往日一般,從輕語巷盡頭駛來,駛過周夜黑的身邊,轉了個彎,揚長而去。
周夜黑望著揚長而去的馬車,看了很久,直到馬車再次拐彎,消失在視線中。
他才悠然道:“你再作停留,就趕不上那馬車了。就算趕上,萬一這短暫的時間裡,被人截殺了就遺憾了。”
話音一落,一個抱著長劍,站在一棵槐樹上的男子深深望了周夜黑一眼。
然後整個人宛若樹葉,飄然落下,一步數丈追那馬車去了。
周夜黑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然後往輕語巷深處走去,自言自語道:“僅一個七層樓的高手,在這個滿是高手的苑城中,是守護不了他太久的。”
走了近一刻鍾的時間,周夜黑停下了腳步。
他右手邊的路上,躺著一個乞丐。
普通的乞丐,因為春日早晨的清涼,蜷縮在街邊,似醒非醒地睡著。
“很少有乞丐會來輕語巷乞討,畢竟輕語巷是苑城最貧窮的街巷。”周夜黑皺著眉頭,喃喃自語,聲音卻剛好能夠被乞丐清楚地聽到,“不過輕語巷中卻有一個財富排在苑城之首的人,來這裡乞討,碰碰運氣也是不錯的。”
說完,他丟下一些碎銀,便抬起了頭,欲再往前走去。
然後他看到了搬出桌子的方知幽,看到她拿出筆墨紙硯,開始日複一日的畫作。
感受到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方知幽抬起了頭,看到了不遠處站在乞丐邊上的周夜黑。
“鐵匠?乞丐?”方知幽眉頭緊皺,放下了筆墨,敞開了院門。
院門敞開,便是迎賓客入門。
方知幽知道,鐵匠是為她而來。
“與我喝酒,吃肉?還是其他?”方知幽看著蒼老了很多的周夜黑,平靜地問。
周夜黑搖頭,道:“我是好奇來看看,一個能夠破了必死之局的女子,過著怎麽樣的生活。同時,我還想問問,你是怎麽說動王城壽破這個局的?”
“我的生活簡單得很,平日裡種花草,畫畫作,然後攢錢,修繕我的院子。”方知幽倒了兩杯香茶,“為什麽你覺得王城壽不能被說動?”
周夜黑想起了很多往事,然後道:“王城壽此人,自私自利,宛若禽獸,怎麽會因為你的三言兩語便冒死出來破這個死局?所以其中必有我想不到的事情,而這其中真正的原因,便是我今日來的目的。”
方知幽歎息道:“我若不說,能活過今日嗎?”
周夜黑搖了搖頭:“師居幽若是在隔壁,護著他的秋潯劍宗高手必然會保下你的性命。但師居幽已經坐著馬車離開,秋潯劍宗的人也追著馬車離去。你若不說,必死無疑。”
方知幽點了點頭:“想來是城主府上空那湧動的靈氣,讓你看透了生死。”
沒有驚訝,也沒有恐慌,就好像她一早便知道這一天的到來,也一早便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死局。
“二十多年前,王城壽因為殺害了你的妻兒,被你日夜追殺,入了苑城,才得以保全性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方知幽緩緩道來,“而今日的你應該已經明白,王城壽的實力,其實一直在你之上。所以當年他被你追殺,不是因為打不過你,而是他不想與你刀兵相向,因為你們情同手足。”
“他還有什麽資格與我兄弟相稱?”周夜黑忍著憤怒,鄙夷說道。
方知幽搖了搖頭道:“因為當年殺害你妻兒的不是他,他只是答應了你妻子,保守秘密。然後寧願背負罵名,苟且偷生。這樣的男子,你說有沒有資格與你稱兄道弟?”
周夜黑的心臟劇烈顫抖起來,導致穩重如他的身體也不斷顫抖起來。
他來這裡見方知幽,為得便是要得到真相,而現在真相就在眼前。
方知幽喝了口茶, 仰望天空繼續道:“殺你妻兒的不是別人,是你。”
“胡說八道。”周夜黑大怒,院子裡忽而狂風大作,將周遭花草盡數撕裂。
方知幽神情鎮定,又道:“你們行走天下時受過重傷,你因此走火入魔,六親不認,打傷了你妻兒。若非王城壽出手,你會殘害更多無辜之人。也是那時候起,王城壽答應了你妻子的話,為了你不再走火入魔,從此背負罵名,躲入了苑城。”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周夜黑情緒激動,四周靈氣湧動,宛若刀片,落在方知幽臉上,將她的臉刮出了道道血痕。
方知幽忍痛又道:“他們隱瞞了二十多年,為得便是你不再走火入魔,為得是讓你活下去。而你偏偏要尋求真相,要讓你的妻兒白死,讓王城壽白白背負罵名二十多年。”
“你一個不問世事的女子,怎麽會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怎麽會知道那麽多細節?一切都是謊言,都是假的。”周夜黑漸漸冷靜下來。
方知幽用袖口將臉上的血跡擦掉,忍痛道:“我看得書很多,看得越多,便越了解真相。這一切雖然都是我推測的,但與事實**不離十,信不信由你。”
周夜黑徹底冷靜下來,四周的風也隨著他平靜下來。
他提起了酒壇與冰冷的牛肉,走到大門口道:“是真是假我自然會去問清楚。我本來想著殺了你,畢竟你讓我失去了報仇的機會。不過現在想想,真相遠遠比殺了你更重要。”
方知幽看著周夜黑離開的背影,緩緩道:“謝謝。”
謝他的不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