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自魏舵主率領一眾渭州漕幫分舵的人,退出渭州那日起,渭州全境的雨水便沒停過,尤其以襄武縣下得最重,一連已經三日了。
不過有渭水河神照拂,渭州官吏倒不用擔心,雨水太多,河水衝堤倒灌,只是苦了尋常百姓,雖性命無憂,家園可保,但今年的收成,已然是注定一場空了。
大船停靠在渭州邊界,其余人等早就撤離了,唯獨魏舵主這一艘船,還在此處逗留。
外面瓢潑大雨,魏舵主屹立於船尾,不穿蓑衣,也不以修為遮擋風雨,隻如凡夫俗子一般,在這天地變化當中苦挨,嘴裡的煙袋,更是一刻也未停下。
遙望渭水兩岸,有長長的人龍,排隊離鄉。
漕幫麾下漁民,苦力,不下十余萬,這還不算他們的妻兒老小呢。
他們在河裡討不到生計,還有被水詭抓替身之危,背後的靠山漕幫,也管不了他們這麽多張嘴。
原本想著,手裡還有些土地,左右勒緊褲腰帶,總能熬過去。
但如今天降大雨,數日不熄,今年的收成毀了,沒得積蓄的他們,大多向外逃難。
這條逃難之路,亦不是那麽好走的。
道路泥濘,還得頂著風雨,路上不小心跌倒,恐怕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眼下這些在渭州境內,到處亂竄的流民,便是魏舵主最後的救命稻草。
——分界線——
“將!”
“嘿……不算,不算,不算……方才俺喝了一口酒,眼花了……”
“大哥,此番可是你今日悔的第一百二十六步棋了。”
“哈哈……好兄弟,再悔一步,就一步。”
謝老大性情豪爽,但下起象棋來,卻無半點棋品,陸濟愁見他如此,無奈的搖了搖頭,只能任由他將棋子拿回。
莫要看陸濟愁表面很是懊惱,實則心裡卻覺得有趣的很。
單純下棋,下個三五盤,要麽累了,要麽無趣,但有謝老大這個活寶,又有蚌精,魚女在一旁撫琴,斟酒,偶爾再看看陸錦繡與黃老弟打鬧,著實是輕松愜意得很。
自那日來到水府,陸濟愁一行人在此已然住了三天。
謝老大才認了兄弟,自然不願意放陸濟愁走,想著彼此間多親多近。
陸濟愁此番走鏢,目的有二。
一則是為了完成雇主托付,送啟靈丹到上邽,維護陸家鏢局的在外信用,名聲。
二則是找出前番劫鏢的幕後勢力,能鬥則鬥,鬥不過,陸家再從長計議。
如今漕幫分舵大舉遷移,目的已然達成一半,去上邽走水路方便,但現在渭水局勢不穩,卻不是離開的好時候。
更何況,陸濟愁搭上了謝老大這根線,不等當下局勢塵埃落定,他焉能放心上路?
“啟稟統領,馬判官,劉縣令,趙百戶停船河上,送來請柬,邀您與二老爺一同前去赴宴。”
謝老大和陸濟愁下棋,正在興頭上,聽見手下的蝦兵拿著請帖稟告後,當即扔了手中的棋子,冷笑不已。
“欺負俺不懂人間規矩?三日為請,他們臨時通知俺算什麽?拿俺當他們麾下的捕快陰兵了?”
謝老大在此潵脾氣,陸濟愁卻是不能跟著頭腦發熱。
其從蝦兵手裡接過請帖看了一眼,裡面內容平平無奇,倒是那落款,有點意思,上面赫然掛著襄武縣城隍,渭州鐵衣衛,襄武縣令三家的官印。
“大哥莫要動氣,且先看看。”
謝老大方才模樣,本就是裝給陸濟愁看的,他此番鬧得如此大,一方面是為自己報仇,另一方面也是要給陸濟愁出頭。
若是對面稍微一施壓,自己便被牽著鼻子走,那他的臉面往哪放?
“既有三家官印,便是公事了,若是公事,俺倒是不好推托。”
直到此時,謝老大還是沒把話說死,陸濟愁知道他要臉面,連忙遞上台階。
“三家同請,想必是有要事,大哥坐鎮水府,自是代表了水神娘娘,卻是不好不去。”
“賢弟說得有理,正好請柬上有你名姓,且與愚兄通往。”
“請!”
二人決定之後,陸濟愁抬手喚來黃老弟潛伏於衣襟之中,並給陸錦繡使了個安心的眼神。
此番出水,名為私,實為公,不比先前謝老大的私事,他又是好面子的人,對方又都大有來頭,自家代表著渭水河神一脈,自然不能落了風頭。
故而謝老大當即在府上點了一百水軍,充作儀仗,又喚手下牽來兩匹良駒靈獸,供自己和陸濟愁騎乘。
這兩匹靈獸,皆是尋常馬匹外形,只不過體內有一絲淡淡的蛟龍血脈,受了神道香火點化後,雖靈智不高,修為沒入品階,但卻可在水下行進,如履平地。
此番出行不比先前,隨行的水軍,個個手裡都帶著照明之物,多是用術法祭煉過的珍珠,連成一片之時,將他們一行周遭二三裡內的范圍,皆照得宛如白晝。
借著此次機會,陸濟愁倒是能夠好好欣賞一下,渭水河中的玄妙。
“人來了!”
