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住在輕語巷的方知幽便在這春雨中再一次咳嗽起來。
重忍替她煎藥之時,忍不住說道:“我再一次鄭重地告誡你,第一,不要再拿自己的鮮血與宣飲雪做交易;第二,不要再次使用你那個特殊的力量。”
“重忍師兄,你是擔心我身體扛不住?”方知幽無奈苦笑,“我做這些也是被逼無奈,不然我要怎麽才能在這渾濁的苑城中活下來呢。”
“其實並不難,只要你抽身離開,再不管師居幽的事情,也不會再有人來管你的生死。”重忍倒好一碗藥,遞給方知幽,再次叮囑道,“你的身體在這些日子裡並沒有顯著好轉,反而反覆發燒,我都不得不懷疑我是不是苑城醫術最好的醫師,因為我為你治病,只是讓你的病情不會惡化下去,卻根本治不好。”
“師居幽在山頂的那日被廢了修為,成了普通人。本以為他能夠平平淡淡生活後半輩子,但你也看到了,這個世間的任何人都不想讓他就那麽平淡的生活,不想讓他全身而退,就算他沒了修為,也要榨乾他一絲一毫可利用的價值。”方知幽忍著苦澀,將難喝的藥湯一口喝完,繼續道,“我已是局中人,哪裡是說退就能退的。”
“說了一大堆,無非是放不下師居幽。”重忍收拾好東西,又沏好了兩杯茶,然後在屋簷下擺了兩個椅子,將虛弱的方知幽扶到椅子上座下,兩人一起望著淅淅瀝瀝的春雨。
“但願入了夏以後,你的身體像天氣一樣,漸漸好起來。”重忍長歎一口氣。
方知幽笑了笑,她的身體不會像天氣那樣變化,她和重忍都心知肚明。
這時候她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鼻子道:“說不定是師居幽在想我,我才打的噴嚏。不知道他有沒有打噴嚏,畢竟我也在想他。”
重忍看了一眼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方知幽,苦澀開口道:“在來苑城之前,師居幽其實是一心向死的。但是來了苑城之後,他卻沒了向死的念頭,你可知道為什麽?”
方知幽點了點頭,在重忍驚訝的表情中淺笑道:“因為我告訴他,那個女子可能還活著。”
重忍一震,旋即苦笑起來:“你給了他這樣大的希望與活下去的目標。你又如何能夠奢求他會像你想他念他一樣來想你念你,甚至是喜歡你呢?”
方知幽淺笑著,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濕漉漉的院子,看著滿院子的花草。
重忍無奈,轉移話題道:“有消息傳出來,那兩個死在巷子裡的人,其實是死在一名用刀的人手裡,你對此有什麽看法?”
方知幽搖搖頭道:“對這個刀客完全沒有頭緒,不過那個透露出消息的人,應該已經死了。”
“說來也怪,那些士兵都是時無水與宣飲雪的人,應該都是忠心耿耿之輩,竟然有人甘願死亡,也要將消息透露出來。”重忍喝了一口茶,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我不覺得有人會不忠。”方知幽依然望著院子,“反而正是因為忠誠,才願意豁出性命將這個消息透露出去。”
“宣飲雪做的?”重忍恍然大悟。
“事情一旦敗露,苑城的規矩便不再像從前那麽有威懾力。一旦規矩失了威懾力,時無水就不得不采取更多行動來重新塑造威懾力。”方知幽一眼望穿前因後果地道,“時無水會忙得焦頭爛額,會累得失了方寸。而這一切便是宣飲雪希望看到的,一旦時無水出了紕漏,便是他宣飲雪最好的機會。其實宣飲雪只是想要確認,時無水究竟是重傷,還是輕傷。”
重忍倒吸一口冷氣道:“這麽說來,宣飲雪雖然膽子小,但是野心是真的大。要不然,我直接去告訴宣飲雪關於時無水的真實情況?”
