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仰起頭,讓自己的目光能夠透過面館屋頂的縫隙,落向遙遠的星空。
“老頭子的宅院就在離輕語巷兩條街的塵寺街上。”古弄靈緩緩道來,“塵寺街上的住宅,多數都是陳年老舊的屋子,住著的也都是些年歲偏大的孤寡老人,可以說是苑城最老舊的一條街。”
“他的宅院沒有牌匾,平日也不太開放大門,日積月累之下,更顯歲月斑駁。”古弄靈的虛體有些恍惚,“不過也正是因為斑駁,導致他的圍牆之上,落滿綠色植株。更有兩棵古樹躍出牆頭,高聳上天,異常顯眼。”
范姑娘呢喃一聲道:“這麽說來,那老頭將宅院隱於鬧事之中,種滿植株,以為掩人耳目,卻不料反而成了尋到它的特征。”
古弄靈的身體再一次恍惚了一些,有些飄渺不定:“我的時間差不多了,畢竟少了一魂一魄,能夠借助衛三陰法寶彌留這麽久已是足夠,該是灰飛煙滅的時候了,你們照顧好小鳶。”
話音一落,他整個人便化作星星點點,散於空氣之中。
衛三陰望向施連連二人,道:“時辰差不多了。”
范姑娘點了點頭,便招呼施連連離開,施連連卻低著頭沒有動步,而是沉聲道:“我們若是這麽離開,衛三陰恐怕也活不過今晚。”
范姑娘皺了皺眉頭,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
施連連緩緩地將左手纏著的紗布解開,露出裡面焦黑的手臂,他又道:“終究是天賦有限,技不如人。昨日裡那一戰受的傷,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重忍也沒辦法醫治?”范姑娘想到些什麽。
“醫不了。”施連連又取出自己的大刀,扛在了肩膀上,“這傷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嚴重,我能夠感覺到我活不過十日,既然遲早一死,倒不如死在今晚。不僅能欺騙時無水,還能幫衛三陰圓這個謊,死得其所。”
房間裡的空氣忽然震動起來,數不清的靈力開始往施連連的大刀上凝聚。
范姑娘歎了口氣,打開了面館的門,又輕輕關上。
關上門的那一刻,凌厲的刀芒破開面館牆面,噴湧而出。
刀芒那端,是衛三陰那一顆閃耀著詭異藍芒的珠子。
“這就是你從師居幽劍法中悟來的刀法。”衛三陰的聲音充滿了讚歎,顯然這一刀令他刮目相看。
“衛三陰,保護好小鳶。”施連連最後的聲音回蕩在刀芒之後。
當一切回歸平靜,此處沒了寬面館,只有東倒西歪又破碎不堪的廢墟。
只有衛三陰獨自一人站立在廢墟之上,只有他一人在黑夜中無聲地笑著。
此時的范姑娘,已經上了馬車,在回楊府的路上。
次日清晨,衛三陰如往常一般,在城主府外的街道上買了時無水愛吃的早點,準時地送到了時無水的手中。
“受傷了?”時無水一邊吃著,一邊淡淡地詢問。
這看似關心的一問,實在是在問發生的所有事情。
衛三陰同樣語氣平淡地回答:“按照計劃,犧牲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眼線,換掉了施連連。”
見時無水沒有接話,只是在吃著早點,又道:“還透露了一些錯誤的計劃給他們,到時候會帶給他們一些驚喜。”
“施連連可是你僅剩的兄弟。”時無水突然這麽來了一句。
衛三陰哼了一聲:“兄弟情分,早在當年分道揚鑣之際,便已經沒了。只是我沒想到,他豁出性命的那一刀,竟然能夠令我受傷。”
“那一刀他收手了嗎?”時無水又問。
“收了。”衛三陰有些無奈,“他若不收手,我受得便不是輕傷。”
時無水吃完了早飯,望向屋外湛藍的天空:“師居幽的劍,果然是天下無敵。”
此時的師居幽,正在楊府之中的涼亭內,與范姑娘閑聊。
“你行走天下十年之久,可曾聽聞有換皮之術?”范姑娘慵懶地問,似乎只有在師居幽身旁,她才會真正徹徹底底地放松自己,哪怕如今的師居幽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換皮之術?”師居幽先是一愣,然後便想到了自己在來苑城之前遭遇到的刺殺,隨即點了點頭,“換皮之術存在,而且換皮之後毫無破綻。”
范姑娘又問:“那麽你覺得現在的時無水已經恢復健康還是依然受傷?”