花船之上,劉縣令跟熱鍋裡的螞蟻一樣,即便身處水面江心,又值傍晚,連日來雨水不斷,但其依舊大汗淋漓。
反觀馬判官倒是最為穩當,品茗吃點心,老神常在。
趙百戶一直靠著船梆駐足眺望,故他是第一個發現水下有動靜的。
得了他的提醒,劉縣令先是急不可耐,立刻起身,但身子動了一半後,看了看馬判官,趙百戶,又裝腔作勢的慢了下來,並擦了擦臉上汗水,整理了一番衣裳。
“好大的排場。”
趙百戶是武官,性子直一些。
劉縣令聞言,苦笑的歎了口氣。
“趙老弟慎言啊,襄武縣上下皆等著呢!”
“一起去迎迎。”
馬判官都起身發話了,趙百戶和劉縣令自無意見。
三人剛到船頭,便遇見謝老大,陸濟愁。
“哈哈哈……昨日和俺家兄弟吃酒吃得晚了些,方才剛醒些酒氣,收到三位請柬,自是不敢怠慢,誰曾想還是來晚了。”
“謝統領說得哪裡話?此時風雨恰好小些,來得正當時,我和趙百戶,馬判官也是才到,一時遊玩興起,忽然想起,到了謝統領的地界,焉能不和老兄你打個招呼?
這位便是陸鏢頭吧?”
“在下陸濟愁,見過三位大人。”
“聞名不如見面,陸鏢頭,年紀輕輕,便修為不凡,當真是天縱奇才。”
人沒到時,劉縣令尚有些局促,真見了謝老大和陸濟愁,其言談舉止卻是頗為得體,很有幾分長袖善舞的味道。
幾人說話間,便走到了船艙,分賓主落座後,自有窈窕美姬,出來獻唱賣藝。
初時幾人相互介紹,彼此間推杯換盞,談論得也多是坊間趣事閑話。
待到一曲終了,舞姬退下後,趙百戶和劉縣令對視了一眼,忽得轉了話鋒。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謝統領大顯神威,近來可是忙壞了兄弟我,境內流民四起,咱手底下就那百十號弟兄,幾日來忙得連口水都喝不上,今朝若不是縣太爺疼呵咱,咱此時還和那幫泥腿子在土裡打滾呢!”
趙百戶之言半真半假,語氣像是在開玩笑,神情卻十分認真。
謝統領聞言,“啪”得一聲,將手中酒樽擲於桌案。
“趙大牛,你這丘八啥子意思?莫不是到你謝爺爺面前給魏苦力做說客來了?”
“你……”
謝老大這話,放在誰身上,誰的臉色亦都掛不住,趙百戶也不例外。
其本想要發作,但一看船外翻騰的浪花中,隱隱綽綽的蝦兵蟹將,又想起此時乃是在謝老大的地盤,自家亦不擅長水鬥,即便面有不忿,卻是沒有再多言。
“謝統領,趙百戶也是心疼百姓,我等與你不同,皆是地方父母官,今朝你與漕幫了仇怨,我們自是管不著的,但這連日大雨,水裡沒辦法討生活,全縣境內的百姓,你叫他們如何活?”
劉縣令這一問,謝老大倒真不好作答。
馬判官在一旁,見時機差不多了,便出頭打個圓場。
“咱們山水神袛,自當護衛一方,此番漕幫的確是昏了頭,其總舵幫主,已然給我家老爺傳了信,若是謝老大願意既往不咎,全縣百姓的損失,皆由他們漕幫一家承擔,額外還孝敬你三件上品法器,五顆啟靈丹。”
漕幫的手筆,不可謂不大,誠意不可謂不足。
一旁的陸濟愁聽聞,都暗中嘬牙花子,此事要是落在自己頭上,他肯定立馬答應。
“呵呵~俺老謝的性命,就值這點錢財?馬判官,雨水再大,也落不到你們城隍廟的頭上,漕幫背地裡給你們添了多少香火?竟然能催動你這位武判官過來為他們賣嘴。”
陸濟愁原以為自家大哥不擅言辭,今朝一同赴宴,自己少不了要幫襯一二。
誰曾想,妖亦不可貌相。
其以一敵三,直接讓趙百戶,馬判官皆成了大紅臉。
武判官的脾氣,哪裡有好的?
今夜若是換了它處,怕不是方才謝老大的話語才出口,馬判官的術法就打過來了。
何必像此時這般,只能乾受氣?
馬判官不比趙百戶,他可不怕入水,其所顧及的也不是謝老大本人,而是對方背後的渭水河神。
“謝統領,本官好話說盡,你與漕幫恩怨,本官不過問,不參與,但這大雨必須停,百姓必須立刻得到賑災撫恤,本官不管這銀子是從誰的腰包裡掏出來。
若是你謝統領敬酒不吃吃罰酒,本官管不了的事,上面還有州牧,刺史,節度使,若是他們全都管不了,拚著脫下這身禽獸衣,我到京城,滾釘板,告禦狀,也要為全縣百姓討個公道!”
