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以為,聽聞這個消息的方知幽,應當陷入難受悲痛的情緒之中,卻不曾想,她居然笑了。
“但是你笑什麽?”老頭子並不是好奇,只是這出乎意料的結果,讓他不得不問個明白。
方知幽笑了一會,道:“首先呢,一旦所有人知道這個消息,那麽很多想要拿我來威脅師居幽的人,都會從此無視我,我不再陷入危險自然開心。其次呢,我也很想知道,師居幽知道了那個女子死而複生,那麽究竟他更在意我還是她。最後呢,你往那裡看。”
方知幽在他身後舉起了一隻手,指向了長街那端楊府門口。
老頭子的目光落在了一對母子身上,這一刹那,他的身體微微顫動起來。
“你之前說,第二個黑衣人報給你這些天新來苑城的人物,那麽他有告訴你來了這對母子嗎?”方知幽說這話時,語氣中滿是輕蔑,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老頭子的喉嚨變得十分乾燥,沙啞又斷斷續續道:“你先前說我會後悔的,莫非便是指這件事?”
方知幽推著輪椅點了點頭。
老頭子又道:“可是你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又為何能一眼認出他們?”
方知幽撇了撇嘴道:“我很早之前便說過,我讀過很多書,比所有人讀得都多,而且我過目不忘。”
“秋潯劍宗書籍之多,冠絕天下,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老頭子開始疑惑不解,“但它秋潯劍宗又為何能夠記載很多聞所未聞之事?就好像,整個天下間的人和事,都有一雙秋潯劍宗弟子的眼睛看著,都有一雙他們的手記錄著。”
方知幽神秘地道:“連國有三件最神秘的事件,第一是戴著面具的連國皇帝;第二是舉世無雙的師居幽身世;第三則是秋潯劍宗書籍記載之謎。”
老頭子不自覺地點了點頭,這三個神秘事件幾乎是天下人所公認的事情,那麽自己剛才的疑惑之言,實在可笑。
“所以,你後悔嗎?”方知幽看著老頭子坐著的背影,“當年你犯下了滔天大罪,為了苟全性命不惜犧牲妻兒,並將妻兒的死怪罪在師居幽身上。今日,你的妻兒活生生的出現在你面前,那麽你後悔當初的選擇嗎?後悔冤枉師居幽嗎?後悔毀掉一切去殺人嗎?後悔苟活在這個世間嗎?”
方知幽毫無懼色地靈魂發問,一字一句宛若一柄錘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老頭子的心口。
兩人都沉默了下去,而兩側則是熙熙攘攘的嘈雜人群。
老頭子轉過輪椅,臉上的神情比原先更加陰沉黑暗,令方知幽內心一驚,暗道不好。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後悔?”老頭子不屑地道,“我的妻兒在很多年前就死了,死在師居幽手裡。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的,不過是師居幽針對我的手段而已。他已經黔驢技窮,只能用死人的手段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害怕我的報復,他怕了。”
方知幽怒罵道:“真不要臉。”
話音才落,老頭子憑空捏出一柄長劍,擱在了方知幽的脖子上,惡語道:“之前與你做賭,留你性命,是為了拿你換師居幽的命。如今那紅衣女子死而複生,你便沒有存在的意義,那麽我隨時隨地可以殺你。現在還留著你的命,因為我要你親眼看看,我老頭子是怎麽殺了那詭計多端的師居幽。”
老頭子靈力一動,頓時惹來長街上修行者的注目。
苑城有苑城的規矩,就看老頭子敢不敢破這個規矩。
也正是他靈力一動,遠在長街一端的母子同時望了過去。
兩人對視一眼,便飛快掠向老頭子。
老頭子的長劍沒有收回,背對著來人,惡狠狠地道:“滾蛋,讓師居幽出來見我。”
方知幽鎮定地問:“你打算將消息告訴他?”
“沒錯,他若是喜歡的是你,那麽我就拿你的命換他的命。他若是依然喜歡那個女人,那麽你會立刻死在我的劍下。”老頭子面目猙獰。
“爹?”中年男子試探著問。
老頭子背對著那對母子,咆哮道:“誰是你爹,讓師居幽出來,否則我就殺了這個人。”
一時之間,原本熙熙攘攘的人們,都紛紛退開到兩側,盡量遠離這裡,卻也不曾離去。
“圍觀之人少說也有數百,而這數百人之中,起碼有數十個探子。”老頭子低沉道,“師居幽若是救你,便是昭告天下,他偏愛你。那麽你若不死,將來便會有更多人拿你的命威脅師居幽。這筆買賣,我無論如何都不虧。這筆賭注,我怎麽都不會輸。因為師居幽必死。”
直到聽了這些話,方知幽才緊張起來。
一方面她萬分希望師居幽會救下她,一旦救下她便意味著師居幽更喜歡她。
但另一方面她便害怕自己會被別人不斷地拿來威脅師居幽,這是她不願意見到的。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方知幽忽然譏諷道,“我曾說過,我有能力在你殺我之前自我了斷。”
兩人講話間,那個老婦淚流滿面開口:“你還要一錯再錯嗎?你還要再一次丟棄我們母子嗎?”
