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為他強,也不是因為他做了多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因為他的怪異。
薛無心,本無名無姓,出生時就被傷到了腦袋,出現認知上的障礙,無法體會人類的情感,五官也發生了變異。
在他的視野中,世界是暖色調的,充滿陽光和溫暖,無數大大小小的兔子生存其中。而他自己,是唯一一個長著人類頭顱,腦袋很尖,一點也不圓,且沒有長耳朵的怪人。
他說話時快時慢,只是因為他的體感也被扭曲,時時刻刻都像被人按下快進或者暫停,永遠停留在與其他正常人類不同的時間感知中,也讓他身邊的人,很難接受。
所以他無法與正常人類共情,只能以惡作劇的方式,來觀察人類誇張的表情變化,進而判斷其人的行為邏輯,再進行交流和互動。
江湖上的人,被他作弄戲耍的人,不止凡幾,理所應當的,他被所有正常人類所嫌棄,或鄙夷,或恐懼,或心懷不軌。
哪怕他成為了至高,無人膽敢當面嘲笑譏諷,可真正把他看做一個可以交流的人,而非一個瘋子的極少數人裡面,真實正好就在其中。
命運是慷慨的,真實扭曲變態的思維方式,與薛無心的特殊觀感,莫名契合,成了互相知根知底的患難兄弟。
命運又是可笑的,在辛亥革命時期,真實因為徐洛魂的緣故,站到了革命派,而薛無心因為師門原因,是保皇派。
兩人都是瘋子,視各自立場於無物,拿起劍可以紅眼廝殺,以命相搏,不久之後又可以放下劍,一起喝花酒,放浪形骸,
徐洛魂左胸上最靠近心臟的洞穿傷,就是薛無心所留,而薛無心臉上那道猙獰恐怖的劍斬痕跡,就是真實所賜。
而代價?
薛無心欠真實一個惡作劇,剛才已經還上。而真實還欠薛無心一頓酒。
兩人之間的羈絆,奇特又怪異,讓與真實一體同心的徐洛魂,都無法理解。這就是徐洛魂本次選擇讓出身體控制權給真實,應對薛無心的兩個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嘛,則是薛無心是真正意義上克制徐洛魂,克制血影,克制真實,甚至可以克制洛天都的絕佳武器。
他無喜無悲,四情劍的勾動心緒之力對他毫無作用。
他的奇特感官,稀奇古怪的視野,也廢掉了不死印法侵染氣之後的感官操縱,因為根本就沒有哪個正常人,能夠操縱得了他的奇異視野,即便瘋子如真實也不行。
他怪異的體感時間,就像加了個被動型的操弄時間光環,相比洛天都一脈的流光是主動型的愚弄時間技能,薛無心更加持久和自如,而洛天都一脈在這方面遜色不少,隻多了一個更強的突然爆發性,稍遜風騷。
所以,洛天都一脈,對上無心劍,都只能硬橋硬馬的拚,或以境界實力強行壓製,而不能像其他戰鬥那樣,玩弄敵人於鼓掌之上。
以上信息,快速從真實的心底流過重溫。他審視自身,發現現在的自己,確實沒有擊敗薛無心的實力。過去,他還能通過更深刻的理解和運用,使用至高,純以境界和力量壓倒對方。
而現在,從至高境跌落後,他的勝算,並不大。
薛無心此時突然開口,還是那副樣子,自說自話,完全不接上章末尾真實的話茬:
“那個小鬼很有趣,也很有潛力,真正面對面廝殺,我估計要二十多招才能殺了他。”
“那你為什麽不真正殺死他?”
真實從善如流,一邊默默運勁,一邊跟著薛無心話題往下走,拖延時間。
薛無心一臉理所應當的表示:
“因為任務沒有說要殺人。”
這個回答相當奇葩,但是真實能夠理解薛無心的意思,任務中沒有說要殺人,所以沒必要殺。
這種狀態下的薛無心,就只是個武功高強的寶寶,只要你受得起那惡作劇,那就人畜無害。
但是如果薛無心認為有必要進行殺戮,那麽即便任務強調不允許,這個毫無人類是非觀念,也沒有組織性的家夥,依舊會隨心所欲的展開屠刀。
即便是過路的螞蟻,也要追上去,用腳碾死,再把附近的螞蟻窩找出來,火燒水淹,滿門滅口。
無心無心,沒有人類之心,隻生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孩童,既孤單,又狂歡,純真而又邪惡。
真實不由暗歎,葉繁星這個小鬼的運氣好,遇上了二分之一的活命機會。
他隨口問著情報:
“那你的任務是什麽?”