劉縣令越說越激動,待言罷,已然是滿臉通紅,氣喘籲籲了。
“劉瘸子,你道何人能在渭水控制風雨?呵呵,想去告禦狀,那便去吧,好走不送。俺在水府等著你們帶兵發難!”
謝老大並沒有被劉縣令給嚇住,態度反而更加強硬,其撂下話後,起身便欲回府,那劉縣令卻是一反剛才的強硬,跛腳連點地,一把扯住謝老大的衣袖,獻媚討好。
“謝統領,下官適才說笑呢,汝何必當真?稍後我自罰一壇,向你賠罪。
渭水兩岸,誰不知道您俠肝義膽,深得水神娘娘寵信,您救救咱襄武縣的百姓吧,下官求您了。”
劉縣令言罷,便欲跪倒在地。
襄武縣乃是渭州第一大縣,州牧,刺史皆在此地,尋常縣令不過七品,劉縣令卻是妥妥的正六品。
怎麽說他也是和自己平級的朝廷命官,今朝若是讓他跪了,外面還指不定如何傳他們渭水神袛呢!
這等授人以柄之事,謝統領豈會做?
他一把拉住劉縣令,無論如何,不讓對方跪自己。
二人拉扯了好半天,謝老大方才半推半就的歎了一口氣。
“俺老謝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不過你們得依俺三件事。”
“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下官也依得。”
旁人還未開口,劉縣令已然先一步作答了。
他都如此說了,馬判官和趙百戶,即便心有不悅,又能如何?
劉縣令開口黎民百姓,閉口父母官的,現在誰要是和他唱反調,肯定要被扣上不顧百姓死活的名頭。
這等名聲,若是傳出去,別說一個馬判官擔不住,便是那城隍廟,都得被流民給砸爛。
“第一:漕幫可以繼續在渭州設立分舵,撤出的人員也可以悉數返回,渭水河上,俺對漕幫的禁令都可以解除,但漕幫必須將渭州分舵主魏苦力除名!”
眾人雖然知道謝統領的條件會不簡單,卻是沒想到,對方一上來便來個大的。
魏苦力半輩子心血都在漕幫,與漕幫為敵和與魏苦力為敵完全是兩碼事,這要是被逐出漕幫,他本人一落千丈且不提,漕幫的聲名怕是要遭人詬病。
劉縣令和趙百戶真想毫不猶豫的答應,可惜這事他們辦不了。
“可!”
待到馬判官點頭後,劉縣令和趙百戶方才一同長出一口氣,又將目光齊刷刷看向謝老大。
“第二:如此大的風雨,在渭河境內,其中緣由,你們應該心知肚明,俺只能去求,成與不成,尚且未知。”
“成成成!只要謝統領出面即可。”
劉縣令代表渭州州牧,刺史的意思,大雨關系渭州的民生,乃是他職責所在,他倒是可以做主。
“第三:俺自知此番行事,有傷天和,受災百姓自然要有所補償。襄武陸家與此事脫不開乾系,俺這兄弟,正是陸老太爺的玄孫,其有悲憫之心,陸家願意出資,幫助百姓重建家園,供養他們今年所需吃食,以及來年的種子。”
“陸家此等善舉,咱必將張榜萬民。 ”
趙百戶近來被流民折磨得不輕,三人當中,就屬他一直衝在一線,每天受災的流民都在問他要物資,但他只是一個百戶,手裡哪有什麽物資?
襄武縣倉倒是有,劉縣令也想開倉賑濟,關鍵是他和趙百戶一樣,都做不了這等大事的主。
陸濟愁聽到此處,心中自有疑惑,但他知道此時不是問話的好時機,故而一直沉默不語。
事情得到了解決,謝老大和陸濟愁自然要打道回府。
劉縣令,趙百戶巴不得他們立馬走,趕緊把風雨停了,多耽擱一時,自家的腦袋,便不穩當一刻。
“陸老弟,甭擔心錢財之事,大哥盤踞水府多年,也算頗有家資,多了不說,幾十萬兩銀子,還是能出得起。
糧食,咱三天前就命人去采買了,倒也不怕外地糧商大戶,得到消息後,給咱坐地起價。
老弟你行事沉穩,膽大心思,實力亦不俗,不怕你笑話,大哥天資有限,多年來即便受娘娘提攜照顧,但自知這輩子也就是個黃階打滾的廢料,在修行上幫不了你許多。
你我兄弟一場,救命之恩,便不說什麽報答的話了,今日之事,你便全當哥哥我送你的一份賀禮,買個聲名,日後你們陸家在渭州行事,也方便許多。”
兩者乘騎“龍馬”回府途中,謝老大這一番情深意切的言語,當真叫陸濟愁應接不暇。
好半天,其方才安撫下自己激動的內心,許多話到了嘴邊,卻依舊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隻得鄭重的向謝老大抱拳行禮,真真切切的喚了一聲“大哥”。