這兩句話,將當年老頭子的選擇說得一乾二淨。
“閉嘴。”老頭子依然沒有回頭,依然惡語相向道,“哪裡來得瘋婆子,說得什麽瘋言瘋語。”
方知幽插嘴道:“你雖然對他們二人惡語相向,但顯然戾氣少了幾分。你怎麽就不願意承認他們沒死,不願意面對他們,你在怕什麽?”
老頭子剛要反駁,幾道氣息陡然間降臨在四周。
兩個秋潯劍宗的七層樓弟子一左一右落在街道兩側,他們只是抱著長劍,靜靜地站著。
一股無形的壓力便將這塊空地籠罩起來。
場地間頓時鴉雀無聲。
緊接著,賭坊老板陳谷勞也飛掠到此,站到了老頭子後退的路線上面。
“三麵包圍,是不打算給我撤退離開的機會了。”老頭子陰笑一聲,向天上望去,只見魏玄洛拿著酒壺,坐在一隻葫蘆上,正懸浮在正上方,“天上的路也攔了嘛。”
說完,他終於轉過頭,面對那對母子。
但他卻沒有看他們一眼,而是越過兩人,將目光落向楊府方向。
宋憶幽,范姑娘,重忍攙扶著師居幽緩緩地從長街一端走了過來。
這片刻間,便不斷有人來,又有人走。
同一時間,苑城中的一些大人物,大小勢力便都收到了消息。
這一刻起,不斷有人從四面八方趕來。
“昨日還選擇暗地裡偷襲炸死我。”師居幽臉色蒼白地走到老頭子面前,雙眼看著老頭子背後的方知幽,一邊道,“今日怎麽直面與我?”
老頭子怒道:“昨日是見面禮,今日才是真正的好戲。既然是好戲,自然要等更多的觀眾,我們再等等。”
師居幽又道:“辛苦你了。”這句話卻是對著方知幽說,語氣極盡溫柔。
方知幽原本微笑的臉上,忽然泛起一陣害怕,連忙側過臉低下頭。
師居幽卻面帶微笑道:“不需要在意的。”
他知道方知幽在意的無非是臉上那道疤痕,在意她的臉變得醜陋。
但是他師居幽不在意。
“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打情罵俏起來了?”老頭子氣急低笑道,“該來的人也應該都來了,不來的便是不想參和進來。既然如此,那麽開始我們的談話吧。”
“你直面對我,除了方知幽這個籌碼,一定還多了另外的籌碼,說來聽聽。”師居幽一語便點破了關鍵。
老頭子道:“首先,你居然令人假扮我已經亡故的妻兒,這點實在可惡,今日之後,天下人便會恥笑你師居幽,毫無光明磊落可言,而是用盡不恥手段的卑鄙小人。”
師居幽歎息道:“當年你為了寶物選擇放棄他們二人,今日為了殺我,甚至不敢承認他們未死,你真的不配當一個男人。”
老頭子此刻不管師居幽的嘲諷,繼續道:“你說我當年選擇錯誤了,那麽今日我便要你做選擇。”
“我做選擇?”師居幽淡然道,“所有人都明白,我不用選擇,若是可以,一定是我死換我朋友活。”
老人仰頭大笑道:“我要你做的卻不是這個選擇。”
師居幽一愣,目光終於從方知幽身上移開,直視老頭子道:“我倒是想聽聽了。”
“所有人都知道你唯一深愛的女子已經死去,去年秋潯劍宗山頂你也親眼見到了她的屍體。”老頭子開始笑起來,“但是,我現在告訴你,那個女子不僅沒死,此時此刻正在宣飲雪那裡好好地喝著茶看著書。”
師居幽聽聞,整個人一震,仿佛一道驚雷落入他的身體,令他原本虛弱的身體,更加殘破。
他呼吸急促地望向了方知幽,腦海中瞬間回憶起還在輕語巷住著時方知幽對他說得那些話。
正是那些話,讓他打消了死亡的念頭,讓他有了活下去的目的。
短短不過數月,方知幽當時的話,竟然成真了。
見方知幽面露憂傷地輕輕點了點頭,師居幽這才意識到老頭子給他的選擇。
不是要他選擇自己的生與死,而是要他選擇面前為了他不顧一切的女子,還會那個死而複生令他陷入如今這般境地的女子。
師居幽大口地呼吸著,環顧四周,茫茫人群,又有多少是各方勢力人物的探子?
他在這呼吸的瞬間,便想通了各種選擇的後果,而這些後果,便是老頭子喜聞樂見的結果。
這一刻,他不敢選,卻又不得不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