方知幽連忙搖頭:“時無水就算重傷,也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宣飲雪就算要對付時無水,也會損失慘重。而若是被時無水知道是你透露的消息,那麽一旦時無水沒有被宣飲雪除掉,你必將死在時無水手裡。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兩人暗自爭鬥,你置身事外便好。只要你置身事外,那麽時無水就不會再次對你動手,因為他還要擔心你魚死網破。你們三人現在其實處於一個微妙的平衡之中。”
重忍鄭重地感謝方知幽,謝上一次從時無水手裡救下了自己,也謝這一次讓他置身事外。
春雨朦朧間,一條巷子兩側的民房上不斷有黑衣人在雨中騰挪。
他們像是兩條黑色的河流,在屋簷瓦片上流動,不多時便以相同的間隔,一個個佇立在巷子兩側的屋頂上。
當他們靜止不動時,有一個人自己撐著傘從巷子入口緩步走了進來,然後幽靜的巷子裡便響起了耐人琢磨的腳步聲。
撐著傘的人走得不遠,但走了很久,仿佛每一步落下,都有千斤之中。
他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等了片刻,門才打了開來。
“你找誰?”開門的中年人望著這個瘦骨嶙峋的人,有些畏懼地問。
“我不找人,我送人。”來人淡淡地說完,便有一個黑衣人砸在門口,單膝跪地。
而這個黑衣人托起的雙手上,竟然是一具屍體。
來人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轉身道:“你們兒子是個英雄。”
信封裡面除了一封這個屍體親手寫的信之外,還有宣飲雪為他們兩口子準備好的幾百兩銀票,足夠他們安安逸逸地生活余生。
隨著時無水走出巷子,兩側屋頂的黑衣人才陸續離開。
巷子重歸幽靜,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只有巷子深處時不時飄出悲傷的哭泣聲。
半個時辰之後,巷子中一間民房走出來一個人,這人一身素衣,皮糙肉厚,雙眼有些無神,像是一個莊稼漢子。
他撐了一柄老舊的灰傘,提了靠在牆邊的一把鋤頭,大搖大擺地往遠處走去。
灰傘之外是密密麻麻的雨線,混淆了視線,若不是定睛看去,很難發現那些墜落的雨線中,有一滴始終懸停在莊稼漢的身前。
它像是有靈魂一般,指引著莊稼漢拐過一條又一條街巷,然後在傍晚時分走到了一家酒樓當中。
酒樓中沒人去關注他,都是該吃吃該喝喝,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而他也不做停留,徑直走到了二樓。
二樓,時無水正坐在那裡喝著酒。
“你既然使用了我給你們的千裡滴,那麽定是有什麽重要情況了。”時無水為莊稼漢倒了一杯烈酒遞過去,笑著詢問。
莊稼漢也不推辭,一飲而盡道:“宣飲雪帶著一批人去了我監視的巷子,將一個他死亡的手下送還給他的父母,還說那個人是個英雄。”
“你對這件事有什麽想法?”時無水喝了一口烈酒,忽然皺眉,仿佛要咳嗽出來,又強行忍住。
莊稼漢道:“我懷疑他死亡的這個手下,正是那個透露出刀客事情來的那個士兵。只是不知道宣飲雪送屍體時,為何要那般大的陣仗。”
時無水又喝了一口烈酒,了然道:“與我所想的不差,刀客的事情定是宣飲雪搞得鬼。他不僅想看我出糗,更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沒有受傷。至於大陣仗,無非是想要讓你這個暗中監視的人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做的一切,能夠想到他做的一切,然後等你通風報信,再來看一看我的真實反映與情況。”
莊稼漢首次變臉,驚愕道:“如此一來,我豈不是害了城主你。”
時無水擺擺手道:“無妨,他看不出什麽來,不過倒是委屈你了。但是你放心,你走之後,你的家人我會倍加照顧,讓你死而無憂。”
莊稼漢深深跪拜,然後便一拜不起。
時無水在苑城有很多眼線暗探,有些人潛伏一次便是一輩子。
這些特殊的暗探,擁有時無水的千裡滴。
而這些暗探也有個規矩,使用了千裡滴之後,這滴千裡滴擁有者必須死去。
時無水望了一眼酒樓窗外,他的視線落在一個撐著傘,挑著瓜果的農夫身上。
此時這個農夫正匆匆離開這條大街。
當黑夜降臨人間之後,苑城大牢內的燭火就顯得異常詭異。
無風自動,燭影搖曳。
大牢內的人在搖曳的燭影下,宛若一隻隻充滿怨恨的厲鬼, 無聲咆哮。
“時無水可有異常舉動?”宣飲雪啃著一塊西瓜,淡淡地問。
農夫回想起傍晚時候看到的一切,道:“經過大人的刻意安排,時無水已經知道刀客的事情是大人你故意透露出去的。但時無水並無任何不安與憤怒的情緒,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其他呢?”宣飲雪將一塊西瓜吃得乾淨,又拿出另一塊繼續吃了起來。
農夫繼續道:“時無水今日喝了很多烈酒,而平日裡他雖然也喝酒,但從不喝烈酒。”
宣飲雪笑了起來,那瘦骨嶙峋的臉變得更加詭異恐怖,他自言自語道:“很顯然,他知道有人在暗中觀察他。所以他喝烈酒,要讓觀察他的人看到他身體十分健康。因為一個受傷的人,是絕不能隨意喝酒的,更何況是傷身的烈酒。”
“這麽說來,時無水真的沒有受傷了?”農夫疑惑。
“不然,時無水故意為之,反而說明他真的受傷了。”宣飲雪嘿嘿笑著,“他太過刻意地去讓人相信他沒有受傷,刻意過頭,反而是變相承認。”
“大人,這是一個機會啊。”農夫聽後異常興奮。
“只是......”宣飲雪忽然又皺起了眉頭,“我們能想到的事情,他時無水又如何想不到?更何況這是在他明知有人觀察,還刻意做出來的事情。”
宣飲雪擦了擦滿是西瓜汁的雙手,冷靜分析道:“我所想的,恐怕就是他想讓我想的,他想乘機除掉我?應該是如此了。”
忽然間,苑城大牢中滿是宣飲雪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