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道院衙門,舒明與郭靜江,以及汪洋三人,剛剛用罷早膳,在公房中捧著茶杯閑聊,卻聽外面有人氣喘籲籲,往這裡奔來。
三人心知,定是有要事通報,安靜一會兒後,這送信人便闖了進來,跨過門檻時,不小心摔了個狗吃屎,連滾帶爬跌了進來。
舒明眉頭微蹙,他素來受教育,是泰山崩於面前而不改色,因此這等魯莽行為,心裡向來看不起,哪怕對方僅僅是個下人。
汪洋沒有說話,此地他非主事之人,只是客人身份,按照規矩,他只能旁聽,最多插話,率先開口詢問,可是犯了大忌。
只有郭靖江一臉溫和,示意身旁仆役,連忙去向此人扶起,又賜下板凳,讓其坐著說話,待他恢復平靜後。
才主動開口道。
“你是何人,何事如此緊急?”
郭靜江出身普通,又是從底層雜役做起,常與尋常凡人打交道,說話甚是和藹可親。
不似身邊兩位,都是含著金湯匙的,教中世家子弟出身,日常往來皆無白丁,不太懂如何與下面人溝通。
這人情緒稍緩後,便張開口,結結巴巴道,
“小的是丁府管家,清早剛起來,家裡家人們去水井打水,發現少爺昨夜,不慎失足跌落在水井中,如今已經一命嗚呼。”
“老爺得知癱坐在床,沒有辦法起身,就遣了小的過來,好像各位道爺,通報此事。”
說罷,他又從凳子上站起,跪下來咚咚咚磕了幾個頭,滿眼都是淚,額頭也磕得青紫。
舒明不明就裡,好奇道,
“丁家是誰?”
汪洋也不曉得,同樣一臉疑惑。
郭靜江微微長歎,
“柳絮子道友,俗家姓名丁宇。”
他這一解釋,其余兩人都已然明了,同時心裡猛地一抽搐,明白了那殞命少爺又是誰?
丁真死了?
在場聞言之人,無不神色大變。這可是才中的童生,況且今日上午,還要在廣場上,答眾落考生們問題,以證明自己清白。
證明道門科舉沒有舞弊。
可如今人忽然沒了,就啥都證明不了,不過死者為尊,既然他已不在,那後續也不會再有人,咬住他生事不放,哪怕大家夥,心裡意見再大。
在明面上已無法發作。
聽到師弟相告,汪洋一臉苦笑,
“這也太過巧合了,為今之計,也只能讓我們來給他擦屁股,這件事情也不能外傳,不然對道院影響不好。”
舒明眉頭一皺,這丁真死了倒不打緊,他一走了之,留下一地爛攤子,給自己和師侄收拾,這人當真可惡得很。
想了想,開口道。
“那對那些落考生們,又當如何交代?”
汪洋聞言,臉上神色不屑,
“他們把丁真都給逼死了,道院沒有追究他們責任,就算法外施恩,對他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他們哪裡還有膽子,來跟我們要交代?”
郭靜江點點頭,
“師兄所言不差,正是因為他們,昨日逼得太緊,導致丁真心神不寧,不管是突發疾病而亡,還是有其他緣故,最終投井自殺。”
“都是那些,落考生們步步緊逼,大家本都是士子,應該給彼此一些信任,同時也要相信道院,他們這般肆意妄為。”
“沒有處罰他們,算是輕的。”
汪洋與郭靜江這對師兄弟,兩人當眾一唱一和,就將道院責任撇得乾淨,暗地裡卻是對過眼神,郭靜江心領神會。
馬上他就會出去,安排人給那,六大家通風報信,告知丁真死訊,既然事情陡然發生變故,後續的安排,自然也就應當停止。
大家也就不要鬧了。
畢竟有人付出了生命代價,那其他人,也只能後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個時候,就必須以和為貴。
否則誰面上,都不好看。
至於舒明,倒是沒有什麽想法,他為人心思單純,對那丁家也是不喜,既然自己兩位師侄,已經下了定論,那後面該怎麽辦。
就由他們去吧。
汪洋開口道,
“柳絮子畢竟是前任代理院長,他曾孫也是院裡新晉童生,如今意外身故,我們也要去看一看,送一個花圈,以表道院一番心意。”
舒明覺得也有道理,
“汪師侄所言極是,我今日功課即將開始,實在分身乏術,這事就交由郭院長代勞,後面還有什麽事情,你們也不必與我商議。”
“自己看著辦就是。”
他為人單純,一心隻想鑽研道法,特別是截教擅長煉器,他自小耳濡目染,早就沉溺於其中,滿腦子隻想如何煉器。
可以說是對院務,根本就是漠不關心,這也是今次上面在眾多弟子中,選擇派他來的重要原因之一,又尊重了制度,也給了截教面子。
同時給了闡教實權。
如此可謂一石三鳥。
對此郭靜江與汪洋,兩人心中一肚子數,倒是舒明對此絲毫不知,隻當是教中器重,特地給了他一個下山歷練機會。
不過在舒明來之前,族中長輩就曾與他,開誠公布交談過,明確告知他,此行不過是來鍍金,把這屆院長乾完,就可以回山去也。