薛無心不以為意,同樣隨口就來:
“護送一位先生來孟家,我等他們換車等得不耐煩,又想早點見到你,就提前趕來了。”
真實雖然瘋,理智還是正常的,聰慧並不上徐洛魂,但也不差。
哪位先生出行,會讓薛無心這位至高陪同護送?而且為什麽要來孟家?
結合薛無心在革命時期的最後下落,以及最近孟家在人口失蹤案上的活躍表現,答案呼之欲出。
同時真實也明了,孟玥支持自己來找薛無心,一方面是對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怕也是支開自己,單獨會面那位先生吧。
真實剛想到這裡,就感受到了一股可以致人死地的鋒銳再次鎖定自己,同時,原本位置上的薛無心已化為一道殘影,他的真身猛然出現在自己眼前,一道明亮的劍光,從左手無心劍綻放,再次在枯敗地亮起,目標直指真實的咽喉。
對於無心者而言,只要想到就去做,不會顧及這是不是偷襲,是否違背了江湖規矩。
一直在兩人間嗚咽的風,被一擊而斷,停止了嗚咽聲,戰場就此陷入了寂靜,無聲無息,然而卻充滿了狂風呼嘯的味道。
真實暗歎,時間還是拖得不夠,決勝的一擊還是沒有到來。但他也沒時間再自怨自艾了,面對薛無心大的突然襲擊,必須馬上就發起反擊。
之前的戰鬥已經證明,面對薛無心的進攻,一味防守,是會吃大虧的,只有以攻代守,才能佔據戰場主動,才能壓倒對方,贏得活下去的權利。
他猛然降下身子,下蹲在地,學著戰鬥開始時薛無心的樣子,讓無心劍明亮的劍路,擦著他的頭皮掠過。而覓得此良機的真實,右手手腕上翻,真實如同地面匍匐的巨蛇,猙獰著龐大的身體,彈起向著敵人小腹部撞了過去。
與此同時,蹲下的身子輕微調整了重心,右腿閃電般伸出,在面前橫掃,力道勁猛,一團青草,幾塊塵土均被摧枯拉朽地掃起,薛無心的雙腿如果被掃中,當場就會骨折斷離。
面對真實的反擊,薛無心的應對之法,絕對當得起無心之名號,超出正常人的理解。他猛然雙腿一蹬,整個人跳了起來,就在原地,翻了個360度筋鬥。
與之前在孟家大院擊昏葉繁星的不同,這次的筋鬥首先是跳起屈腿,在空中閃過了地面橫掃的真實進攻。
而左手的無心劍,也在筋鬥的帶動下,從真實的頭頂往下迅速切割。如果不是真實同樣了得,蹲下時就做了閃避動作,剛好躲過了無心劍的移動軌跡,否則從頭頂到下顎,免不了被切出一道長長的豎痕。
而無心劍下切的作用還不僅如此。它在劃空後繼續往下,最終劈在了如巨蛇彈起的誓約上,阻斷了誓約對自己小腹的擇人而噬,同時借的一點點力道,讓薛無心的筋鬥轉得更快了一些,飛得更高了一點。
然後猶如老鷹捕獵,無心劍的明亮劍光,從天上瞬間下劈七次,再現無心七劍!