“時無水與楊之手一戰,看似贏得輕松,但其實受了重傷。”師居幽道。
“那麽有沒有可能暗中在他的藥湯之中下毒而不讓他發現?”范姑娘又問。
師居幽思考了片刻道:“得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得是他信任的人,第二這個毒需要絕對的高手才能調製。”
范姑娘伸了個懶腰,風情萬種道:“若真是如此那麽衛三陰確實如你所想,是友非敵。”
范姑娘說完,慢慢地走出了涼亭,微微側身,正好讓清晨的朝陽灑在身上,笑道:“他還說輕語巷口賣糖葫蘆的人,是時無水安排的高手,用來給我們致命一擊。當然他們還安排了一些針對苑城其他高手的事,那些與我們無關了。”
師居幽抿了一口微涼的茶,點了點頭,忽然道:“施連連終歸死得可惜了。”
范姑娘站在不遠處,感受著秋日裡的陽光,道:“我們能做的,是讓他們的死,不再可惜。”
范姑娘側過身,秋風拂動她的衣裳,她用右手輕輕地捋了捋同樣隨風飄揚的發絲,眼角余光落在亭中的師居幽身上,認真道:“既然知道了他的住處,那麽何時出發?”
師居幽沉思片刻道:“你可需要休息一番?”
范姑娘微微搖頭。
“那麽叫上郭觀月,我們三人去一趟。”師居幽站起身。
范姑娘望了一眼楊府內的建築,道:“就我們三人?不叫上宋憶幽?”
師居幽搖搖頭道:“既然施連連昨日一戰受了不治之傷,那麽宋憶幽在那一戰裡定然贏得不輕松,讓她多休息下吧。再者說,我們只是去救一個人,又不是和時無水全面開戰,去那麽多人也沒意義,還會在時無水那裡落下破壞規矩的話柄。”
范姑娘還欲再說,被師居幽打斷道:“你無非是擔心我有危險,想多一個人助我。但是有你在我身邊,整個苑城我便是最安全的人。還有未暴露身份的郭觀月,以及默默跟在不遠處的秋潯劍宗弟子,你大可以放心。”
范姑娘欣慰一笑,顯然師居幽的話令她聽著舒暢。
兩人剛欲動身,卻見到不遠處走過來一個身影。
正是風姿卓越,偏偏失去一條手臂的宋憶幽。
“我想著你昨夜應該尋到了那個老頭子的住處,便早早地起來與你們一起前去救人。”宋憶幽人未至,聲先至。
走著走著,她皺了皺眉道:“你們已經打算出發了?不叫上我?”
師居幽解釋道:“我正打算去叫上你,你若不信,問問范姑娘。”
范姑娘在一側掩嘴一笑,溫柔道:“他說得不錯,我們正要去叫你。既然你已經尋來了,那麽我們此刻便出發吧。”
楊府門口,郭觀月駕著馬車已經等候多時。
“好些天過去了,不知她有沒有受到傷害。”師居幽坐在車廂內,靠著車廂一側,露出一些憂色。
此時的方知幽同樣坐在馬車裡,只是同坐的是一個老頭子。
馬車行駛得並不快,似乎是在刻意照顧車廂內這一老一少。
“我還是好奇,你來這輕語巷做什麽?”老頭子戲謔地問,時不時掀開車簾,望一望沿途掠過的風景,偶爾感慨道,“生命就如這飛速流逝的風景,走一段便少一段,看一眼便少一眼。”
方知幽示意馬車停了下來,位置正好是先前她的院子門口。
輕語巷兩側的殘垣斷壁已經被徹底清理,新的房屋建築正在緩慢地成型,只是時間問題。
“是該多看一看這地方,畢竟你可能再也看不到了。”老頭子坐在下人推過來的輪椅上,依然戲謔地調侃。
方知幽輕輕推開院子木門,隨著一聲門響,沉澱許久的塵埃被抖落,使得她不得不掩起嘴來。
正是這掩嘴的片刻, 在老人未曾在意的這瞬間,她的目光落在了輕語巷口。
巷子對面的寬面店不翼而飛,只剩了廢墟。
而街角處依然站著那個賣糖葫蘆的男子。
然後一輛馬車從藍槿街巷口行駛了過來,停在了男子的面前。
方知幽咳嗽兩聲,吐出如釋重負地一口氣,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花都謝了。”
老頭子沒有搭理她,饒有興致地看向了輕語巷口,以他的實力,一眼便看出那裡的不尋常。
“我一直沒來這輕語巷,竟是不知如今賣糖葫蘆的人都是修行者了。”老頭子興趣更濃,“那個人不會是來救你的吧?所以你今日一定要來這裡。”
方知幽一臉無奈地道:“我不是修行者,只是書讀得很多。所以我不可能和你一樣,能在如此遠的距離下一眼便看出一個人是不是修行者。那個賣糖葫蘆的人已經在那裡很多很多天了,若真是來救我的,那日我也不會落在你手裡了。”
“確實如此。”老頭子想了想,覺得方知幽所言不虛,“你說你書讀得多,那麽可認識那輛馬車?”他的手指指向了糖葫蘆一側的馬車。
方知幽平靜地望向輕語巷口,嘴角有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道:“你莫非忘了我與宣飲雪有一個交易?所以那輛馬車我自然認得。”
“人老了,確實有些健忘了。”老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那輛馬車停了下來,正是苑城大牢裡宣飲雪的馬車。
方知幽去過苑城大牢不止一次,自然認得馬車。
然後馬車車簾掀開,走下來四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