回去後,就能在教中提拔,從此可以掌握,更多修煉資源,他就有更多時間和條件,去鑽研他所鍾愛的煉器。
這也是舒明族內,對他的一片良苦用心。
因此舒明志不在此。
……
丁府。
柳絮子躺在床榻上,從清早到現在,也不過兩個時辰,他就仿佛老了百歲,滿臉溝壑之下,皮膚顯得愈發黯淡。
就像一個將死之人。
最得力的管家,被派出去報信,曾孫的屍體還躺在堂屋內,家裡下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生怕一點事做錯,就惹得老爺暴怒。
就在府內氛圍緊張時,管家終於回來,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大群人,為首正是兩位,身著青色道袍的道士。
他們身後有人拿著花圈,還有人提著一些慰問品,浩浩蕩蕩往後院
走來。
郭靜江見到柳絮子臥在床榻上,連忙搶先一步,握住柳絮子那雙枯槁的手,讓他不必掙扎起身,同時柔聲安慰,
“丁道友還請節哀,令曾孫之事道院已知曉,只是人命關天,其中具體情況,我卻還是要了解一下,畢竟死者也是新晉童生。”
說到這裡,他略帶抱歉語氣,
“還望丁道友理解。”
郭靜江沒有提,其他任何事情,只是告訴柳絮子,自己不過來走個過場,畢竟查明死因事關重要,不管對上對外,流程上都得要有一個交代。
柳絮子聽到這裡,雙眼裡噙滿了淚水,掙扎著想要開口說話,卻是嗚嗚說不出來,眾人隻得耐心等待,終於片刻功夫後。
他才艱難開了口,
“郭院長和汪道友,昨日我回來後,就告訴我那寶貝曾孫,今日上午道院衙門口廣場,眾落考生們對他考較之事。”
“真兒為人淳樸,覺得自己給曾祖父丟臉,同樣都是中了童生,只有他被質疑最凶,最終還被迫要去證明自己。”
“所以他特別不開心,一個人關在書房,很長時間沒有出來。”
說到這裡,柳絮子忍不住閉上雙眼,久久說不出話,大家夥見他保持沉默,又不好敦促,只能在一旁默默等待。
過了良久。
他才繼續道,
“其實我對真兒有信心,畢竟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他肚子裡有多少墨水,我自然清楚得很,所以也沒太當回事。”
講到此處,他又忍不住長籲短歎,這祖孫倆之間感情深厚,旁人一望便要落淚,
“只是不想,他小小年紀,卻染上了借酒澆愁的惡習,誰都不知他那書房中,竟然會備有酒葫蘆,今早有丫鬟在他房間收拾。”
“才找出一個空的酒葫蘆。”
講到這裡,他卻是閉口不言。
後面的情節,也不須再說,大家自行腦補即可,因為丁少爺覺得,有負曾祖期望,忍不住喝了一葫蘆酒,在這月黑風高之時。
無心睡眠,身處庭院中,來回反覆踱步,於是一個不小心,就跌落水井之中,本身就帶有醉意,因此溺水後,也沒有掙扎聲張。
此刻卻是深夜。
丁府內本就人丁稀少,恰好也沒有人發現, 自家少爺不慎失足落水,這一系列巧合疊加,最終就導致了慘劇發生。
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丁府祖孫倆,真是要多慘有多慘,不過汪洋卻是不動聲色,他撇下師弟繼續安慰柳絮子,自己獨自來到堂屋內,打算瞧一瞧那丁真屍首。
正準備掀開,遮在丁真身上的白布,卻被旁邊人及時製止,這人年歲也是不小,看見是一位道士,趕忙一臉恭敬道,
“這位道爺,您想必還不清楚,我們這風俗,死後陰陽不得相見,這丁少爺身上蓋了白布,按規矩就不能再掀開。”
“不然陰陽衝撞,人鬼之間有了交流,對彼此可都是大大不利。”
這人言語甚是恭敬,可態度極為強硬,流露出意思也非常明顯,就是告訴你丁真死了,至於你想看一看為什麽死的。
那是不可能。
當然汪洋也不是沒有辦法,明面上他可以,安排道院專人來檢查,只要手續合法,流程合規,誰都沒有辦法阻止。
暗地裡他也可以,使出法術神通,悄悄來窺探一下,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一塊破布而已,又哪能阻擋得了他的行動。沒有絲毫猶豫,汪洋左手在袖中悄悄比畫了一下,這堂屋內不知為何,突然出現一股清風。
將那丁真身上白布,輕輕掀起,又快速放下。這人卻也是看到,臉色頓時大變,只是幸好白布沒有跌落,他也不好發作。
只是繼續一臉歉意,朝著汪洋看去。
汪洋卻若有所思,就在剛剛一刹那。
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