璀璨光芒,充斥了下方真實的視野,照耀雙眼,目不能視物,暫時奪去了五感之一的視覺。
銀河落九天,絢爛奪人眼,但見光華在,生死咫尺間。
當自己的視覺也被剝奪的時候,一貫操縱敵人五感的真實,顧不上體會過去自己對手的感受,體內氣門開,剛剛積蓄的不死印法之氣,猶如沸騰的火海,直接衝入了右手的誓約,原本寬厚的劍身變得更加巨大,黒幽的色澤,開始泛起點點殘陽的余暉。
因為薛無心的動作更快,頻率更高,真實來不及做更多動作,直接舉起開始變化的誓約,向上橫掃,將滴落九天的銀河,全部囊入其中,左手則快速捏動寶瓶印,瘋狂吸納無心七劍凝練的劍氣,為誓約減輕負擔。
璀璨銀河與誓約相撞,這次沒有出現第八道劍光,反而是銀河似乎撞上了雄偉的堤壩,以更加凶猛的方式反彈了回去,正是不死印法借力卸力法門的高階運用,這也是不死印法沒有被無心劍限制的功效之一。
半空中的薛無心身體遭受了銀河的反噬,直接噴出了一口血箭,朝著地上的真實射去,整個人則如同被彈起的皮球,重新飛上了天。
然後,左手無心劍再次擺動,又是七道明亮劍光落下,又是銀河滴落九天,光芒萬丈,無心七劍再度降臨人間。
地面的真實瞳仁收縮至極致,代表他當前的專注度和精氣神三要素,都已催發到極限。萬萬沒想到,十余年不見,原本壓箱底,一場決鬥生死間一現的無心七劍,居然能被現在的薛無心,短時間內頻繁的多次使用。
因為精氣總量的限制,類似這樣的絕招都是有數的,要不一次性消耗完所有精氣,無再戰之力,要不就是使用一次之後,短時間內無法再次使用,自家師傅和葉小鬼戲言這是冷卻時間。
徐洛魂和真實的四情劍和九字真言手印,葉繁星的悲痛莫名和火冒三丈,都屬此類。
而像這樣的大招,如果可以肆無忌憚的使用,就如同此時的無心七劍一樣的話,那麽作為對手,唯一的獲勝之機,就只有至高!
壓倒性的至高!
真實咬緊牙關,感覺後槽牙已經開始出血,血腥的甜鏽味開始在口腔中彌漫。他奮起余力,站起了身子,微微一側身,以最小的力氣,閃過了從天而降的血箭,仰望向天,直視再次奪去視力的璀璨銀河,右手誓約泛起點點猩紅,憑借直覺又是一記橫掃。
從九天降落的銀河,濺落猩紅誓約蕩起的余暉中,泛起縷縷煙霧,旋即被越來越大的狂風吹散,展露出了飛得更高的薛無心。
他再一次在空中吐出鮮血,噴灑長空,這次已經沒法對準地面的真實,發出血箭的騷擾攻擊,顯而易見,這樣對他的負擔也很大。
但是,他的左手又一次揮動,無心劍再次爆發出明亮劍光,第三次凌空下擊的無心七劍!
地面的真實目眥欲裂,細長的眼眶都要滲出鮮血,眉心的劍痕一陣陣扭曲,似乎有什麽恐怖的東西,要從中跑出來。
“乾他老娘!”
真實殷紅的口腔中,從齒縫間吐出了粗鄙之語,顯見他心情之槽糕。但是戰鬥發展到現在,無心出人意料的就是要和他拚消耗,看誰先頂不住。
此時已經沒有了技巧,沒有了智慧,誰都不願意退讓,誰也都不能後退,就是忍耐,就是強乾,狹路相逢勇者勝!
真實榨取出體內最後一絲力量, 毫無保留地全部注入到誓約中,讓余暉的橘紅光芒,在劍身上更加明顯耀眼,第三次向上橫掃,還有真實瘋狂的粗鄙之語:
“滾你媽的!”
余暉和銀河再次碰撞,這一次兩者齊齊發出了哀鳴,因為兩位主人都無法再有余力控制余波,所以齊齊消弭,同歸於盡,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聲響。
“砰!”
聲浪隨著狂風震蕩枯敗地,周邊的生命再次匍匐在地,畏畏縮縮地表達著自己的畏懼。
同樣聲浪也和狂風一起掃過一天一地的兩人。
薛無心的身子沒能再次飛翔起來,就像戰局剛開始的野鳥,折了翼,一頭栽倒在地,隻留下一句莫名其妙,此時聽來有些可笑的話,被狂風吹散:
“這十余年來,我一直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而真實的天藍色長袍的右臂部分,受到反震力的影響,全部爆開,化作條條殘布,被狂風卷走,不知去路。
而裸露出來的的右手,包含手臂上,深深淺淺的三組七道傷,總計二十一處傷口,全都汩汩冒出鮮血,大部染紅手臂,小部直接被狂風吃走,灑落長空。
真實無力再舉起誓約,被其重量帶倒,駐劍於地,右手握住劍柄,依舊不肯松開,整個人半跪在地,靠著誓約不斷咳嗽,暗紅的血液不斷從口中滴落,澆灌誓約,讓其在余暉中的橘紅,增加一份暗淡和猙獰。
狂風中的枯敗地,真實對決無心劍,兩敗俱傷,只有乘勢而起的喧囂狂風,在宣告著自己的勝利。
殘陽如血,也如火,而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